第一章 大江南北
冷風似箭,夜雨如刀。
冬夜的暴風雨吹打著寧鎮山川中東倒西歪的雜樹,但茂密的樹林依然鬱鬱蔥蔥,幽暗重重,不足一人高的灌木叢形成一堵綠色的天然牆,在漆黑的夜裡用肉眼根本看不到在它的後面還藏著數以千計的騎兵。
突然間,閃電呈奇形怪狀的樹枝形向四面八方伸展,將整個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然後在墨一般黑的天空中顛抖了兩下。在這一瞬間,王朗又看到了獻王陰沉的臉色,他護衛著主公在此處已經埋伏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
付明焦急地想道,所有的士兵在這種酷劣的環境下竟然苦等了半個時辰。剛才朱明理來報告說,他的那些手下已經開始怨聲載道了。付明雖然沒帶兵打過仗,但他心裡很清楚,別說是這群老爺兵,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在這樣的天氣里要等上一個時辰也會不戰自潰。
「娘的黃得功哪些人倒底還能不能追上來」。
冰冷的雨水早將胖胖的孫崇恩全身上下徹底澆透,他抖抖身上同樣冰冷的鐵甲,嘴中憤憤不平地嘟囔著。他站在付明的不遠處,這個距離,付明叫他,他會立即聽到,但他若小聲說話,付明在這滂溥的大雨中卻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到的。
突然間成為獻王殿下的親兵衛隊長,孫崇恩並不感到很榮幸。他認為自己是被朱明理莫明奇妙地給騙了進來,但是朱副將對他實在太好了,那年他的老娘發喪缺錢,還是朱明理給了他些銀兩才算有了著落。現在人家有難了,怎麼能不往上挺,誰叫咱是老爺們呢!至於民族大義啦,天下興亡啦,孫崇恩卻並不買帳。
「老大,要不,等一下子咱們趁亂開溜啊」,站在孫崇恩身邊的一個瘦瘦的小兵提議道。
「娘的,誰讓你放屁」!孫崇恩輕聲喝罵道,「你們都忘了朱將軍平日里是怎麼待咱們的!」
「可咱們也不能為了這個就把命給賠上啊」,另有一兵應聲道。
「再胡說,信不信老子打斷你們的腿!」孫崇恩本就不高興,聽他們還要動搖軍心,不由得動了真火。
「老大,你別當真,咱們外營上下一心,與朱將軍共進退」。
孫崇恩聽身邊還有說「人話」的,頗有些意外。他借著閃電的餘光望去,那人中等個頭兒,臉色白晰,全沒軍人的粗糙,正是是剛入伍不久的張琛。這小子是京城中著名商家「德裕號」張家的長子,字瑾瑜,也不知圖什麼才到南方來當兵。
也正是這個時候,姬際可從不遠處一騎馳來,待到付明身邊,高興地嚷道:「主公,有線報,敵騎距我們只有不到十里地了。殿下再看,這雨也小了」。這小子早盼著雨停呢,見雨勢漸弱,忍不住歡聲鼓舞。
付明點點頭,看這個樣子,雨真是要停,心裡又有了主意,他不動聲色地命令道:「際可,王朗你分別傳令給朱、閻,即使雨停了,左右營也嚴禁點燃火把,更不允許點篝火取暖。然後讓他們立即到孤這裡來」。
「是」!
不多時,閻應元與朱明理幾乎是同一時刻趕到。
「雨停了是好事」,付明沒去看他們,他仰首向天,只見烏雲漸散,雨真的要停了。
「主公的意思是敵人自然會打火把,那麼就是最好的目標嘍」,朱明理的心思一向很快。
閻應元在旁跟著說道:「如果追兵真的這麼蠢,就真的是自尋死路」。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也有另外的一個可能。」付明胸有成竹地說道。
「主公的意思是敵人可能會用打火把的部隊做為誘餌,然後再將我們……」,又是朱明理來點破。
付明很滿意朱明理的腦筋,他心疼地拍拍被雨水打濕的馬頭,繼續說道:「所以呀,等一下子,我們用一個已經用老了的招式。閻應元,你是出名的神箭,還有你手下的張煌言,射技也不錯。如果追兵真的打著火把衝過來,就來個擒賊先擒王,射他們的主將,其他人跟著亂箭齊發。然後你們右營先衝過去,見有舉火把的就砍。」
「末將遵命!」閻應元答道。
「明理,你與鄭森去抄追兵的後路,咱們來個兩頭掐,做一頓餃子暖暖身子。孤呢,就等著他們還有什麼戲法,如果沒有了,咱們就下鍋開煮。」
付明很滿意自己的布置,自從出了南京城,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意。看來宋獻策這傢伙還有些道行,臨走時留下的當真是錦囊妙計。
「末將遵命!」朱明理不知就理,這時對主公的崇敬當真如高山仰止,就連閻應元也打消了一半的疑慮,這個八千歲的確是個不是一般的王候啊。
兩將剛走不久,雨停風未住,狂風刮動樹叢捲起陣陣濤聲,時不時地還會揚起尖銳的悲鳴。
「不是山中的妖怪出來巡遊吧,碰上這鬼天氣!」
孫崇恩聽到身邊的那個瘦子又在胡說八道,再也忍不住,用刀鞘狠狠地向他背部砸去。當兵的吃痛,差點背過氣,兩人打罵間都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那條火蛇的出現。
付明卻在默默地數著遠處追兵舉起的一長串的火把,在濃黑的夜色中,這些火把連成一線,的確象極了一條蜿蜒的火蛇。每個火把下就是一個士兵吧,不足一千人!追兵實在是狡猾,不過等待他們的卻是一隻潛伏在黑暗中的豹子。
付明對即將到來的戰鬥心中並沒有什麼確定的勝算,心中默默念道,捕蛇打七寸,但願閻應元、張煌言不會讓自己失望。
那條火蛇在山間斜徑中扭曲著身子,越來越近了。終於,他們來到了付明選定的戰場,一段狹長的谷地。付明都已經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的臉寵,見那些兵也都是滿面愁容的樣子,他不由得微微一笑,自己以逸待勞,已經穩勝了一籌。可惜他手下的那些老爺兵沒能把獻王殿下的冷笑支撐下去,已經有人在沒接到命令時就率先射出了箭。
肯定不是閻應元、張煌言二人這樣的神箭手所射,付明恨恨地想道,簡直是無的放矢的亂射一氣嘛。好在對方的騎兵們似乎沒有從遭遇突襲的打擊中立即緩過神過,付明隱約聽到閻應元急忙的一聲暴喝,然後,密集的箭雨從右營所在的位置向敵騎射去,趕在前面的數百名追兵,有的瞬間身中數箭以上,翻滾著掉下馬去。一時間,戰馬的嘶鳴聲,將士們的呼喝聲,以及閻應元率部衝鋒的吶喊聲竟壓倒了僅僅幾分鐘前還呼嘯著的狂風。
付明所在的小山丘,是這一帶地勢最高的山坡了,眼見著將士們在刀光火影中衝殺,他也感到熱血沸騰,座下的雪裡紅更是躍躍欲試,鼻孔中喘著粗氣,不停地蹬著腳下的大地。孫崇恩這時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邊,請示道:「殿下,咱們中軍什麼時候衝下去?」
付明微微有些意外,這廝一直是很膽小的呀,難道憑空改了性子。他卻不知道孫崇恩最怕別人說自己沒血性,為了在八千歲面前挽回白天丟了的面子,他說什麼也要衝上去一把。
「沒有命令,不得擅動」!
付明鐵青著臉,孫崇恩的問題讓想到了剛才右營中率先射箭的傢伙,毫無組織紀律性嘛。「孫崇恩,你替孤傳令,咱們中軍如果有人敢不停孤令擅動者,陣斬。王朗、姬際可聽令!」
「臣等在!」
「著你二人督軍,凡有違抗軍令者,陣斬!」
「是!臣等聽令!」
王朗、姬際可雖說武功高強,但要說到戰場攻伐,這還是頭一遭,見主公說的如此決絕冷峻,不由得同孫崇恩一樣哆嗦了一下,急忙領命去督軍了。
孫崇恩碰了一鼻子的灰,不得不在五百名中軍騎兵傳遞著命令。付明心頭一愣,這是什麼軍隊,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傳一個豈不是更高效隱蔽。難道這樣一個小小的紀律要求,竟需指揮官現場再做一次道德勸說?付明不得不苦笑一聲,此仗若能全勝,當真是天意啊。
隨著他的這聲苦笑,戰場的形勢又一次發生了逆轉。原來,從已經被殺得丟盔棄甲的追兵左翼,突然又衝出近一倍的騎兵,這樣在戰場上敵人就有了的二千兵馬,足有閻應元所部的四倍之多。但是,朱明理還沒出現,這說明剩下的一千敵兵還沒找到,他們還隱藏在這黑壓壓的夜色中。
戰局瞬息萬變,右營官兵面對著強敵在苦苦支撐,其中一些人已經絕望,他們喝罵著左營與中軍不來支援,他們罵著天地不仁,但是還沒出現一個逃兵。
孫崇恩眼看著同袍被敵人象刀板上的肉一樣的剁,急得跳下馬來,走來走去,然後又跳上馬,把身邊的手下弄得直眼暈。又是那個瘦子忍痛說道:「頭兒,你還是別這樣了,我見你這樣,尿都快急出來了」。
「呸!」孫崇恩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對方怕再挨打,果然再不吱聲。孫崇恩這才鼓著腮幫子又一次來到獻王的身邊,卻聽見獻王小聲的自言自語:「再等一下,再堅持一下」。
孫崇恩本來鼓足勇氣要再一次問是否出擊呢,聽獻王這樣說,也就再無從說起。放眼向戰場望去:新殺出的敵軍沒有打火把,看來他們也意識到了這樣只會成為對方箭矢的活靶子,但戰場上依然是火影飄舞,只因許多敵軍士兵,人雖戰死了,火把並沒有掉入水坑中,兀自在狂風呼號奮力燃燒著,尤若鬼火閃爍。
「本將軍田雄要與叛賊首領說話」,在忽明忽暗、血浪翻滾的沙場上,突然響起了這麼一聲沙啞的男中音。看來對方一來是以為勝局已定,二來不想再讓這不足五百人的隊伍給自己造成更大的傷亡。
蠢材!付明冷笑一聲,該讓你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果然,嗖!一支冷箭突然不知從何處向田雄說話的方向射去。
「唉呀」!田雄活象喜劇演員一般的公鴨嗓子在一聲慘叫后再無聲息,敵軍陣型隨之忽然大亂。付明暗暗叫好,定是張煌言,怪不得剛才在戰場上沒有出現,原來是在等待這個難得的機會。一個好獵手,首先是要有耐心啊。
不過,被人叫叛賊!
