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淮揚紀事
1.
付明望著眼前的這位頗有些出塵脫俗之姿的中年男人,心底下仍然不相信他會是個商人,這人自早晨與他坐談已有多時,談興所至,就連付明也大感痛快淋漓。
「魯先生,今日與君一晤,足慰平生啊。有道是:『人生痴絕處,無夢到徽州』。先生談吐學問便使孤更加仰暮徽州山水鍾秀,否則如何能生養出似先生這樣的人物來」。
對方正是隨園的主人魯胤夔,他昨夜風塵僕僕地自淮安秘密返回揚州,為的就是晉見這位幾個月前就予以資助的少年親王。聽到主公給自己這樣高的評價,魯胤夔那漆黑的眉毛略微揚起,笑道:「主公這樣抬舉臣,可實在是折煞魯某了。只望主公底定九州、天下太平時能駕臨吾鄉,則徽州百姓不勝榮光之至。」
付明點點頭,適才與這位淮北鹽總把今天與商人們開會的事宜布置了一番,對方不僅表示配合,而且要傾其所有投入付明的遠洋貿易之中。兩人又坐論國事,觀點看法竟也有相近之處,民間當真是藏龍卧虎、不可小覷啊。
「主子,今天上午還要在知府大堂與軍中諸將計議軍事」,明月見時候已經不早,只好進書房催促起來。
魯胤夔聽出付明還有要事,便急忙起身說道:「但請主公放心,今日之事,臣定與本鄉商賈商議妥當,管保主公事成無憂。」
付明笑道:「那就先談到這裡,魯先生,你一路辛苦,就在此處歇息吧。」
「臣不敢,臣不敢!」,魯胤夔當然不敢。
「何來敢與不敢,魯先生大可不必客氣。此處本就是你的宅地,孤可不想落下奪人產業的壞名聲。明月,你去與魯先生的管家知會一聲,安排魯先生的住處。」付明說罷,再也沒客氣,只與魯胤夔道了聲別,就匆匆地出了隨園。
照例還是由孫崇恩親自率隊來護送獻王,付明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警衛營長,這胖子肥嘟嘟的臉盤竟瘦了一圈,看來激烈戰鬥的減肥效果不錯。馬夫將雪裡紅牽了過來,付明一看馬兒依舊雄壯,養馬人仍是那位趙老四,也仍舊是一副沉悶的樣子。
付明拍拍馬頭,馬兒歡快地長嘶一聲,但他在縱身上馬之際,卻微感身形發滯。付明心中頗有些著惱,轉而不由地暗暗苦笑一聲,重傷負身昨夜又幾度春風,實在是胡鬧之極。此刻早晨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他在冬寒料峭中略感溫暖,到底是江南的冬!
「我竟然怕冷了!」付明自忖體質不錯,但錦衣玉袍披裹之下仍微覺寒意,使他想到謝希真昨晚**之後對自己說的話:「不想要小命了嗎?」
付明仍感覺那小拳頭捶在後背時的溫暖與體貼,同時心道:「死一次就夠了,今後當真要收斂心性了,不能任從前太子的脾性亂來」。放眼望去,在自己扈從的護衛之下,街道兩旁看不到一個商業都會該有的那種熙熙攘攘的熱鬧場面。付明嘆了口氣,人心最難收拾,此言不假。老百姓要什麼?只要一日三餐,溫飽無憂。盼什麼?只盼有個太平日子就好,哪管你什麼抗清剿虜,什麼江山社稷。再想到那劉澤清肆虐揚州、魚肉百姓,而自己身為大明親王、先帝遺孤,此番兵不血刃地解放了這座千年古城,正所謂救揚州十萬生民於水火,可是百姓並沒有簞食壺漿、夾道歡迎。大明百姓的麻木不仁可見一斑!
也許是宣傳鼓動工作做的不到位,老百姓根本沒搞清楚獻王的軍隊與其他官軍的不同。付明琢磨著,心裡就不由得又沉重起來,只因自己的敵人根本不會給自己時間來收拾人心。如此以來,他就對午後與「秘書班子」的會面格外地看重起來,但願我們的喉舌能夠發揮出應有的作用,至少要讓對手們焦頭爛額,氣得沒心思跟自己搗亂才好。
雖說腦中算計不停,付明還是留心觀察著這座陌生的城市。街道的另一側便是一彎河水,要說揚州的水自高郵湖挾運河下注,停腳處即成瘦西湖。而付明所在之處的水該是揚州數不清的河汊中的一支,一棵不知名的花樹竟開到河中間去了,雖說在冬日裡光禿禿,沒什麼美感,但仍能想見花開時節,花兒落滿水面的那種恬淡優雅的意境。可惜在我們的獻王眼中卻是充滿了破敗的景像,如此煙花之地成今日之景,令他心憂不安。尤其是那暗綠色的河水,彷彿永遠都不會流動,這就更讓付明有一種衝動,想用他全身的力量去投入一塊巨石,或者是自己也破水而入,要擊起那千層巨浪,去打破一潭漫無生機的死水。
想著想著就要到知府衙門了,付明遠遠就望見了站在衙門外的一群將領,他雙腿輕輕一夾,胯下神駒就會意地加緊了速度,很快站到眾人面前。
眾將施禮完畢,付明便領著團以上的軍官,快步走進了知府大堂。等到了堂前,眾將卻發現主公高居台上,森然不語。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主公在生什麼氣,生何人之氣。
「諸位自三日前隨孤闖出南京以來,有賴於大家同心偕力才有了現而今這個局面。今天把各位找來,是要與大家商議下一步的做為。但在開會之前,孤先要處理一件事情。」
說話間,付明的眼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只見宋獻策低頭無語,這位參謀長大人早晨與郭遠聰一起面見過付明,此時也多少猜出了主公動怒的原因。只是此事看來不大,主公卻要大做文章,自己又牽扯其中,實在不宜多言。朱明理真正是不明所以然,心裡想不明白,便揚著頭直盯著主公看,想從付明的臉上發現答案。閻應元沉著臉,只管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張煌言、鄭森兩人素來交好,這時互相用眼神交換著答案。陳逸飛是後進之人,心中就更打起了小鼓,不知付明要跟誰發難。至於孫崇元就更納悶了,主公適才從隨園中出來時,心情看來不錯,怎麼突然就烏雲壓頂了呢。胖子正愣在哪兒呢,卻冷不丁被付明的問話嚇了一跳。
「陳再起所部,昨夜由何人督率」。
按當初的部署,陳再起的那幾百人都由孫崇恩統帶,這時胖子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答道。「是臣」!
朱明理心裡卻再清楚不過,他愛惜陳再起的剛健驍勇,昨夜跟主公要人雖說沒得應允,但見主公也沒回絕,於是便私自將他留在自己的騎兵團駐地,並未許他回警衛營。難道主公是要糾查此事?孫崇恩是他從前的舊部,這時把事給攬了過去,無非是怕老上司吃虧罷了,但朱明理為人素來義字當頭,豈能讓人代為受過。於是,站出來,大聲回道:「主公,那個陳再起,臣昨夜把他留在了臣部駐地。」
付明看了這心腹愛將一眼,胸中怒氣卻更盛,但他仍舊壓下火氣,沉聲問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無視孤的部署,也難怪帶出這種痞子兵。以孤看來,就是好兵也要讓你帶壞!」
朱明理聽得不服,心說痞子兵咋了,沒有這些痞子兵,主公你現在能如此風光。剛要反駁,卻聽付明繼續說道:「閻將軍,你來說說,今早凌晨,你部官兵巡城時發現了什麼?」
「是」!
閻應元應聲答道:「回主公,臣部負責城防。今早子時,有一個排在巡邏過程中,於城東一青樓發現有官兵與揚州的街頭無賴廝鬥,好在並無人員傷亡。但是當巡城官兵上前捕拿時,除了那群無賴束手就擒之外,那些肇事官兵卻打傷我巡城官兵,並在其頭領帶領下有組織地逃逸。經過一番審訊,以及對現場丟棄的部分兵器的判斷,現已查明,這伙官兵系警衛營下屬的獨立騎兵隊,其隊長陳再起便是現場頭領。現人證、物證確鑿,絕無第二種可能。」
付明待眾人聽罷,冷哼一聲道:「朱明理,你還有什麼話說?」
張煌言卻先一步站出來答道:「主公,臣任副團長,沒有發現有人夜裡私自溜出團部駐地,也該受罰。」
朱明理卻蔫了下來,在心裡罵道:他媽的陳再起,竟給老子惹出這般事來。待聽張煌言搶著領罰,自己更難辭其咎,於是撩起戰甲下擺,伏身下跪道:「主公,臣朱明理治軍不嚴,請主公治罪」。
付明瞄了朱明理一眼,追問道:「昨夜孤與你說的嚴明軍紀之事,你可曾往心裡去了?」
朱明理答道:「臣昨夜回營,即將全團將士交待得清楚明白。但是陳再起私自出營,臣確是督導不力,臣願受罰。」
付明嘆了口氣,心道:可憐這個陳再起是員難得的勇將,今天只好拿他來祭旗,否則軍紀不整,談什麼征將四方,更不要說與東虜的虎狼之師相對抗。於是他放緩了口氣,對眾將說道:「如此看來,在研究下一步行軍方案之前,我們還要就軍紀問題開一個副連職以上軍官的擴大會議。朱明理,你先站起身說話。孫崇恩,你讓大堂外的軍官們都進來。」
大家這才明白,為何主公今日通知基層的軍官也要來報到,原來是早有預備。這時隨著孫崇恩的進入進出,大堂內已經湧入不下百人的各級軍官。不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為大傢伙是按職位班次陸續進入,一進大堂便會看到上級長官那難看的臉色,於是也跟著沉下臉,不敢亂說一句話。
陳再起算是頭幾撥進的大堂,所以站的也比較靠前,獻王的眼光有幾回就冷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讓他直覺背脊發涼。但他於千軍萬馬之中死也死過多少回了,這時反倒不怕獻王會把他怎樣,明白是昨夜的事已經敗露,心道:大不了,與你丫拼了。
付明待眾將再次施禮完畢,便輕咳了一聲,收回那兩道在人群中不斷逡巡的冷峻眼光,揚聲說道:「各位將士,自留都生變,孤與大家一同出生入死已有三天時間。許多話,孤在不同的場合說過,有的人聽過了,有的人可能是聽別人說起。今日把大家一起叫來,就是與大家說清楚。」
說到這兒,付明稍停片刻,發現下面的人都流露出專註的神情,於是彷彿是火山爆發般,他充滿激情地說道:「現在是甲申年十一月初六的*時,歷史會記住這個時刻,因為什麼呢?因為諸位,因為諸位今後流芳於百世的威名,因為這裡曾經將星璀璨。因為你們在大明最需要你們的時候提槍挎刀,與孤同赴國難。因為我們要一起轉戰天下,解民於倒懸,以赫赫戰功彪炳史冊。我們的後代在許多年後,仍然會非常嚮往這樣的時刻,他們將用溢美之詞來描述你們、用最華美的詩來歌頌你們,你們將是大明朝的中興將帥,你們將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國功勛。孤憑什麼下這個斷言呢,因為我們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事業是光榮的事業,是必將勝利的事業。為什麼說我們光榮,我們必勝。因為我們為的是億萬萬皇漢同胞的福祉,因為韃虜窮凶極惡,今巳貫盈,當得天誅!」
付明繼而語氣一轉,道:「然,戰爭是要流血的,況山高路險,風催雷飄,韃虜之強悍,自蒙元之後,無出其右者。今天站在這裡的各位誰都有可能馬革裹屍,飲恨沙場,你們……懼乎?」
「勇者無懼!」閻應元率先喊道。繼而大堂之上聽得熱血沸騰的人們跟著一起大聲喊叫起來。有的人不懂什麼「勇者無懼」,但也扯著脖子喊道:「我們不怕死!」
付明伸開雙手做勢讓大家平靜下來,然後繼續說道:「孤相信大家都不是懦夫,更不會貪生怕死。民間有一個說法,叫『好男不當兵』。孤現在要說,這話是放屁,大丈夫身處亂世,當玉帶金鉤,萬里覓封侯,以建功立業為人生第一目標,今天敢當兵的人都是好兒郎,都是響鐺鐺的漢子。孤用人的原則就是『百戰定前程』!在孤的標下,不分貴賤門第,只要你聽從將令、肯打肯拼,便給你功名!」