付明暗自苦笑,這真是「成者王候敗者寇」啊,自己在今晚之前還貴為大明的八千歲,現在竟已成了朝廷的叛賊!
此時右營官兵在閻應元呼喝聲中,彷彿又來了精神頭,再次向四倍於己的敵陣發起了衝鋒。付明深知這已是強弩之末,朱明理怎麼還沒出現呢?他回頭看到了緊張地看著自己的孫崇恩,沉聲令道:「孫崇恩,你傳令,只待我一聲『殺敵!』。咱們中軍就衝殺下去!」
孫崇恩眼睛一亮,又領命急忙下去傳達。付明心中嘆了口氣,這是孤注一擲啊。雙眼急盯著戰局,此時閻應元已經把人馬布成一個圓陣抵抗著敵兵的圍攻,看來是決計不撤,只待主力來支援。而敵兵也逐漸地收縮著戰圈,雙方的白刃戰進入了膠著狀態,每一刻都有戰士從馬上摔下來,在騎兵營中,即使沒挂彩,也會立即被敵我雙方的馬兒踩死。這種消耗戰對付明的隊伍是非常不利的,因為他們的戰力並不比對方強多少,平時訓練的太不夠了。
不過,現在可不是抱怨的時候。付明把寶劍撥出,這把劍已經染過不下十人的鮮血,就讓更多的血花飛濺吧。
孫崇恩見獻王把劍高高舉起,心裡激動莫明,真正的決戰就要開始了。
「孫崇恩,記住一定要跟緊孤,要猛衝猛打,挫敗敵人的銳氣,懂嗎?」付明吩咐道。
「是!」
「殺敵!」付明暴喝一聲,跨下神駒便一馬當先地衝下山坡。於是這五百人的騎兵隊象一股突然暴發的泥濕流從山間竄入戰場中,在付明的帶領下攪動著層層血浪。
一定要找到他們的指揮官,哪個田雄肯定沒死,否則敵人早就潰敗了。付明一邊砍殺著敵兵,一邊尋找著敵人戰陣的核心。但付明身後的隊伍很快就被敵軍截斷,身邊的親兵也在不停地倒下,他被團團困住了,對方也有著與他同樣的想法,定要拿下他這個首腦。
閻應元這時壓力頓時減輕許多,他遠遠地看到了主公,於是突破重圍,一路向這邊殺來。眼看著就要接近,付明身邊的親兵卻只有一人還活著,姬際可與王朗也被隔在遠處,急著要過來,身邊的敵軍卻越來越多。
身在戰局之中,但付明心知對方又增兵了,可能是全軍出動。那麼,朱明理何在!
付明一愣神,手中劍竟差點被對面的一個壯漢給磕飛了,好大的力氣。
「俺乃黃營千人斬!」那壯漢大喝一聲,手中的大斧再一次橫著砍來。
付明冷笑一聲,沒理他,貓著腰錯馬而過,雪裡紅早就明白主人的意思,會意地加快馬步。就在這一剎那,付明表現出驚人的眼急手快,竟伸手抓住了那壯漢的腰帶,把他生生拽下了馬。
隨著千人斬撲通的一聲狗啃泥,戰場上的付明的隊伍不由得士氣大振。付明大喝一聲:「殺!」
「殺!」所有的獻王部隊都跟著異口同聲地喝道,手中的馬刀就越發的利落了起來。不過,付明的身邊仍舊被敵兵圍得個水泄不通。
一寸短一寸險,在戰場上,還是要用長兵刃啊,這把劍真是不湊手。付明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不知疲倦地與敵兵戰鬥著。
敵人肯定不是三千人,付明心裡暗道糟糕,情報有誤!敵兵可能是四千人或者更多,而且是黃營的絕對主力,是黃得功足以憑恃與李闖相抗的精銳騎兵,經驗豐富且異常驍勇,否則不可能把自己的隊伍這麼快就拆解著七零八碎。
中國人,對自己的同胞是真捨得下本錢啊。
付明想到這兒,眼見又有壯丁持予來刺,他用劍一格,錯馬過時,故伎重施,竟將對方的長予給奪了過來。付明飛快地將劍別在腰間,長予掄開,形成的半孤足以使敵人散開。這樣他與閻應元所部的距離就越來越近了。
「你叫什麼名字?」付明一邊格殺來敵,向身邊僅存的親兵問道。
「回殿下,小的叫張琛!」那親兵過了好半晌才有空隙說了句話。
張琛!付明記住了這個名字。
「主公」,姬際可與王朗二人也終於奮力殺進了付明這個圈子,付明點點頭,長予一指,四人便合力向外突圍。有兩位未來的不世高手在身邊,付明的壓力頓然減輕,腦子就又開始思索起來,那麼朱明理定是發現了這股隊伍,我讓他讓抄後路,他便率部走到了對方的最後面。這才是他遲遲不肯露面的原因,也可能是在等待著更佳的時機吧。
「主公小心」,付明身邊的兩個護衛大聲喝道,原來敵方終於集中了所有的箭矢,向他們這個方向射來,根本就不管在他們三人的身邊還有自己的同袍。
這樣付明四人還沒被傷到,他們身旁早有敵方士兵被亂箭穿身。付明心道真是對手用兵實是歹毒,為達目的已經不顧道義。手中長予便舞得飛快,姬際可與王朗兩人也替他格擋著如雨點般射來的箭矢。但是百密必有一疏,付明猛得感到左擘一痛,身形便遲滯下來,接著竟有一箭挾銳風向他的腦門飛來,他身子一側,堪堪躲過,卻感到胸口巨痛,身子便向馬下栽去。
「主公」,遠處的閻應元看得目睚俱裂。
「主公」,張煌言也是叫得聲嘶力竭,原來又有一箭竟是穿胸而過!
這一刻當真是千馬齊暗,就連敵方的官兵也猛然間停止了廝殺,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緊張地望著付明墜馬的方向。
但也只是一霎那,不知付明傷勢如何的敵人箭手再次向付明落馬之處射擊,騎在馬上的王朗與姬際可心道要糟,要下馬已經來不及。這時卻冷不丁有一人撲到了付明的身上,接著又有數箭落在這人後背與身邊。此人正是自殺入戰場后一直跟隨在付明身邊的張琛。說來也巧,張琛在付明中箭的前一刻被射翻馬下,不過只傷在左擘,而付明從馬上正好滾落在他的身邊。
於此同時,田雄的聲音再次在戰場上的某個角落中響起,「叛軍弟兄們,你們的主子已經死了,快投降吧。」
「啊!呸!你個王八蛋才去見了閻王。兄弟們,不要聽信謠言,為主公殺敵盡忠啊!」
閻應元的眼珠子都紅了,聽田雄要動搖部屬軍心,忍不住破口大罵。他也不知主公究竟會不會有事,但曾率民兵以一抵十的他深知,此時軍心不可動,否則定會一敗塗地。不過,田雄的這番叫喊讓他在混戰之中突然發現田雄的位置距自己不過二十米。他急忙向不遠處的孫崇恩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自己去戰田雄,以便拉動敵人兵力;而讓獻王的親兵衛隊殺入敵人圍困主公的戰圈。孫崇恩也想到了這一點,會意地點了點頭。便聽閻應元大吼一聲,「田雄匹夫,看閻某拿你狗命!」,胯下駿馬徑向田雄的所在方向衝去,手中長刀所過之處儘是敵兵鮮血。
射傷付明的那群箭手在今晚的好運也走到了盡頭,新的一輪射擊終於讓這伙不足百人的小分隊暴露了目標。一直在黑暗之中搜尋他們的張煌言,突然間率部屬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可以想象,一群手持馬刀的騎兵沖入另外一群毫無察覺、正在準備彎弓搭箭的騎兵中時會發生什麼,那是屠殺!
敵人的箭不再射來,付明也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舒醒了過來,準確的說,他是被胸口的陣陣巨痛給疼醒的。他使勁力氣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張琛,王朗也飛身自馬上跳到他的身邊,扶著他站了起來。要說這一箭來勢沉穩迅疾,其鋒銳所指便是付明的心口窩,不過付明此前為躲開射向頭上的箭,稍稍偏了一下身子,才自他左胸肺葉邊上穿過,算是躲過了一劫,但鮮血卻仍舊不停地自傷口處汩汩流出。
「殿下,末將救駕來遲」,孫崇恩終於率部沖了進來,三四百人的中軍圍成了一圈,將付明護在了當中。
「無妨,孤沒事,快去殺敵」,付明沒責怪他,但勉強說出的這一串話卻讓他感到胸口更加疼痛,接著就像有東西要從他胸中爆發出來的一般地襲來一陣猛烈的咳嗽。付明知道這時不能讓士兵看到自己傷重,自尊心也不允許他在下屬們面前示弱,他竭力止住咳嗽,接過王朗遞過的七顆有止血解毒鎮痛效用的「七情丸」,也不喝水,生生咽了下去。
低頭看自己傷勢時,發現為自己擋箭的張琛還在地上躺著,於是向姬際可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劍削去胸前的箭翎,再努努嘴,示意王朗將已經貫胸而出的箭矢撥出。
在王朗將箭猛地自付明身體中撥出的一剎那,付明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骨頭被活生生地從胸口撥了出去。刺骨的疼痛使付明已經變得蠟黃的臉上不斷地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的呼吸也更漸短促,但他下了決心,決不再讓手下看到自己在呻吟呼痛。
雪裡紅也明白主人受了重傷,它早就走到付明身邊,彷彿是在安慰付明一樣不停地輕輕用馬頭蹭付明。付明會意地撫摸了雪裡紅一下,將內息稍稍運行了幾個小周天,若不是有些內功底子,這時只怕早就死了幾個來回。
王朗趁這個間息又給付明簡單地包紮了一番,因為天寒不能解衣,箭瘡最怕見冷風嘛,所以只能將付明的王袍解開,在內衣外面圍了一圈繃帶。
「扶孤上馬」,付明見傷口處流血漸止,輕聲對王朗說道。
「主公」!王朗心疼獻王的身子骨,但話一出口,便看到了付明冷峻的眼色,他知道只要主公要做的,任誰也甭想攔住,只好順手一扶,將付明再次送上了馬鞍。
付明握緊韁繩,發現本來黑壓壓的天空在北風狂吹下,竟露出了七八個星天外,連月兒也在雲彩后現出淡黃色的月暈來。記得宋獻策臨別時曾對自己說,見到了星月,那麼必勝!付明壓抑住心頭的喜悅,使出全身的氣力自丹田發聲喝道:「將士們,孤在此處,我軍必勝」!
這聲呼喝在空闊的山谷中的不停回蕩,閻應元與張煌言聽到了,此時在戰場上撕殺的將士們也都聽到了。山風呼嘯為之壯色,烏雲頓散為之添彩。
孫崇恩見主公無事,跟著狂喝一聲:「兄弟們,為殿下盡忠的時候到了,咱們跟這些兔崽子們拼了」,於是留下近二百人拱圍主公,率手下的三百名騎兵向閻應元攻擊田雄的方向衝殺而去。
也就在這個時刻,在西南方向傳來了更加震耳欲聾的殺伐聲。付明雖然吃痛不止,但頭腦仍然十分清醒,自己的部隊只有朱明理還沒到達戰場,那麼這時出現的肯定是他們了。想到了這兒,付明忍住巨痛,大聲喝道:「將士們,我們的援兵到了,敵軍完了,他們敗了。殺敵!」
付明這不足千人的隊伍聽罷士氣為之一振,竟難得地上下一心地跟著齊喝道:「殺敵」!
此刻,閻應元與孫崇恩互為犄角猛攻敵陣將營不止,而張煌言的那一部兵馬則自動地組成一支縱隊,行動一致,有如一人,象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在敵軍中不停穿插,所到之處,屍骸枕藉。
衝來的果然是朱明理,他的部屬還算整齊,遠遠地他就望見了主公負傷的樣子,心頭便象刀絞了一般地難受。
「把馬得功帶來!」朱明理怒喝一聲,原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已經悄悄地潛到了敵軍主力的后翼,然後一舉沖入其後軍主營,生擒本部黃營主帥馬得功!
「本來還想饒爾一性命,但爾等竟敢傷我主公,我便拿你的腦袋祭旗」,朱明理沒等馬得功說什麼,手起刀落將馬得功的頭顱砍下,讓人用長予在火把下高高支起,然後大聲喝道:「黃營官兵聽著,你們看看這是誰的腦袋!想活命的,就趕快放下兵刃投降!」
黃營上下包括田雄對馬得功的腦袋當然非常熟悉,這時眼見主帥被殺,那桿長予上的頭顱兀自在淌著七紅八素的腦漿,無不心驚膽顫,可說到投降,沒有田雄的命令誰敢!
朱明理知道敵軍已然膽破,冷笑一聲:「不降!找死!」說完一揮手,手下五百名將士的火把便向黃營中丟去,就聽朱明理再次暴喝:「弟兄們,跟我殺!」
面對著這股生力軍,士氣連遭打擊的黃營雖然數量上還佔著絕對優勢,卻如海水退潮般不停地向後退,黃營各級將佐喝禁不止,但已無濟於事。
朱明理因主公受傷而引發羞愧之心,繼而將滿腔怒火都撒在了敵人身上,他完全沉浸到刀劍碰撞的迷人音樂里。他的這股子狂野的殺氣也影響了身邊的屬下,所有的左營官兵都在交戰中體會到瘋狂般的快樂和陶醉。每個人都充滿了自豪感,這是只有取得勝利的戰士才能體會到的快感,他們剛剛奇襲得勝,現在必將繼續大勝。
在朱明理的眼前,人頭飛滾,還有馬兒咕咚咕咚一聲聲地栽倒在地上。在刀火的交相閃耀和突然澎發的激情中,他和手下們遇敵便殺而聽不見被殺人的悲鳴,一直向前飛馳的時候,他們竟然覺得象過節一般歡快。這種情形不僅讓黃營上下頓成潰兵,奔走不急,有許多人在這並不寬敞的山谷中紛紛墜馬被活活踩死,還有人偷偷地逃出了戰場,這些「幸運的人」在多少年後還會夢到那個暴風雨後的冬夜,那群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猶如從陰間殺來的隊伍常讓他們夜不能寐,午夜驚覺。
付明也被朱明理搞愣了,這個混小子的隊伍在一個時辰前明明還是些烏合之眾,怎麼突然之間竟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戰鬥力。付明心道:朱明理啊,朱明理,我真是沒有看走眼,你的確是可造之才。再看看不遠處圍攻田雄的閻應元,付明心道:臨危而不亂,即使處於絕對劣勢,閻應元也能指揮若定,此人也確系可望不可求的守將。仍在在黑夜中不停穿梭的張煌言卻讓付明皺皺眉,這個年輕人與朱明理一樣,把握戰場上一瞬即逝的機會的能力非常之強,但卻有許多不同。總之吧,若只論帶兵,這幾人可能都大在自己之上。付明苦笑了一下,隨即輕輕地以旁人難以察覺的方式呻吟了幾聲,對自己說道: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到全部勝利為止。
「吾乃黃營參將陳逸飛,殿下,吾部願陣前投誠」,就在付明思忖之際,從黃營中分成近千人的兵馬,為首一將在距付明帥旗不足二十米前大聲說道。
付明心頭一喜,即刻回道:「好,陳將軍願意棄暗投明,孤非常歡迎。既然是陣前投降,那麼就請從速反戈一擊,以建殊勛!」
「這個」,那個陳逸飛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說道:「殿下,小將並非貪生怕死之徒,只是為了吾部兄弟不妄死,這才厚顏求降。請殿下收回成命,不要讓小將所部與從前的同袍兵戈相見。往後,殿下若再有調遣,小將生死以之。」
噢!付明聽得將信將疑,值此勝負未定之際,也不由得他再多做考慮,心中有了計較,便回道:「那就依陳將軍所言,你部退出戰場,待戰事結束,再做分配。」
「小將遵命,多謝殿下信任」,陳逸飛向付明一拱拳,在如此混亂不堪的戰局中竟然率部景然有序地退出了戰場。
在這樣的時刻,陳部的退出無疑對黃營的士氣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張煌言部與朱明理這時也合兵一處,打掃著戰場上依然有抵抗能力的敵人,然後鋒銳所指猛然轉向田雄的將旗所在地,這就尤如在一個行將斃命的老虎頭上再打一記悶棍。不久,就聽士兵們高喊著:「活捉田雄啦,活捉田雄啦,閻將軍活捉田雄啦!」
戰鬥在這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快吶喊聲中宣告結束了,做為副將,張煌言與鄭森領著士兵們清理著戰場,將已經停止抵抗的敵軍看押起來,而朱明理與閻應元則一起策馬來到付明面前回命。
付明看著兩員虎將滿面征塵的樣子,非常滿意地笑了笑,吩咐道:「孤沒事,兩位不必擔心。跟將士們說好,我們還不能休息,趁著月光抓緊趕路吧,不能讓老營離我們太遠了。」
「末將遵令」,朱、閻二將齊聲回道,主公這番遇險給他們兩個留下了難以抹滅的印象,那就是主公也是鐵錚錚的男子漢,這樣的傷勢,居然還能笑得出,還能硬挺到現在,他們自問也是極難做到。尤其是朱明理,眼中不知何時竟含著點點淚光,想要問問主公傷勢到底如何,但是這麼多士兵在一旁看著,也實在不能說什麼。
「主公,那個田雄被末將帶來了,如何處置?」閻應元問道。
付明聽到田雄的名字,不由得怒火盈胸,此人讓己部損失慘重,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於是雙眉豎立,語氣森冷地道:「押過來說話」。
怦!