包括宋獻策在內的近衛旅高級軍官聽主公突然說什麼放屁,也不由一愣,既而發現人群中的騷動,才明白主公是在激發這些人的上進之心,莫要短視,只圖近利。這時就聽主公又說道:「咱們的近衛旅現在雖然只有區區萬人,但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的隊伍將是十萬人、百萬人,我們的軍隊將橫掃**,我們將是中國的脊粱。」
說到這兒,付明的語氣也逐漸平靜了下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然而,我們目前的處境仍然極其危險,我們的敵人不僅僅是滿洲韃子,還有當朝奸佞,還有無數披著人皮的漢奸賣國賊。我們前有史閣部統率的數萬大軍,後有大江對岸整個江南的幾十萬朝廷走狗,我們如果不能渡過如今這個最艱苦的階段,就談不上驅除韃虜。我們該怎麼做?大家說說,我們該怎麼做?」
眾人平靜了片刻,繼而有人喊道:「跟他們拼了!」大家喊的口號不同,但是說法卻都相近。付明這次沒有阻止這些近衛旅基層骨幹的衝動,他冷靜地觀察著不同人的表現,尤其是陳再起!這傢伙似乎對獻王的這番話不太感興趣,雖然好像咕噥了幾句什麼,但以付明的理解絕對不是像大多數人說的那樣慷慨激昂。當然還有人也只是在湊熱鬧,這些人中許多都是市儈出身,雖然已經擔任長官,但是腦子裡仍然是現買現賣,誰出價高就跟誰的心態。付明之所以把目前殘局說出來,就是要統一思想,既然已經如此,那麼不如主動說出來,也省得下面的人暗地裡搗騰。
「古語云:置之死地而後生。孤也要說,有退路的人可能成為懦夫,因為他們可以通過安全的道路逃跑,回到自己的家園請求收容。但我們只能選擇勇敢無畏,在勝利和覆滅之間我們早已絕無迴旋餘地,或者戰勝,或者敗亡,這就是孤與大家的要面對的現實。」付明加重了語氣,是要讓大家的腦子儘快冷靜下來,因為真正殘酷的戰鬥就要到來了。
「雖然敵人聲勢浩大,步步進逼,但是在孤看來這並不可怕。以戰局觀之,只要運籌得當,我們完全能以一抵十,各個擊破。孤有這個信心與把握,你們有嗎?」
付明待眾人口號呼畢,就語氣一轉,從激情澎湃突變為冷酷無情,沉聲喝道:「要想成功,前提就是我們要把自己變成銅牆鐵壁,可是現在有人不識大局,違抗軍令,大家說該怎樣處置?」
「殺」!幾乎所有人的反應都是「殺」!
2.
群情激昂之下,即使如宋獻策這樣的老狐狸也臉色幾變,暗懼獻王的手段。付明望著陷入狂熱之中的近百位近衛旅中堅分子,心道:最難讀懂是人心!最易把握也是人心!他向台下問道:「何人能說出,如何把我們打造成銅牆鐵壁?」
人群中有人答道:「回殿下,應該加強戰前練兵!」
付明側目望去,說話的人是自己從未謀面的一個下級軍官,身體瘦長,下巴略有些前挺,線條分明的嘴唇緊緊地閉著。這人站在人群中初看並不扎眼,只是仔細端詳起來卻有一股子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挺撥氣慨。付明本是要自問自答的,這時聽有人冒尖搶答,便饒有興緻地追問道:「你出列說話,自報番號。」
「回殿下,騎兵團第二營第三連副連長李睿報到!」
付明聽罷,回過頭問朱明理道:「明理,你的第三營有一個副營缺是吧?」
朱明理聽得一愣,繼而明白主公是要破格擢升,立刻答道:「回主公,是有一個副營缺。只是這個李睿入伍京營中不足一年,這次提升為副連職已經是越級提撥了。」
付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眼光凝視著李睿問道:「李睿,你讀過書嗎?」
「回殿下,臣從前讀過七年私塾,但從未謀取功名。」
付明越發不解,便追問道:「為何沒有博取功名,家中困頓嗎?」
李睿搖了搖頭道:「回殿下,臣乃廣州人氏,家中世代經商,所以讀書不為功名,只求識字懂事即好。」
付明心道也是,沒銀子又如何進得了京營,可他又為何不圖坐保家業而到這裡當了兵?當下也沒工夫再細問,藉機向眾將鼓動道:「諸位,適才報到的李睿同大家一樣為了驅除韃虜這個崇高的人生理想,自南國廣州不遠千里地來到淮揚,可見我們大家雖然來自於神州不同的地域,雖然曾經生活在五湖四海,但我們的目標與理想卻是一致的。但不知還有何人能夠說出孤適才的答案?」
「報告!還要有嚴格的紀律!」這次說話的是站在陳再起身邊的張子凌。
付明本以為這廝與陳再起同袍情深,這時見他竟有如此說法,頗有些出乎意料,就連站在張子凌身邊的陳再起也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心中猶疑,付明的面上卻沒甚動容,也道:「張子凌出列!」然後對在場眾人繼續教育道:「諸位,誠如適才二位所言:一支軍隊必須有高昂的士氣、過硬的戰術以及鐵的紀律才能贏得勝利。然而,這一個硬字、一個鐵字不會從天而降,它是在場的每一位長官身先士卒、以身作則得來的。所以,今天在這裡,孤明確要求,上自孤本人、下至士兵,近衛旅中的每一個人都必須無條件遵守命令,大家可有異議。」