田雄本來被縛在馬上,這時戰士們將他五花大綁地扔到了付明面前的草堆上。
付明定睛一看,這人矮矮胖胖的要說是孫崇恩的兄弟肯定有人信,見到了付明全沒了剛才在戰場時跋扈的樣子,剛才摔這一下子差點沒把他的骨頭給摔散架,全身顫抖著,也不是疼的,還是怕付明象對待馬得功一樣砍自己的腦袋。
付明心中一嘆,實在不願相信,今晚的對手就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委瑣匹夫。無奈之餘,他沉聲問道:「說!你們的兵馬是如何跟過來的?」
「是,是,是黃得功下的命令,他恨殿下打他的冷槍,便讓小將與馬得功率精銳尾隨,豈圖偷襲殿下。沒想到,殿下英明神武,竟然在此處伏擊我們,小將等受黃得功蒙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還請殿下法外施恩。若能留下小將一條狗命,小將從今往後,願意為殿下做牛做馬……」
「廢話少說」,付明見他涕淚交加,一副貪生怕死的樣子,便起鄙視之心,於是不屑地打斷他的話,接著問道:「你們之後可還有追兵?要說實話,要不然讓你立即身首異處!」
「沒有,沒有,其他各部都在忙著抽刮金陵城的油水呢。只有小將等還聽令調遣」。
付明聽罷,與身邊的朱、閻二人交換一下眼色,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不就這樣殺回去,給京中諸丑來個措手不及。但這個近乎瘋狂的想法無論操作性有多強也立即被他放棄了,要知如今已經沒有多少本錢讓他來冒這種風險了,自己雖然在硬挺著,但隨時都有昏厥過去的可能啊。於是付明向與他同樣想法的二將搖了搖頭,小聲說道:「這廝只是黃營將領,對京中虛實恐怕知之甚少,不能如此莽然地下定論。」
雖說這個田雄已經沒什麼使用價值,付明仍然不依不舍地問道,「今晚打火把誘虎出山之計可是你想出來的?」
田雄聽獻王這樣問,本來被獻王的惡形惡像嚇得腦後冷溲溲的他,就象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回道:「這不是小將的主意,是小將屬下陳逸飛出的鬼主意,小將本來不允的,但是那該死的馬得功也堅持要做,小將是他的副將,不得已才……」
「好了,不必說了」,付明心道兩軍相爭,當然是以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為目的,如果這是田雄的主意,還可饒他一命,既然是廢物一個,就再無需多言。
「拉下去,砍了,傳首三軍」,付明一聲令下,便有數名校尉衝上來將田雄拖下去執刑。可憐田雄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聽到這兒,早就軟在當場,他一生也算殺人無數,等輪到他自己時,竟然屎尿奇噴,口中仍在不停地喊著要獻王饒他一條狗命的話。
「把那個陳逸飛叫來」,付明想到了剛才臨陣倒戈的那個年輕人,原來竟是這廝想的主意,可惡但也可用。
不多時,一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將官出現在了付明面前。付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對田雄的死,這個陳逸飛並沒有流露出其他黃營官兵那種深深懼怕的神色,他的身子不是很結實,看起來不象是行伍出身。但一雙眼睛非常明亮,其中閃爍的目光很深邃,也很專註,正在默默地端量著自己。這人應該本是個讀書人,付明從陳逸飛執著的目光中可能看出這一點,因為那眼光流轉間頗有些象張煌言,只有讀過書的儒將才會在沙場上、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這種書生氣。
陳逸飛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獻王對視,從年齡上看對方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身著粘滿斑斑血跡的明黃王袍,面頰消瘦,臉色蠟黃,但在他那銳如鷹隼的目光注視下,陳逸飛竟感覺自己沒發一言就已被對方看得通透徹底。這位身形談不上魁悟的小王子於重傷之際,仍然散發出一股咄咄逼人的王者氣勢,這種氣勢極為霸道,令人不敢仰視。但正是這股氣勢讓付明身旁的將士沒來由地感到心安,讓人感到無論前路有多艱難,形勢有多危急,在他們的身後總有一位能納百川,能氣擁山河、胸懷天下的強者支撐,總有一個既嚴厲又充滿理解的眼神在凝視、在鞭策。今晚不就是嘛,面對近四倍於己的敵軍,竟然會取全勝!
在這氣勢的壓迫下,陳逸飛腦中不由地想起了一句話:天命所歸,吾君吾臣。同時,幾乎是下意識翻身下馬,跪伏在付明面前,高聲報道:「末將靖南候黃得功帳下參將陳逸飛見駕,殿下千歲、千千歲!」
「你是個讀書人?」付明凝視著陳逸飛問道。
冷不丁冒出的問題不僅讓陳逸飛感到有些突然,就連付明身邊諸將也摸不著頭腦。雖說納悶,陳逸飛在無形中卻更佩服這位獻王識人的眼力,於是回道:「回殿下,小將陳逸飛,表字飛揚,浙江處州人,崇禎十二年中舉。的確是個讀書人。」
付明聽罷眉頭緊鎖,隨即沉聲怒道:「你既是個讀書人,當知春秋大義,既已知孤是何人,又為何助紂為虐?更有甚者,竟獻詭計於敵酋,說吧,你十載寒讀苦讀的那些聖賢書於你又有何用?」
陳逸飛雖然跪伏在地,聽罷卻昂首高聲回道:「小將就是以為身逢亂世,只讀些經書古籍,做一輩子的書蟲,於國於民都是無用之人,這才下決心棄筆從戎。國家大亂,源在朝廷失德,軍人不效。小將既忝任參將一職,就理當以服從為天職,軍前無謂君臣,止有敵我爾。」
付明非常詫異在這個年代會聽到「以服從為天職」這樣精闢的治軍理論,於是繼續厲聲追問道:「好個無謂君臣,好個以服從為天職,那你又為何降了?」
陳逸飛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適才已知田雄被斬,此時見付明如此兇狠的追問,自以為在劫難逃,但胸中膽氣卻愈壯,要說的話就打算一句也能少講,於是立刻答道:「小將發現戰局已定,為了手下兄弟不妄死,不做無謂之犧牲,只有陣前投誠一途。殿下對小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望殿下莫要忘記適才戰場上對小將許下的承諾,放過小將手下近千好兒郎,勿要食言。」
「哈,哈,哈」付明只大笑幾聲,胸口震痛便迫得他停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才說出話來,不過卻讓陳逸飛如跪針氈,這個小王爺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好,好膽色。陳逸飛,你站起來說話」,付明壓住陣陣氣喘,繼續問道:「你再來說說,你憑什麼如此年輕就做到了參將」?
陳逸飛臉上倏地現出不平之色,既而憤然道:「回殿下,不錯,小將舅父乃原南京戶部右侍郎畢,諱懋康。但是小將的軍職卻是憑著真刀真槍的軍功得來的,請殿下來看……」,說罷,陳逸飛掙開將袍及軟甲,在寒風裸露出半邊身子,讓付明等人來看他遍身的刀瘡箭疤。
付明與郭、朱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中都道:黃部精銳畢竟盡陷於此。不過這個人卻不能再讓他帶兵了,陣前倒戈乃為將之大忌啊,付明想到這兒,沉吟了一番,溫聲安撫道:「陳將軍,你陣前投誠,實屬難能可貴,孤按理盤查也是勢所必然。既然把事情說清楚了,以後你就一心跟著孤闖蕩天下吧。只要有真本事,就不愁將來沒有飛橫騰達的機會。你可知孤一意北上,可是為了什麼?」
陳逸飛搖了搖頭,這個問題著實難答。
「你看孤現在所擁虎狼之師,若然即刻回師南京,可有勝算?」付明再次追問道。
「猛則猛矣,兵力不足」,陳逸飛倒也說了實話。
「錯!陳將軍,難道你還不知黃得功餘下部眾的實力,還有金陵城守軍的力量?哪能與孤這新勝之軍相抗,別說是以十抵一,即使是他一百個士兵也未必會敵得過我一個勇士。有云:『滿兵破百可敵萬,滿兵破萬不可敵』,韃子兵為什麼厲害,僅僅因為刀馬功夫好嗎?是被我大明屢敗之師養起的軍心士氣啊。」付明故意放聲說這番話,他用了些內功底氣,雖然不似扯著脖子喊那樣高亢尖銳,偏偏方圓一里地之內借著風聲都能聽清楚。他是要借這個機會再次鼓舞士氣,也是為了更好地籠絡哪些降兵。
王朗見主公重傷之際,還這樣損耗體力,急得直跺腳,偏偏這時分還不能勸諫。眼見得主公說到這兒,停了半晌,知他是內力不濟,盼他不要再說,卻聽付明繼續說道:「但是孤偏偏不要回師金陵,為何?孤說過不做大明的皇帝,那就是不做,一言九鼎嘛。況且,現在河山玉碎,孤已經不想再與自家人鬥來鬥去,哪沒意思,誰成天只想著咱們大明、咱們漢人自個兒窩裡斗,誰就是漢奸、誰就是賣國賊,誰就是秦檜,總有一天會被釘在歷史的屈辱架上,永遠被後人鞭韃。所以,孤要率一旅精騎北上抗清,驅除韃虜,恢復中原。你懂嗎?」
這種有如檄文般的戰前動員對出身政工的付明來說是手到擒來,不過這番話被他動情的語氣渲染得讓任何在場的人聽了都會感到無比的振奮。陳逸飛當然也是第一次聽到有長官如此說話,把大道理說得讓人心血沸騰,就在這個時刻,陳逸飛不由得對自己從前在黃營中所經歷的一切都感到深深後悔,他甚至覺得自己這二十幾年來算是白活了,人間的真理原來在這裡啊。你看人家獻王多大的胸懷,皇帝都不要做了,如果能北上抗清,自己的性命又何處惜。這時聽獻王再次問起自己,於是又一跪在地上顫聲道:「回稟殿下,小將聽明白了。從今往後,小將矢志追隨殿下南征北討,生死以之,絕無二心。」
付明微微一愣,沒想到這番話會讓陳逸飛如此感動,心知到火候了,正要繼續對陳逸飛吩咐事情,孫崇恩卻策馬來到他的身邊,小聲向他彙報了各部整理的傷亡情況。付明聽罷點點頭,仍舊對陳逸飛說道:「陳將軍,這樣吧,就從你營中分別抽調三百人到左營,五百人到右營,你率余部及其他黃營降兵整合后隨孤的中軍行動,這樣可好?」
陳逸飛聽罷身形劇震,最怕的事情還是來了,獻王這是要剝奪自己的指揮權啊!但是剛才已經發誓矢志相隨,就不能再說什麼啦。於是只好回道:「末將得令!」
付明當然知道他不會如此心甘情願,但是現在可沒時間去做思想政治工作,目前,迅速充實部隊主力是必行之策啊。想到這兒,付明向陳逸飛笑道:「怎麼?不捨得了?」
「沒有」,陳逸飛立即答道,等看到主公略有些捉狹的眼光,不知怎麼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只好如實答道;「與手下兄弟在一起時間久了,自然有些不捨得,但末將甘願服從殿下調遣,絕無怨言」。
「是嘛」,付明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就對了,要有大局觀。不僅要你自己沒有怨言,等一下子,回到你部屬哪裡,還要與各級官兵的解釋清楚,讓大家都沒有怨言。要讓大傢伙明白,無論到了哪個營,都要北上抗清,我們這支隊伍分工不同,但最終目標都是一致的。」
付明見陳逸飛仍在琢磨自己的話,又催促一聲道:「好吧,就先說到這裡,各位還是抓緊回去整頓隊伍,要快,完畢后回來複命!」
「是」!各將領命紛紛離去,策馬馳向本營駐地。
「孫崇恩」,付明見這胖子也忙著要去整理中軍的兵馬,把他叫了回來,「你立即通知張煌言與鄭森,將俘虜的黃營官兵中佐領以上將官全部斬首,要快。」
「是!」
付明想了想,心道:還是給陳逸飛留下些餘地吧,便攔住要去傳令的孫崇恩道:「陳逸飛營上的人馬就不必動了,明白嗎?」
「明白!」
付明眼見孫崇恩策馬而去,知道暫時要布置的已經基本完畢,只等手下們去做了。不過,高度緊張的情緒一旦松馳下來,從傷口處傳來的陣陣的疼痛卻變本加厲地向他猛烈襲來,再加上由於失血而帶來絲絲倦意,付明忍不住把頭靠在了雪裡紅的頸上。剛閉上眼,他就覺得天暈地轉,心道不好,眼前一黑就要暈過去。
好在身後有姬際可,這小子急忙上前將已經打晃的付明用不易察覺的方式給輕輕扶穩,繼而在付明身邊輕聲喚道:「主公,主公」,身後的王朗卻不好上前查問,生怕有人困此發覺獻王傷重暈厥。
付明隱約中聽到了姬際可喚他的聲音,但不知怎地,他就是醒不過來。他使不出來一點力氣,只能去感覺那叫聲漸喚漸遠。
也正在這個時候,從鎮江方向飛馳來兩三騎人馬,最前面的人用粗獷的嗓音喊道:「八千歲何在,八千歲何在,有緊急軍情,有緊急軍情!」
還真別說,這幾聲吆喝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好用,付明聽到「有緊急軍情!」,一個機靈便醒了過來,眼光還有些茫然,但仍沒忘記吩咐王朗去把人叫來。他感到這冬夜山谷中瀰漫的潮冷之氣甚至把他的骨頭都給打濕了,身子冰冰涼,七竅卻幾乎能冒出煙來,尤其是腦袋就像一團亂粥一樣,亂鬨哄地,偏又疼得像要裂開一樣。
付明就這樣一邊按著自己的頭,一邊打開送信人遞過來信,拆開外面的油紙,付明借著火把的光亮把信仔細閱讀了一遍。盯著落款處由郭遠聰與宋獻策分別書寫的簽名,付明心道,但願這二位能夠再多堅持一陣子。
此時,閻應元等人陸續回到了付明身邊復命,大家也都聽到了剛才有人喊過「緊急軍情」,不過從主公的臉上卻什麼也看不出。
「大家都準備好了?」付明見人已到齊,這才不緊不慢地問道。事情雖然急,但也要把該做的先做好。
「是」,聽到這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回答,付明滿意地點頭說道:「好吧,孤這裡有兩條好消息,大家一起來聽聽。第一條、鎮江守將張天祿並沒有將守軍全部帶走,他還留了一千多人固守城池,現在老營官兵正在攻城呢。」
這算那門子好消息,朱明理忍不住說道:「我說主公,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這是要死人的。雖說老營兵力足有兩千多人,但與守城部隊相比只多出一倍多的兵力,臣以為未必會有什麼勝算。」
「還有第二條呢。」付明繼續說道,「張天祿走到半路上,不知是哪個細作給他探聽到了消息,已經率部急忙往回趕,看來是想要裡應外合地夾擊我們正在攻城的老營。」
眾將聽了都面面相覷,這可是個絕頂的壞消息啊。付明的眼光從自己面前的眾將臉上依次滑過,他想要看看面臨這種局面,自己的手下們會有什麼反應。閻應元低頭不語,似乎胸有成竹,但卻濃眉緊鎖;朱明理更是急得就差沒叫起來;張煌言欲言又止,陳逸飛眼見眾將都不言語,他初來乍到,哪好意思撥這個頭籌。最後,還是鄭森率先說道:「張天祿部基本上以步兵為主,步兵不善野戰,如果他們固守堅城,我們當然沾不著什麼便宜。但是如果是在鎮江城外的丘陵平原地帶,來一場實打實的野戰,那可就不同了。主公所謂的好事可是要趁此良機,將張部也一併消滅,是么?」
付明讚許地望了這年輕人一眼,鄭森與張煌言事實上還不完全知道宋獻策調虎離山之計的兩層意思,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單憑腦力就能猜到這一層,實屬難能可貴啊。於是他接過鄭森的話,向王朗打了個手勢,然後接過他遞來的長予在地上劃了一個圈說道:「假如說這是鎮江府城,那麼大家看,它的偏北就是瓜洲渡。如果你們是張天祿本人,那麼當你們發現對手搶佔鎮江無非是為了渡江北上之後,各位會如何做?」
「先搶佔渡口!」,大家有的脫口而出,有的暗道主公英明。
「然後呢?」付明繼續問道。
「先行渡江,不留一船一板給我們」。又是鄭森搶著答道。
「是啊,那我們可就被動了」,付明向大家說道。「可是我們又不能不去攻佔鎮江,更不能讓張部與城中守將會合,否則我們渡江時,他們會在我們身後搞破壞。」
付明的這番分析讓所有將領都暗自心驚,為什麼總有算計之外的事情出現啊。
「所以,老營的攻城作戰不能結束,他們的任務不變,還是要堅決拿下鎮江城。而我們要把決戰的地點改到鎮江的北邊,這是孤對敵我局勢最悲觀的判斷。不過,張天祿也許還沒那麼快,我們可以在他回來的路上把他也包成餃子吃掉。」付明胸有成竹地說道,事實上,這番把握整個戰局的深刻分析在此前他就與宋獻策商量好了。之所以沒有馬上點破,他不是在亂賣關子,浪費時間,而是在刻意樹立自己在屬下心中的形象與信心。在戰爭中,這一點太重要不過了,只有這樣,將士們才可能去完成一些看來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務。
這同時也是現代管理學中的一大理論:那就是突出決策出其不意的爆發性,從而給下屬留下難以抹滅的深刻印象。在官場上久了,付明當然對這一套太熟悉不過,拋出一個已經過深思熟慮的課題,先讓大家討論,然後再說出自己那已經成熟了的、操作性又極強的方案。這時的付明,只是故伎重演罷了。
「各將聽令」,付明威嚴地沉聲喝道,所有的將領此時雖然都坐在馬上,但是聽到主公有令,也都迅速地挺直了身子,不發一言。就連遠處的戰士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裡的肅殺之氣,一時間山谷間除了北風呼嘯,再沒別的聲音。
「各位聽完命令后回營立即準備動身,待完畢后再向孤報告。左營、右營即刻撥營向鎮江方向急行軍,記住要輕裝前進。孤還會派出姬際可與王朗率偵察隊先行出發,打探其部行蹤,隨時向你們兩營通報。如果他們已經到達鎮江附近,則立即繞城北上搶佔瓜洲渡,如果仍在路上,則機動靈活地選擇做戰地點,務必保證全殲敵軍。做戰總指揮朱明理,全權負責本次戰役,副總指揮閻應元,張煌言、鄭森仍舊分督左右營,你們可否聽清楚。」
「清楚」,四員將領齊聲回道。
「好!孤督中軍,尾隨你們兩營身後,做為總預備隊,孫崇恩、陳逸飛隨孤同行。各位將軍,我們面臨的局面極其兇險,但是我們擁有一支士氣高昂的隊伍;我們的敵人在數量雖然超過我們,但是無論戰鬥力還是士氣都要遠遜於我們。孤要求所有將士能夠從今晚的作戰中熟悉並掌握連續作戰、機動作戰的方法,形成我軍敢打敢拼的戰術作風。明白了嗎?」
「報告,不明白什麼是『戰術作風』」,這是朱明理在問話,事實上付明今晚的許多指示大傢伙都是頭一次聽說,非常新鮮陌生,但通過字面意思來理解,只要仔細想想也不難明白。這時朱明理這麼一問,大家都感到有些好笑,幾個年輕人更是輕聲笑出來。
付明知他在插諢打科,把長予一舉,惡狠狠地道:「陣前不得喧嘩吵鬧,你找死啊?聽懂了也得執行,不懂也得執行!我們就在剛才,讓黃得功,讓朝中那些奸佞小人知道了什麼是老虎發威,現在就再次讓張天祿明白誰才是獅子!現在立即回去準備!」
「是!」
眾將紛紛得令離去,時間不長,就陸續傳來了報到聲:
「主公,臣姬際可、王朗率隊出發!」
「左營準備完畢!」
「右營準備完畢!」
「孫崇恩準備完畢!」
「陳逸飛準備完畢!」
付明目送姬際可、王朗數騎人馬絕塵而去,耳邊傳來幾千匹戰馬就要奔騰前的嘶鳴聲,不由得心潮澎湃,此刻雖有重傷在身,仍然抖擻精神,策馬來到火把照耀得最亮處。
將士們發現主公出現在山谷的中心,都平靜了下來,等待著獻王殿下的訓話。沒想到,八千歲並沒有說長篇大論,也沒說什麼大道理,只是向著軍營吼道:「馬備齊了嗎?」
所有人聽了都是一愣,繼而有些亂糟糟地紛紛大聲回道:「備齊了!」
「刀擦好了嗎?」付明這次是用足力氣狂喝一聲,他直覺胸口一陣裂痛,傷口可能又被撕裂了。
「擦好了」,回答的聲音雖然仍有些參次不齊,但是已然蓋過狂風,讓人以為漫山遍野都是付明的士兵,而不是僅有區區三千餘騎。
「刀擦好了幹什麼?」
「殺!」這一聲實是雄壯整齊,戰士們都感到被濃濃的殺氣與不可抑制的求戰**所包圍,此時一心只想著立即驅馬賓士與敵死戰。山谷中策馬持予的獻王在他們眼中猶如戰神,身中穿胸之箭而不死,已是千里挑一;而且還能在這裡如此神勇的指揮若定,這位八千歲不是神仙,就是真命天子。為這樣的主公打天下,殺韃子,死而無憾!