「沒有!」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答道。
「好」!付明非常滿意地繼續說道:「那麼,孤再跟大家講講為什麼我們不能撓民!同樣也是因為我們的理想!我們既然號稱驅除韃虜,要解救天下蒼生於倒懸,那麼就不能同其他軍隊一樣魚肉百姓。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只有我們成為仁者之師,我們才能仁者無敵。」
「孤為讓所有將士都曉得這個大道理,並恪守執行,在近日便會組建旅部直屬的宣傳處、軍法處,這兩個部門中前者負責向全軍兒郎做宣導;後者則是根據規定對違返軍紀的軍人進行處理的強力部門。本來這個軍法處,孤還沒有合適的長官人選,但是現在已經想好了,便由李睿擔任正處長、張子凌擔任副處長,級別等同於正、副營級。」
付明此番言罷,軍官們立即傳出一陣短暫的騷動,出乎意料者有之、艷羨者有之、妒者亦有之。李睿、張子凌二人匆忙領命之際,也完全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任命,卻不知付明一眼便相中那李睿的傲骨,對張子凌則是為了完全瓦解他與陳再起的「親密關係」。
「在其位當謀其事」,付明這時雖然感覺精力又漸有不濟,仍強撐著說道:「現在孤的手頭就有一件案子,要請兩位處長來辦理。」
陳再起終於等到獻王來「落實」自己的問題了,只是他已經沒有剛進大堂時那般氣概了。要說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被付明發動起來的「革命群眾」此時卻不會饒過他,更要命的是他自己也深深地陷入了自責之中。原來自己的一次疏乎會惹來這麼多的麻煩,彷彿全民族的苦難都是因為他,彷彿抗虜大業也會因他而失敗。人生中第一次,陳再起對人對事生出了一分發乎內心的敬畏,這個獻王的心胸與算計真可謂深如瀚海。所以他有一種衝動,他要主動站出來坦白問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作者案:**在國內革命戰爭中吸收的那些山大王為什麼會老老實實聽黨的話,成為比**員還要共產的分子,乃至刀勒到了脖子上也不吭一聲,由此可見一斑。)
付明也感覺到了這個陳再起突然間冒出的一股子烈性,只聽頭纏紅巾的西北漢子大聲喊道:「殿下,不必勞煩軍法處,陳冉升認罪便是」!說罷,他伏身半跪於地,眼光灼灼地望向付明。
付明意外之餘,卻越發平心靜氣地問道:「陳再起,你有何罪,做了什麼事情,與在場的同仁們說說」。
陳再起臉微微一紅,繼而咬咬牙說道:「回殿下,昨晚臣隨朱將軍回到揚州后,手下的弟兄都嚷嚷說,這揚州不僅景緻天下聞名,連娘們也出了名的細美,出的『瘦馬』全是絕色,要臣領著出去耍耍。臣也一時心動,想兄弟們打仗打得辛苦,就沒聽子凌的勸,領著他們出去胡鬧了一番。」
付明聽他說起的什麼「瘦馬」,卻不知是何物,想來也是對那些風塵女子的蔑稱吧。接著聽陳再起繼續說道:「臣與兄弟們本來玩的歡喜,卻沒想竟有無賴欺負姑娘,臣等氣不過,才與他們發生爭執。後來負責城防的步兵團兄弟發現了臣等,為了掩人耳目,臣等就此跑掉。臣如此做,現在想來,實已鑄成大錯。請主公罰過,就是要了老陳的腦袋,老陳也絕不說半個不字。只望主公念在老陳初犯,饒過手下兄弟性命!」
付明本來惱陳再起耿武不聽教化,這是發現他深有悔意,而且一番話說的有情有義、很識大體,心中又動愛才之心,只是「群眾運動」已經搞得如火如荼,又如何對大家說出不殺他的理由來。心中為難之際,付明仍然狠下心說道:「還是由軍法處拿出意見來,孤再做決定!」
李睿雖與陳再起不熟,但也知他的來歷身份,眼角瞟了作深思狀的張子凌一下,斟酌著說道:「殿下昨日已傳令三軍,不得擅自離營,更不得撓民,否則殺無赦。陳再起明知故犯,罪不容恕。臣以為當立即執刑,以正視聽,以昭示全軍!」
言罷,整個大堂上變得靜悄悄地,每個在場的軍官都能聽到身旁戰友的呼吸聲,這也是軍法處樹立其強勢權威的關鍵時刻。付明陷入了深深地矛盾之中,因為李睿此語即出,即使自己貴為全軍統帥也勢難挽回。再看看手下大將的態度,閻應元若有所思地望著李睿,朱明理則露出詫異的表情,看來是對這個地位急速竄升的手下有了新的認識。張煌言頗有些同情地望著陳再起,卻欲言又止。鄭森極為漠然,眼光突然變得遊離不定,見付明看向自己,便轉頭不語。
「在下不以為然」!終於有人挺身而出,於是幾百道目光齊刷刷地向那人投去。
是施琅!那個冒犯了獻王儲妃的小賊!這傢伙昨日重新整編后,被分配到閻應元的步兵團擔任副連長。
付明也沒想到會是施琅,這幾天忙碌異常,早就將他忘在腦後,雖想他竟會在此時公然站出來唱反調。難道因為同是流寇出身,生出了一份難得的膽氣與同情心?
閻應元卻不能再坐視不理,他大聲喝道:「施琅,你給我站回去!」
付明與宋獻策對視了一下,從對方的目光中,兩人都讀出了那層意思:實沒料到,不足萬人的軍旅中竟是藏龍卧虎,什麼人物都有啊!