「必勝」!
付明手揮長予指向東北,左右兩營便如兩股不可阻擋的鐵流延著山間狹窄的馬道疾速向遠處涌動。隊伍中的每個人都在狂喊著三聲「必勝」后,漸漸銷聲匿跡於茫茫夜色之中。
「出發」!
待兩營官兵已經奔出一里開外后,付明向孫崇恩、陳逸飛二人下達了行軍命令。這江南初冬的天氣說來也怪,昨個兒,白天里午前午後還瑞雪飄蕩,傍黑天就來了場狂風暴雨,此時雞叫頭遍的時分,卻風住雲開。中軍的兩營官兵踏著潮濕的山地,背負著滿天星斗,靜悄悄地沿著左右營已走過的山路前行。
付明將孫崇恩叫了過來,問道:「適才替孤擋箭的張琛怎樣了,可有性命之憂?」
孫崇恩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要說這個獻王當真其他王公貴族不同,竟會關心一個兵士的死活,於是他心懷感激地嘟囔道:「殿下,張琛那幾箭都沒射中要害,尚無性命之憂。只是失血過多,仍在昏迷之中呢。臣代張琛先謝過殿下恩遇,待他能起身之後再來向殿下謝恩。」
付明點點頭,剛才事急,他將張琛的傷勢給忘掉了,這人救了自己一命,如果因此犧牲了,於心甚為不安啊。想到這兒,他又問道:「其他傷員如何處置?」
「請殿下放心,都在傷兵營中」。
「走,咱們去看看」,付明一邊說著話,一邊同孫崇恩一起很快策馬來到了隊伍後面。這裡能有三四百個傷兵,他們都卧在馬上,有的吃痛不住,還在呻吟;有的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更有的,早就昏迷過去了。
付明沒讓孫崇恩驚動他們,只是靜靜地在他們身邊走過,不自覺地,他的眼角濕潤了。這些人,他們並不知道為何而戰就被自己拉進了這殺戮戰場,而自己現在並沒有能力給他們應有的醫療待遇,付明深感自己是在犯罪。猛然間,付明發現自己身上原本深藏的那些朱家冷血無情的怨氣竟隨著剛才的那場慘烈的廝殺而減少了許多,可能是朱元璋嗜殺的基因需要戰場上的征戰殺伐來沖抵吧。
孫崇恩在付明身邊默默地觀察著主公,雖然他以為在戰場之上悲天憫人並沒有多大的意義,甚至會影響一位高級指揮官的現場指揮。但是一位天潢貴胄為一群傷兵掉眼淚,這是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中聞所未聞的,他被深深感動著,鼻頭不由得也跟著發酸。
付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正待離開,還是被一名傷兵發現了。
「是八千歲!」,那名傷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動地叫了起來。
「是獻王殿下!」
「八千歲」!
傷兵營沸騰了,本來已經昏睡過去的傷兵也掙扎著挺起身子,有人還不自信地揉揉眼睛,不過他們的視覺沒騙他們,眼前這位同樣一身血漬的人,就是他們的統帥,大明皇帝的長子,一位在他們的命運中本不該出現的天之驕子。
還有人看到了獻王眼角的淚水,這樣一位高高在上,有若天人的皇子會為他們這些爛命一條的人掉眼淚!他們更不敢相信,在突如其來的震撼中,這些京營中的痞子,雖說圓滑,雖說世故,也升起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有些偽裝有傷的人更是痛罵著自己不是人。
「大家不要喧嘩」,付明勒住馬頭,掉轉身子向眾人說道:「好好養傷吧,等到了鎮江,孤會為你們安排最好的醫生治傷。」
言罷,付明再也說不出什麼,正待離去,不知是誰先喊道:「獻王萬歲!」於是所有傷兵營中還能喊出聲的人都跟著拚命吶喊:「萬歲」!「萬歲」!
傷兵的聲音本來高不到那裡處,不過在寂靜的山谷中卻顯得特別的高亢。走在前面的中軍官兵不知發生了什麼,時不時地有人好奇地向後面張望。付明不由得微微皺眉。孫崇恩急忙向大傢伙打了個手勢,說道:「殿下有口諭,不要喧嘩!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等傷兵營的聲浪平息下來,孫崇恩這才向付明的背影急追過去。
「這能有多少匹馬?」付明已恢復了面似沉水的表情,指著大批被俘獲的馬匹說道。
「回稟主公,有一千多匹」。孫崇恩看著獻王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回道,黃營經過此役傷亡近一半,也就是二千多人,但是打掃戰場時,只找到了一千多匹馬,其他馬兒不是死了,就是早已不知去向。他負責這個工作,見主公問起,不由得有些擔心主公批評。
付明卻沒怪孫崇恩什麼,他在思索如何加快行軍速度,但是既有傷員又有俘馬,又如何能夠提速。這個時候,因為剛才后營的叫聲惹得軍心頗有些浮動,隊伍中時不時地傳來笑聲,或是竊竊私語聲。
「把陳逸飛也叫來」,付明聽得有些心煩。
「是!」
領隊在前的陳逸飛正在納悶後面傳來的呼喊聲,聽見孫崇恩傳王令要他見駕,便立即跟著一起來到了付明的馬前。
「陳將軍,你在黃營時,如何在行進中傳令啊?」付明開門見山地問道,他對今晚開戰前孫崇恩傳令的方式記憶猶新,下決心趁目前戰前趕路的間隙,從這件極關鍵的小事做起,把這支隊伍變成一支真正規範化的鐵軍。
「報告!如果是從殿下目前在軍中所處的位置,則應分別向前後按隊列一人傳一人,口口相授,不得多一字,也不得少一字。」陳逸飛雖說不明所以然,仍舊認真地回答道。
付明聽罷心道,倒底是大明「正規軍」,比起京營的老爺部隊要嚴整得多,於是向孫崇恩吩咐道:「崇恩,你學會沒有?」
孫崇恩胖臉臊得通紅,他沒想到主公是為了教自己如何傳令才把陳逸飛叫來,實際上這個他也懂,只因從前咋咋唬唬慣了,沒養成好習慣而已。但是話說回來,領兵打仗的人還要讓同級軍官教授如何傳令,孫崇恩如果不臉紅,那臉皮的質量那也太好了。這時聽主公問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回道:「臣懂了,不知殿下有何令要傳?」
付明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四周的情況,低聲說道:「越往前走,距離戰場就可能越近,為了達到出敵不意的戰術目的,我們的行軍仍要保持肅靜。傳孤命令:『不得出聲。』」
『不得出聲』!
這句話,很快自付明所在的位置向前向後,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傳了出去。霎時間,山谷里再也聽不見一丁點兒說話聲,連輕輕的咳嗽聲也沒有了,只有馬蹄聲,槍刀劍戟的碰擊聲,這些聲音,也都混入到山谷兩旁那無邊無際的松濤聲里。
陳逸飛見主公沒有讓他回到前營的意思,便同孫崇恩一左一右陪在付明身邊,他卻不知付明傷痛難抑,正在運氣療傷呢,沒空理他。
過了半晌,付明才長舒了一口氣,他的體力也漸漸地恢復了一些。不過,他明白自己是在硬撐,只望在渡江前不倒下而已。
仰望蒼穹,東方的啟明星正在向這群註定要背負民族興亡的隊伍調皮地眨著眼。付明微微一笑,心道:我們的隊伍是朝向太陽的方向開進呢。
部隊保持著較快但又不會發出過大聲響的速度行進走了不足十里路,終於走出了寧鎮山脈,此時天色漸明,目力所及儘是望不盡的丘陵平原,遠處已能看見農家清晨煮飯的裊裊炊煙。
怎麼還沒有前方的消息?
付明雖然一直沒出聲,此時禁不住又有些焦慮起來,他向陳逸飛說道:「陳將軍,你到前營去,讓前面的隊伍不要太快,以免與中軍脫節,注意警戒!」
「是!」陳逸飛領命飛馬離去。
「崇恩,你到后營催促一下,要跟上嘍,出了山口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我們要保持密集隊型,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付明剛向孫崇恩下達完命令,太陽就從東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了笑臉,它射出道道金光,象是在大聲地歡笑,又象是在高傲地藐視那些糾纏在它身邊的晨霧的不自量力與不堪一擊。藏藍色的天空被昨夜的暴雨刷洗得潔凈亮麗,沒有一絲雲彩,越發顯得深邃無邊。
迎著朝陽,隊伍急速前進著,付明想起了一首久違的歌曲,它繚繞在付明的耳邊: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啊!好象是幾輩子前聽過的歌了。
付明沉浸在那遙遠的記憶中,將來,等部隊安頓下來,一定要組織戰士們學唱這首雄壯有力的進行曲。一支軍隊只有知道自己為何而戰才會義無反顧,一個民族只有明白尊嚴是要用鐵血來捍衛才算成熟!