付明接著向閻應元點了一下頭,示意他不要動怒,自己則背著手從知府大人平常坐的案前走下來,一邊走一邊慢慢道來:「但說無妨,現在是開會,有什麼都說出來!」
施琅沒把閻應元的喝斥放在眼中,這世上要說有怕的人,只有獻王吧。所以聽到主公鼓勵,他急忙說道:「臣以為當初主公量刑既以過重,這種罪過,第一次犯錯該是鞭韃、打板子等活罪,再犯才該是死罪。畢竟還沒有造成傷亡!」
此番話一出口,就連朱明理這樣素來與主公沒大沒小的傢伙也聳然動容,這傢伙膽子也太大了,小小的一個連副竟敢直斥主公之非,憑這一條就該大刑伺候。閻應元也忍不住了,他正要喝罵,卻被付明的話給堵了回去。
原來付明此刻出奇地沒動氣,他在想如何收場,既保住了陳再起這個惹禍精的性命,也能讓自己今天開會的目的達到,於是向張子凌問道:「軍法處的二把手,你怎麼看?」
二把手!
眾人聽得都是一愣,繼而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沒聽懂的人等張子凌一說話便也恍然大悟。張子凌很乾脆地回道:「以臣之見,目前不是討論當初主公立法尺度是否合適之機。而是要定下來軍法是否該嚴格執行!」
付明心中直叫苦,這還是要讓陳再起死啊!你們不是好朋友嘛,怎麼關鍵時刻還踩上一腳呢?再見陳再起的眼色,付明方才明白這是張子凌在成全他的至交,畢竟這是陳再起自己的選擇。
付明想到這兒時,已經走到了陳再起的眼前,這個彪形大漢半跪於地卻仍如鐵塔般雄壯。付明嘆了口氣,說道:「一顆大好頭顱,一副本該獻身沙場的身軀,卻因一次放縱而全都失去。大家說值得嗎?」
軍官們跟著一起吼道:「不值!」
付明收回凝視陳再起的目光,非常感慨地說道:「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功業未遂,奈何死乎?只是軍以立信為本,孤言一出,勢難追回。會議結束后,立即將陳再起斬首傳示三軍!陳再起,你可服氣?」
「死而無怨!」陳再起也很乾脆。
「朱明理督導不力,著留職察看,同時鞭三十以示警策。張煌言身為團副長官,連座受罰,鞭二十。施琅敢於直言面陳於孤,忠義可嘉,立即升任團直屬警衛營副營長。」付明的再次破格擢升與對兩位高級將領的處分又一次引來人群中的部分騷動,他卻沒理眾人,只是輕聲對陳再起輕聲說道:「冉升,你先起身說話」。
待陳再起站了起來,付明方才高聲道:「好男兒,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好男兒,滿腹正氣,一身傲骨。所以才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既然孤的近衛旅中都是大好男兒,孤看以後在軍中跪拜之禮就免了吧,也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畢竟滿副甲胄在身,不大方便。至於敬禮的方式,就以下級主動向上級行軍禮,上級再回禮為宜」。
眾人聽得更是大吃一驚,這位獻王腦子裡究竟還有多少花樣,更不敢想的是,他們的最高指揮官已經回到案前,向大家立正後行了一個軍禮。
如果有這本書的讀者在場的話,如果恰好他曾經入伍當過兵的話,他肯定說付明行的這個軍禮不標準之至。可惜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不標準」竟成為日後帝國武裝部隊的標準軍禮。在場諸人中,還是前排的幾位反應快,受了罰的朱明理此時卻沒有一絲怨氣,倒是立刻麻利地首先舉起了右手,然後是第二人、第三人,直至所有人。
可是等付明放下手后,他卻發現大家還沒放下,這倒讓他頗有些為難,因為他從前沒當過兵,也不知該多長時間放下手來,既而想道:直管自己定下來便是規距了。於是說道:「大家放下來吧,以後記住默數三聲,就可以放下了。」
大堂中的所有人這才把手放了下來,付明見大家舉得時候差次不齊,這收回的時候也沒見得有幾分相似,於是皺著眉說道:「這軍禮在全旅的推行,還要靠軍法處時時督導,大家今日回去先做好本職工作。軍法處自會在明日把具體的方案草擬並通知各部,今日會議結束,散會。」
剛說到這兒,就聽有人在門外大聲喊叫,付明耳目較常人敏銳,聽到其中竟有什麼「大哥冤枉等句!」心下登時生疑,其中竟牽扯到這個陳再起,難道是另有隱情。於是立即說道:「把那吵鬧的人帶進來」!
不多時,就有警衛營的幾個士兵把鬧事者中為首的兩人帶了進來。付明見他們的神色舉止與陳再起相近,便知是「西北馬賊」的手下,於是向李睿說道:「軍法處長,你來審視。」
李睿看了一眼張子凌,對方會意地與他一起走到那兩名鬧事者眼前,先由張子凌問道:「你們為何在大堂處生事,不知這裡正在開會嗎?」
那兩人一見是張子凌,他們的二當家,急忙說道:「二當家的,陳大哥他冤枉啊!昨晚不是他領我們去的,是我們自己要去,他後來趕去,是要攔住我們。」
張子凌一愣,這也是他心中疑惑之處,只是自己這個好哥哥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肯對自己說實話,一門心思只想鬧他個天翻地覆,不想開會後又服了主公,一門心思要死,腦筋實在夠執著。不過,這是為陳再起翻身的最好機會,他正待追問,卻冷不妨被陳再起的暴喝打斷,「你二人胡說八道什麼?不要命了嗎?」
李睿立即向陳再起警告道:「陳再起,獻王面前不得放肆」,然後對那二人厲聲喝道:「你們二人可要想好嘍,此時地地是由獻王殿下親自召開的近衛旅全體軍官軍事會議,你們不要說假話,要從實招來!」
那二人又將適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李睿聽罷向付明報道:「殿下,陳再起所涉案宗又有新變化,但請主公核示!」
付明心中漸漸有數,要說從這個陳再起適才的一番作為來看,也不像是過分貪戀酒色之人,他這兩個手下的說法的確可能是實情。於是他沉聲傳令道:「把所有鬧事的人都帶進來,把這二人先請到一邊。」
等另一伙人進來之後,發現言詞頗為一致。付明又問閻應元道:「閻將軍,你捕獲的那群無賴如何說法?」
閻應元對眼前的一事看來也琢磨了一陣子,他回道:「臣在親自審訊那些無賴時,也聽那些無賴說起陳再起本人是後到的,但卻沒料到是這一層。」
付明聽罷,心道竟敢愚弄孤,陳再起!你好大的膽子!
3.
付明這時怒氣上涌,更覺頭暈腦脹,便側過身去背對著所有人的目光閉目靜默了大約有半刻鐘,方才感覺好過一些。
大堂上的軍官們卻不知主公身體有多難過,還以為他在思索如何處置。陳再起心下惴惴之際,就聽主公果然說到了自己,「陳再起,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可真是好擔擋啊!孤這一生最惱人存心欺瞞,你卻為了一己私心,隱匿事實真相,孤又怎能饒你!你怕手下人死,卻沒想過『殺一儆百』的道理,如果全軍上下能夠以此為鑒,則師出有名,天下歸心,戰死疆場的人就要少得多了。不是孤無殺你之心,只因你罪不致死。軍法處,更改適才的決定,所有參與昨日擅自出營的陳再起獨立隊屬下一併處斬,陳再起論罪革去一切軍職,並打三百重板,以儆效尤。立即執行!」
下級軍官們聽得膽顫心驚,別說是重板,即便是三百大板下去,十人中能活過來的只怕也只有一二人,還定會落下個殘疾。若是重板下去,豈不血肉橫飛,斷無生還之道。獻王殿下看來是動了真怒,不想放過陳再起了。他們卻不知付明的心思,這三百重板下去常人或許真會一命嗚呼,但以陳再起的一身好功夫,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事的。正當群情緊張之時,只聽付明又說道:「諸位還請退出去吧,半個時辰后在城外法場集合,大家一起來看執刑。」
「是!」軍官乾澀地舉起右手,極其不熟練地行了一個軍禮后按序逐漸退了出去。很快,大堂上便只剩下幾位高級軍官以及新晉陞為軍法處長官的李睿、張子凌等人,還有就是付明示意留下的陳再起與他的那不足十人的手下。
付明這時才再也堅持不住,重重地坐在了案前的椅子上,臉色便有些慘白。在場的都是會家子,這才想道原來主公身負的箭傷並未痊癒,剛才這半晌是帶病訓話。陳再起心裡更是一顫,心道為了自己,主公身上有傷,還枉動真怒,自己實是做孽啊。
付明看著眼前跪著的那些個有罪之兵,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道:「你們定也是悔了吧,只可惜已太遲了。好在你們還有良心,沒辜負你們大哥對你們的一份深情厚意,也為孤挽回了一員虎將。放心吧,孤會為你們安頓好後事,家中若還有老小的,孤也會出銀接濟,若還要什麼需要,現在就提出來,只要不出格,孤都擔保做到。」
那幾人只管磕頭,再也不說什麼,只聽陳再起說道:「主公,臣的這幾位手下早就無牽無掛,臣代他們謝過主公了。」
付明瞄了他一眼道:「你也知罪了嗎?」
「知罪」!陳再起經過此番「磨練」,眼中的獻王不吝為天人一般,自此當真是矢志以隨。
「明理、玄著,你們也知錯吧?」朱明理、張煌言聽主公問起也急忙誠懇地應承了下來。
付明再看看宋獻策,問道:「宋先生,孤的這番處置可算妥當?」
宋獻策猶豫了一下,道:「主公恩威並用,全軍官佐咸服,假以時日於戰場之上,定會為主公拚死相搏,不負主公的一番厚望。」
付明卻發現鄭森頗有些不以為然,心中略有不快,但也沒再問什麼,只想過後再問不遲。於是繼續說道:「監斬與監刑的主長官,孤就不親自擔任了,煩請宋先生與閻將軍代勞。具體執行便由軍法處的兩個新任長官負責吧。各位今晚再到孤的府上來商議下一步的軍機大事。」說罷,行了一個「付明式」的軍禮,走出大堂。
剛出知府衙門,付明便見謝希真在門前等候,此時身邊姬際可與王朗均在,便回頭對孫崇恩、施琅道:「你們也去看看執刑的情況,孤這裡就不用你們陪同了。」說罷,笑著迎向自己的女人。
謝希真見他步履沉重,一把攔住道:「還是乘軟轎回去吧」。
「卿與孤同坐」,付明涎臉道。
謝希真白了他一眼,招手讓姬際可叫來轎子,倉卒之下,也沒用八抬大轎,只用一個二人擔架的小轎,由兩位「御前高手」一溜煙工夫抬回了隨園。謝希真卻在後面與雪裡紅較上了勁,一人一馬廢了好一番周折才在一袋煙的時間後跟回了府。
所以等謝希真推門而進時,付明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開始打座運氣。女人沒有叫他,只是將湯藥重新熬起,付明聽見有人進屋,雖然沒睜眼,卻聞到了女人身上的那熟悉的淡淡幽香,知是謝希真。待一個小周天運行完畢時,伊人卻又不知去向。
付明用湯勺撥弄著那葯鍋,才明白謝希真是專門給自己熬藥來的,只覺暖在心窩偏又頗覺無奈,自己的這個女人怎麼仍然居無定所,也不知整日都在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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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明雖然不清楚謝希真在忙什麼,他的這個午後卻非常繁忙。要與文人雅士們見面嘛,自然要選擇個風雅的所在,於是便選擇了平山堂。
為了安安靜靜地領略一下平山堂前的風光,也好清心養性,付明特意提前一個時辰前往。不想,還是早有人在那裡等候了。付明遠遠望去,倒底都是熟人,吳尾生、方密之、陳定生三人正在堂前的一幅對聯前評比不已,不過身後站著的兩個讀書人就不知是何許人也。付明著王朗與姬際可在後面警衛,自己向平山堂前踱去。
那五人見付明走近,急忙跪伏迎接,付明微笑道:「大家起身說話。有道是:最難相見是故人,各位仁兄與孤同受一番顛簸流離之苦,別來無恙否?」,接著又瞅著其他二人道:「不知這二位兄台如何稱呼?」
眾人見獻王仍如在留都時一般平易和藹,自然也非常高興,陳定生素來言少,方以智固然嘴貧,但向來沒有吳尾生意氣橫厲,所以還是由老吳搶著回道:「殿下,臣等先謝過殿下相救之恩,並祝殿下旗開得勝,此後但有驅使,臣等無有不往。」言罷,又介紹道:「這二位也是我復社精英,左邊的這位,便是餘姚黃太沖」。
付明聽得心中一驚,竟是一代儒學宗師黃宗羲!看起來卻不像啊,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人,但仔細看來,那眉宇之間的一股子英氣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當下掩住好奇與景仰,笑道:「原來是黃兄台,可是十九歲少年時便入京為父在街堂訟冤的黃宗羲?」
黃宗羲也是第一次面見獻王,初次面見天顏的一絲驚慌與緊張被付明這一問倒減去了少許,他急忙再次跪下回道:「小臣正是那不懂事的黃宗羲!」
付明上前扶起道:「黃先生與眾位兄台學究天人、深明大義,都是我大明的讀書種子,那裡說得上什麼不懂事。要說不懂事,孤未及弱冠,還望眾兄台今後多指教。孤在北都宮中時即聽人說起過黃兄與令尊的往事,一家忠臣賢士,足堪士林表率,實我大明之福。」黃宗羲聽得大為感動,眼中即刻含淚,那段往事已愈多年,重又談起時竟蒙主上如此擔待,那能不深為感懷。
方以智見場面略有傷感,忙又說道:「殿下,餘下的這位是崑山顧炎武,字寧人的便是他了。」
啊!