正想著呢,前方分別自南北兩個方向跑過不足十人的騎兵小隊,他們跟付明隊伍前營打了下招呼,就很快來到付明的身前。
正是王朗與姬際可二人,看著眼前兩人眼裡臉上掩不住的笑意,付明知道前方傳來捷報了。他也笑著沖二人說道:「王朗你先到,就由你先說吧」,接著沖身邊的親兵令道:「去把陳、孫兩位將軍找來」。
「回稟主公,我軍已經兵不血刃地佔領鎮江府城,宋先生著臣回命,他在鎮江城外恭候王駕到來!」王朗大聲回道,這聲音足以讓三軍聽得一清二楚。
付明心道,好個宋矮子,不知使出什麼妙計硬是把鎮江城門給賺開了,這時又聽姬際可報道:「報主公知道,朱明理部已在陳武至句容之間的山間伏擊張天祿主力,臣往報之時,正在激戰中。」
付明又問王朗道:「那麼瓜洲渡口情況如何?」
「回稟主公,駐瓜洲渡守軍不足五百人,但守將是張天祿死黨,負隅頑抗,拒不投降,郭將軍已親率一千馬步兵前往圍攻」。
付明非常滿意郭、宋二人對瓜洲渡口的重視,但見陳逸飛、孫崇恩已經來到身邊,便打定了主意,下令道:
「王朗就由你負責領著我們的傷兵營還有近千匹俘馬回鎮江府城,你跟宋先生講,孤此前要求之不得撓民的八項注意,還要嚴格執行。不過這些傷兵,孤要他找鎮江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葯,無論花多少銀子,也要治,明白嗎?」
「明白!」
「孫崇恩,為了保證傷兵與俘馬無失,從你營中抽調三百人前往護衛,統歸王朗調度。」
「是」!
「再有,為迅速佔領瓜洲渡,確保全軍安全渡江。孫崇恩聽令!「
「有!」
「就由你率余部立即火速前往增援,再由王朗由偵察小隊中抽出兩個機靈的帶路,明白嗎?」
「末將聽令」,孫崇恩嘴上雖然應承著,心裡卻是七上八下,要知道這樣主公身邊就只留下陳逸飛的部屬,這些人除了少部分是陳的原部外,其他都是老黃營的兵馬。主公這樣做等於是身陷敵營一樣啊,如果有人起了二心,又如何收拾局面。
「崇恩」,付明冷峻的聲音打斷了孫崇恩的疑慮,他只好不再多想,領命離去。率部奔出去能有一里地,孫崇恩這才想道:怪不得主公要把所有黃營將佐陣斬,初時還以為主公心狠,原來早就想到他們可能會策動手下反戈一擊啊!
「陳將軍,咱們就立即前往朱明理處,給那張天祿腰杆子來一下,讓他徹底趴下!」付明這是為了就近節制陳逸飛,兩人心裡都清楚,也就再沒什麼好說的。
「姬際可帶路」!付明喝道。
「是!」
於是一千多人的隊伍開始調轉方向,背著太陽向西南方向的丘陵地帶狂奔,跑了近二十里地,太陽也升得老高了,付明終於聽見了前方的嘶殺聲。
「到那座小山包前停下來,讓士兵們休息一下,山腳下有水,就近飲馬。」
付明向陳逸飛言罷就領著姬際可和親兵們先一步勒馬登上那座山包的最高處,在隱密的樹叢掩護下默默地觀察著戰場上的形勢。
陳逸飛布置完畢后,也來到了付明的身旁,陽光透過樹梢照過年輕王爺的沉靜的臉上,這使陳逸飛驚奇地發現對方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付明並沒有跟陳逸飛打招呼,他在靜靜地向向山的另一側凝望,跨下的雪裡紅雖然奔波了一夜,但仍然興奮地噴著鼻子,若不是付明剛才沉聲責任了它幾句,此刻只怕早就發出蕭蕭長嘶,載著主人衝下山去。不過,遠處傳來的陣陣殺伐聲、馬蹄聲、馬叫聲還是讓我們的馬兒不能自已,它用蹄猛踏地面,不耐煩地搖著頭。
陳逸飛沒時間讚歎這匹神駒,他順著付明的目光向戰場上望去,這才明白獻王為什麼不悅。如果說一千四百人的騎兵面對近五千人的步兵方陣,是一把足夠鋒利的匕首,那麼現在它因為過於猛烈的賓士突襲,已經變成了一把長劍。這就使兵力是其三倍的張部有機會在其疏散起來的肋部給予致命一擊,按兵法雲,那就是命門已現,且兵力微薄。
說到底還是付明的隊伍平時訓練不夠,若換做關寧鐵騎或是塞外的滿蒙騎兵,在平原之上別說不足三倍之兵力,就是五倍的步兵只怕也早被踐踏成血泥。而鎮江守軍自古就以勇猛剽悍的北府兵注稱,其部卒往往收自江淮一帶流民,都是些不要命的主,在張天祿的細心調教下,雖說是步兵,但陣型與功夫卻自不弱。兩相消長之下,戰局在朱明理佔據優勢的情況下,竟逐漸向張天祿一方傾斜!
張天祿果非俗人!
陳逸飛一陣陣心驚,張天祿就同自己一樣,可能早就料到會有人在中途埋伏,所以他的部伍隊形沒有鬆散。更厲害的是,他能很快從突然被襲中反應過來,在戰陣中有條不紊地組織著戰鬥,朱明理與閻應元等人幾次向他帥旗進攻都被敵人如鐵筒一般的防守給擋了出來。
更要命的是,張天祿發現了朱明理的命門,或者說他已預料到朱明理會出現這種失誤。於是張部就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企圖將騎兵隊攔腰截斷。雖然沒有立即得手,可是每一波進攻就將幾個甚至十幾個騎兵從隊伍斷出,然後聚而攻之,加以絞殺。看上去每一次的損失並不大,一次浪花最多也就捲走二十來個騎兵,而且張部可能還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但是,在敵我兵力懸殊,朱明理部又經過一夜激戰,體力漸漸透支的情況之下,對方連綿不絕的車輪戰就非常可怕了!這簡直就是老鼠啃玉米,每次可能只有一排或者數排,但是它極快地頻率,可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將朱部整體消滅。
陳逸飛看得血脈賁張,雖說只是員新進的降將,但做為讀書人,他把信義看得高於一切,既然效過忠,就把主公的利益看得高於一切。他急切地向付明說道:「殿下,咱們立即救援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朱明理還有機會」,付明輕聲地答道,他不相信自己手下的兩員,不!四員虎將面對這種局面就沒有解決的辦法。
否則以陳部騎兵的戰鬥力,即使自己這一千四百人的隊伍再衝進去,也只是個平手罷了。最後,還要坐視張天祿全身而退。不!絕不行!此戰必勝,否則于軍心士氣的打擊,可很難挽回啊。
付明不是軍人出身,他在宋獻策的幫助下勉為其難地組織了昨晚下的戰役,現在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先一步該如何做呢?如何我是朱明理,付明想道,我將面臨著兩難的選擇,倘若減緩衝擊速度,收縮一下,就會被敵軍的優勢兵力給包圍起來,形成對本方不利的圍攻混戰。倘若繼續突擊,那麼就會被敵人像繼續現在戰場上的局勢,最終被逐步蠶食。
拼了!
付明想道,如果是我就拼了,放手一搏,集中所有精銳突擊敵人帥旗。
但是對於指揮官來講,這需要更大的勇氣和精神力量。因為如果收若此時收縮成圓陣,雖然會形成較不利的局面,但也會減少傷亡,從而贏得時間等待後援。但是如果放手一搏,向敵軍主帥發起衝鋒,則風險極大,倘若未能成功,那就意味著騎兵隊會在瞬間被大段大段切割,各自為戰的騎兵陷入訓練有素的步兵圍剿之中,結局就是猝死!最終整支騎兵隊被一口吞掉!
付明想要立即向朱明理喊話下令,但是他卻猶豫了,雖說旁觀者清,但自己畢竟不是現場的指揮官啊。
也就在付明猶豫之時,朱明理在亂軍之中,從親兵手中要過將旗,左手搖旗,右手持槍,用盡真氣吶喊,雄渾的聲音幾乎是在戰場的每一個角落震響:「張天祿就要敗了!勝利屬於我們!兄弟們給我殺啊」!
這聲吶喊,如同一針強心劑,再度鼓舞起全軍的鬥志!戰場上的士兵無法像主將那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法把握整體戰局的走向。當朱明理告訴大家勝利就在眼前,要的只是再加一把勁時,那種瞬間爆發的衝勁,力量是強大的,甚至是盲目的,它充滿了野性,鋒銳所指,無可披靡。只見在戰場的核心處,付明手下朱、閻、張、鄭四員戰將各領部伍猛突張天祿帥旗所在,所有的戰士只有一個信念:向前!向前!再向前!
張天祿岌岌可危!
好!
付明是在暗暗叫好!朱明理當真是不負孤望,相較之下,自己實在不是將才,缺乏在戰場上當機立斷的決心和勇氣啊。其實,付明過於自謙了,陳逸飛這時更陷入了對自己能力的重估之中,他感到自己必竟只是個讀書人,既沒有主公面對戰局的沉著與冷靜,更缺少朱明理的機斷及自信,將來還要繼續領兵嗎?他在問自己!
「陳將軍,準備戰鬥」,付明的命令讓陳逸飛很快結束了沉思,他急忙領命下去組織部屬。
戰場上的局勢果然再次發生逆轉,朱明理突現的靈光告訴他,自己的騎兵隊已是強弩之末,必須有一擊必中的勇氣和決心,他成功了。
「主公」,陳逸飛很快回到了付明的身邊,「臣的部屬已經準備好了」。
付明微微頜首,用馬鞭一指戰場中心,陳逸飛放眼望去,差點歡喜得叫出聲來!
我們贏了!
原來閻應元已率先搶到了張天祿的帥旗,並將之棄於地上,任由部下的馬蹄踐踏。而張天祿本人似乎已被張煌元射傷,張部全軍掩護著主帥正在向西部的山區撤退,由於朱明理的騎兵隊因剛才的圍攻而鬆散,這時只能在張部的後面窮追猛打,還不能形成有效隊形阻止張部的退勢。
付明看了陳逸飛一眼,輕聲道來:「下面就看我們的了」!