付明再次愣在了當場,雖然今日與會名單是由他親手擬定,但是當又一位曾經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時,付明還是感到有一種莫明的觸動。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觸摸到了那隻冥冥中掌握著中華命運的手,那隻看不見的巨手正越來越大力地向前推著自己,把自己推向這個大動蕩時代的潮頭浪尖。那麼多曾如燦爛耀眼的明星般在中華民族歷史星空中閃現的英雄與智者,只因運移事易,終難建功。而他,天命所歸,就是要把這些星光聚集成一道不可阻擋的星河,光華四溢,飛流直下,蕩滌乾坤,迎來滿天朝霞!
顧炎武雖然飽讀詩書,卻不是書蟲,他的志向並非治學,所謂「學而優則仕」,他的心思還是在治世之上。二十七歲那年秋試被黜后,不得已退而讀書,四年來,他遍閱各地郡縣誌書及奏章文冊資料,研究疆域、形勢、水利、兵防、物產、賦稅等社會實際問題。所謂「歷遍窮通」,只待有朝一日得遇明主,於風虎雲龍處、談笑風生間制霸興王。這時,發現獻王突然不語,本來火燙的心胸也瞬間冰涼,要知殿下適才對黃宗羲是何等親切,難不成是自己聲名不著,未被獻王放在眼裡。
顧炎武正在自怨自艾,卻聽付明猛得問起:「顧先生,請問亡國與亡天下悉辨?」
顧炎武聽得一愣,這論題他在讀《晉史》與南北朝史事時曾想過一二,不過還未深入思索,這時聽獻王問起,卻不知為何像早已知道答案般脫口而出道:「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付明心道就是你了,便沉吟著道來:「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此語不僅令付明身旁另外幾人倒抽一口冷氣,只因此話雖然句句在理,卻從沒聽人敢當眾說出來,更別說出自於皇室貴胄之口。於顧炎武而言卻彷彿是自己在說一般,字字語語如巨鼎砸心,撞著心口生疼,油然而生的是知己之心。「士為知己者死」,顧炎武正待跪伏稱頌,卻聽獻王又問道:「顧先生,孤對你這答案的解釋是否貼切?」
顧炎武忙回道:「再貼切仔細不過,小臣的學問不及殿下萬一。」
付明心道,你這不是罵我嘛,憑我付明就是再學一百年也難及你國學功底之萬一啊。不過他卻臉未紅、心未跳地繼續問道:「顧先生,你說這亡天下者,原因為何?」
顧炎武雖說書生意氣,但為人機警,興奮之餘也不敢在獻王面前直斥本朝是非,他欠身斟酌著回道:「以臣讀《晉史》而論,晉西末造,一時名士風流盛於洛下。乃其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視其主之顛危若路人。遂使嵇紹之賢亦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即而國亡於上,教淪於下,羌戎互僭,君臣屢易。終至大義之不明遍於宇內,天下無父無君,而入於禽獸者,亡天下也。」
付明好容易聽懂了他的意思,心底里卻非常的失望,原來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要人人挺身而出保衛忠孝大義、綱常倫理,使之免於淪喪,卻不是後人斷章取義、望文生義而引申出的那層意思。他沉悶地點了點頭,歷史啊,若是讓它回歸本來面目,有時真讓人失望莫明。民族主義的概念在中國的土地上為什麼就那麼的難以發萌,為什麼?想到這兒,付明頗有些不服氣地反駁道:「顧先生說的倒也是有些道理,但孤卻對這『亡天下』有自己的一番解釋,大家可想聽聽?」
說到這時,付明的身邊又多了數人,他這個問題也是向那些人問起的。白鬍子的王鐸見獻王向他看來,急忙領著眾人跪拜謁見,然後說道:「老臣等願聽殿下教誨!」
付明不由得笑道:「王師,你折煞孤了,孤是你的學生,這是一生也不會變的,孤說出來后,還望老師指教一二。」說話間,再仔細端諒方發現王鐸身後還站著袁繼咸、吳偉業、楊廷麟幾位從前太子的老師,另有陳子龍、沈宸荃兩個「熟人」,還有數位從未謀面的朝中大臣。
「孤以為所謂『亡天下』者,是我皇漢民族與中華文化的淪亡,關係到整個民族的生死存亡,如果亡了天下,則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後代即使苟活於世,也跟行屍走肉無異;而『亡國』者,只是改朝換代而已。基於此論,東虜入關,占我京華,妄圖南面稱尊,進而易我中華衣冠,是謂『亡天下』。闖賊竊我大明神器,逼弒孤父皇,此恨不共與天,卻是謂『亡國』。二者相較,孤以為闖賊於胡人緊逼搶攻之下,已是強弩之末,難以再成氣候,滿洲遂成我大明心腹之患,若不能振作重舉,收復失地,則江南半壁亦不可保。」