陳逸飛當然明白主公的意思,那就是由他率部從張部的后側突襲,從而實現全殲張部的戰略目的。千萬不能讓張部撤到山區,否則他依山而戰,就又會變成攻堅戰。
但這一刻,剛才戰場上發生的一切仍讓陳逸飛振奮,讓他久久不能平靜。許多年後,陳逸飛在回憶錄中敘述這戰役時,還不能壓抑住年輕時沸騰的心緒,他用充滿溢美之詞的語言寫道:
「那一刻,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做為歷史的一部分,我有幸與偉大的皇帝陛下共同見證了一位名將的誕生。因為朱明理從那時起,開始具備做為一位名將所應有的所有美德:仁、義、禮、智、信。雖然,戰役的開初,他犯了許多錯誤,但是他對戰局的準確把握、他出人的膽識實在讓人驚嘆。」
不過,當時的陳逸飛卻只能壓抑住心頭的悸動,與付明一起領著他的手下自山後沿著平緩的山坡急速地向張部的后腰切去。果然是給那張天祿腰杆子來一下子,陳逸飛在馬上想著主公來時說的那句話,當真是算無遺策。
待馳到由平原入狹谷的山口處,付明卻讓陳部停止衝擊。付明的打算是以逸待勞,他的目的達到了。
張天祿的殘兵敗將在朱明理等人的驅趕下來到此處時,全都目瞪口呆,前方有一夥披掛整齊的明軍,是援軍嗎?(因為大家穿得都是明軍「制服」)不像呀?可要不是援軍,又為何不向自己進攻呢?
不過眼尖的張營將士還是看到了獻王的大旗,於是張營立即騷動起來,他們已經不能承受這樣的心理打擊。他們被包圍了!
剛才他們面對的是群殺人不償命的瘋子,現在這夥人則一動不動,就連叫罵聲也沒有,這更讓他們難受。此時已近晌午,付明與陳逸飛一馬當先,站在陣前,身邊的士兵們舉在手中的刀和劍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寒光,閃在張營官兵眼中簡直就是從地獄中射出的鬼火。
張天祿開始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待親兵向他報告后,他長嘆一聲,無語。
「殺!」
付明將手中長予一舉,身後軍營突然冒出這麼一聲狂吼,張營官兵要說也都是些好兒郎,但在這種情況下也有人不自覺地腿肚子抽筋。後面追來的朱明理等人發現張營突然不動了,聽到這麼一聲立即明白是援軍到了,於是三軍兒郎齊喝彩,跟著狂吼一聲:「殺!」
「孤有好生之德」,付明在陣前喝道,「跟你們張將軍說一聲,只要肯投降,孤保證你部將士的身家性命。孤此次北上,是為了抗清,匡複神州,咱們都是漢人,就不要再窩裡斗,做無謂之犧牲了。」
此話一出,饒是張天祿平日不苟言笑,治軍甚嚴,這時恐也難以彈壓得住。更別說,他已經受了重傷,不能親自指揮了。
朱明理也聽到了主公的話,他向閻應元笑了笑,二人手中兵刃一舉,所部繼續向張營發起進攻,所到之處,血肉橫飛。以戰促和,自古有之。
這時,幾員張營副將領著參將來到了張天祿躺著的擔架前說道,「張帥,咱們還是降了吧」,張天祿聽罷無力地冷笑數聲,在眾人不經意間,猛得振作精神,抽出手中寶劍便要自刎,可惜他傷勢太重,還是被親兵給攔住了。
那幾員副將眼見朱明理等越攻越近,互相碰了一下眼色,再也不理張天祿憤恨的眼神,下了投降的決心。
戰鬥於是宣告結束,付明望著從遠處急馳來的朱明理,臉上卻沒掛一絲笑意。陳逸飛守護在付明的身邊,獻王並沒有讓他負責整頓降兵,讓他搞不懂的是,主公為什麼仍然不悅。
朱明理很快來到付明馬前,在馬上先向付明施了一禮,說道:「主公,臣朱明理前來複命。」
見付明只是極為冷淡地微微點頭,朱明理心裡不由得咯噔一聲,主公怪罪自己什麼呢?他與付明平日里是無話不談的君臣,並無隔閡,這時腦子裡卻怎麼也轉不過勁來。
「主公,這廝就是張天祿!」鄭森將張天祿從擔架上給攆下來,著人將他給推到了付明面前。張天祿已入中年,與其他到了這個年齡就會發福的明軍將領相比,他黑瘦得多,這時又受了重傷,更顯得無比落魄。
付明看他疼得呲牙咧嘴,心裡倒是頗為同情,自己也是重傷在身,不同之處只在於自己是勝者吧。想到這兒,付明不想再難為張天祿,對鄭森說道:「森,你還是著人將他扶到擔架上,一同去鎮江吧。」
鄭森心中不憤,要不是這廝,怎麼會死那麼多的兄弟,但主公有令,他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去做了。不想,那張天祿走著走著,突然雙眼一翻,回頭問道:「殿下,張某輸得服氣,時下只想知道那個兵部行文倒底是真是假?」
付明沒有答他,手一揮,便有人將張天祿給帶了下去。
「主公,共俘鎮江守軍兵將三千四百人,另有傷兵五百人。」
匆匆趕過的閻應元一邊向付明彙報,一邊留意著主公陰沉的臉色。
付明眼中又閃過一絲惱意,終於問道:「我軍傷亡情況?」
朱明理與閻應元對視了一下,心裡都已明了,原來主公是惱己方傷亡過大。朱明理向閻應元點了點頭,讓他照實彙報,於是閻應元語氣生澀地說道:「我軍陣亡四百,重傷二百,輕傷者一百。」
付明冷笑一聲,向二人斥道:「也就是說,我們幾乎是用一名將士的命來換張營的兩人的命,對方是步兵,你們又是突襲!夜裡對黃營時,我軍以1500騎對敵5000騎,卻是以一抵四。你二人如何解釋?」
朱明理聽到這兒,急忙翻身下馬,跪伏在地上報道:「主公,臣督軍不利,情願領罪。」
付明要的是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見在他這個樣子,搖了搖頭,向他沉聲喝道:「孤說過要治你們的罪嘛?孤是讓你們仔細考慮此中得失,亡羊補牢,尤未晚矣。等到了鎮江,孤要領著你們就這次戰事做專門的檢討會議,你給孤回馬上去。」
朱明理熟悉付明的性情,知道這就算是沒事了,於是在爬起來時,忍不住向閻應元偷偷笑了一下,不想主公的一聲斷喝又使他嚇了一跳。
「朱明理,著你與張煌言立即統領你部兵馬向瓜洲渡口增援」。
「末將聽命」!
付明眼見朱明理去集結部屬的背影,心道,不是孤不體恤你部官兵,實是軍情緊急,真不知瓜洲渡口發生了什麼事情,郭、孫兩部連續前往進佔,竟至今未沒能傳來捷訊。眼看著日當正午,南京方面再亂只怕也平息下來了,馬士英曾兼任操江,對長江水戰頗為熟稔,如果讓他調集水師來截,那麼北上計劃當真要泡湯了。身邊的陳逸飛雖說一逸待勞,但卻必須就近節制,否則離開自己的視線,就很難說會發生什麼。
「閻應元,你將這些降兵儘快重新整合,咱們在一個時辰內就要出發。陳逸飛,由你撥給鄭森三百人。鄭森,你帶這三百人到西面的山口設防,以免有人來襲」,心中雖急,付明卻不能不把這件事布置清楚,對於閻應元來說,這時卻等於憑空又帶了超過從前數倍的隊伍,那是三千多人的步兵隊啊。
一個時辰對於焦急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付明來說,的確太過漫長了,好在閻應元的效率蠻高,也就半個時辰多些時候就將人馬整頓完畢。來向主公彙報時,付明正在一座臨時搭建的軍帳中由姬際可為他認認真真地重新包紮了一番傷口。那箭瘡已經崩裂數次了,姬際可打開時,鮮血仍在緩緩地滲出。
付明一邊看著姬際可熟練地上藥打包,一邊向進來的閻應元問道:「準備好了?」
「回殿下,準備完畢。」閻應元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付明的傷勢,這是他頭一次仔細看付明的箭瘡,雖說心裡有準備,也不由得驚嘆主公福大命大,就差那麼一點啊,就是心口。
「好!」付明咬咬牙再次站起來,雖然起勢甚緩,眼前仍舊黑了一下,間有金光閃過。
「咱們這就走,你把部伍都集合起來,孤有話說!」付明剛才想過了,現在的情況是俘兵、降兵的總數遠遠大於本部兵馬,這些人能否配合行動,真正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大事。
於是,付明領著姬際可等親兵策馬來到小山包的半山腰,下面聚集著近五千馬步士兵。在他的虎視之下,這些人很快安靜了下來,一萬道目光凝視著他,等待著他的宣告。
「鎮江將士們,你們都是兩淮子弟,你們本應在家務農過日子,為什麼要當兵打仗?」
付明放聲問道,但他沒等有人回答就繼續說道:
「只因大河奪淮出海,十年九災,你們在家裡活不下去呀!誰的家裡沒有父母高堂,誰不想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但是朝廷只為保證漕運,根本無視百姓死活,這才使江淮流民四起。現在胡人侵我中華,大家想必也知道,就在三個月前,韃子兵還曾突破黃河防線,血洗兩州府十一縣,你們當中就沒有人深受其難嗎?你們就眼看著自己的血肉同胞慘糟屠戳姦淫,生生世世做胡人的奴才嗎?」
付明的話飽含著深情厚意,具有穿透力的男中音夾著抑揚頓挫的語調傳遍全場,終於有士兵失聲痛哭,繼而是大片大片的鎮江守軍在哭泣。
付明知道火候到了,再多說可就太煽情了,於是他大聲說道:「孤者,先帝遺孤,願率一旅義師北上抗清,諸位將士願隨孤往者,則請隨大軍渡江與韃虜死戰,也不旺男兒好漢。不願往者,孤也不認為其孬種,但把兵器甲胄留下,自回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