付明一番慷慨陳詞之後,只見諸位聽眾雖然都在用心聽,但也有人露出不能苟同的神色,他的心中一嘆,這班耿臣確實難對付。不過,沒有這班朝中落難大吏的支持,自己的行為卻談不上名正言順。較之軍事,政界確是一潭混水啊。
顧炎武等復社諸子聽罷卻都高聲呼道:「臣等受教」!王鐸生怕幾位「閣臣」會說出些不合時宜的話出來,也急忙說道:「殿下學識日進,老臣等亦追不及矣。」
付明嘴角生出一股子冷笑來,卻沒做聲,領著眾人往平山堂內走。幾位曾陛見過先帝的老臣卻是心間猛得一顫,只因那笑酷似崇禎,但凡先帝震怒之際,就會發出這種笑顏,難道自己心中所思已被獻王看了出來?接著就發現獻王駐足堂前,在看一幅對聯:
「朝起憑欄,六代青山都到眼。
晚來對酒,二分明月正當頭。」
眾人也只好跟著獻王站在當場,吳次尾素來喜歡湊趣,這時也看出獻王心有不悅,便笑道:「殿下,此聯是那千鐘不醉的歐陽修所書。想當年蜀崗晚照,白塔晴雲,平山堂外當是浩蕩江流。六一先生西望水天一色,歸帆見雲底;南望隱隱青嶂,金山寺鐘鼓縈繞;北觀則見棲靈寶塔,有道是『頂高元氣合,標出海雲長。』待登臨遠眺,自是眼界大開,也難怪會『揮毫萬字,一飲千鍾』。」
付明聽得不由神往,想當年這平山堂上必是觥籌交錯,高人雅士們傳花飲酒,談古論今。於是,轉過頭對眾人由感而發道:「那都是太平景像,孤這番來揚州,發現百業凋敝,民眾困苦,於孤心甚為不安。所以才請來諸位先生探討國是,真正為國為民做出些實事來。」
眾臣聽罷,心中都道:獻王說的是老成謀國之話,當真是先帝太子,較之福藩、潞藩無異於天上地下。
「孤也知道這平山堂的來歷,當日歐陽修為揚州太守,修建平山堂址,遙望江南諸山,盡收眼底,故起名『平山』。又平日常在客堂挾妓飲酒,以花宴客,往往載月而歸,便又起名曰望湖樓,無事就使居樓上,因自稱六一居士。」
付明當然不是在這些書袋子面前自誇多知多識,他只是要說下面的話罷了,「可惜滄海桑田,物換星移。江海變幻,青山易老。吾等終難再見『山之迤邐蒼翠隔大江』的盛景,只能從紙邊遺勝中領略前人的風采吧。孤所佩服歐公處,當然不是他的縱情狂歡,孤服他出則造福地方,心憂百姓疾苦,務實不虛。入則忠心不黨,甘為孺子牛,蘇家三父子以及無數斯時才俊皆出其門下。諸君亦知宋造舊事,宋太祖遺訓:一,言者無罪;二,不殺大臣。孤若得掌乾坤宇內,當也會循『刑不上大夫』之古訓,開放言路,使天下清平安樂。而諸君是否亦能如歐公般,盡棄前嫌,不黨無爭,只為謀國?」
群臣聽得心折,紛紛跪拜領受。
此刻,付明在平山堂前石階上背手獨立,遠望著蜀崗前的虛渺一片,心道:只盼爾等心口一致。
4。
眾人進得平山堂中,付明一馬當先在一張大圓桌前坐穩,眼見群臣仍肅容而立,笑道:「諸位先生、大人,也請坐吧。」
王鐸身為獻王師,這時勸進道:「殿下,這屋中除了殿下的桌子,沒有其他座位。按祖制,臣等是不能與殿下同桌的,此等作為有失人臣之禮。」
付明又嘆了口氣,這些人堪稱江南士林精英,卻怎地也如此腐儒氣,奴性十足,於是便緩聲說道:「先生不必拘禮,一來,今天不是朝堂相會,孤也只是個親王,咱們大可暢所欲言;二者,坐就坐了,為救天下蒼生,以後要改的規距只怕會更多呢。」
語罷,眾人仍無動作。黃宗羲不忍獻王冷場,便道:「諸位大人,殿下待各位先達以所謂古師傅之禮。以黃某區區之輩亦敢坐,奈何各位朝中閣老。」
黃宗羲語罷,又有一人道:「陳某亦敢坐!」
付明見是一個黑臉濃須的漢子,約有三十多歲,腦中正在核對著名單中姓陳的人,那漢子已經趨身跪道:「罪臣陳潛夫見駕!」
付明眼見除復社諸子之外的其他臣工都是眉頭一皺,心道,這個陳潛夫看來人緣很差。當下笑道:「原來是向朝廷進表說『中興在進取,王業不偏安』的陳大人,福王妃一案撲朔迷離,陳大人這個『罪』字,孤很不以為然」。
陳潛夫聽罷,大為感動,看來這回自己來對了,八千歲一句話就把自己給平反了,只要自己能夠扶佐獻王得繼大統,就不會有人再敢提說三個月前護送「偽福妃」進南京的糗事。他這個人,雖說有才具,在南朝諸臣中也算是個有心北上且身體力行的幹將,但為人好放「空炮」,這也是適才王鐸等人皺眉不理的原因。這時,心情激動之即,又向付明慷慨進言道:「臣本是戴罪之身,但於此家國飄零之際,心中難棄報國之志,是以聽聞獻王北上,不懼荊棘以赴。臣獲罪前以監軍御史,巡按河南。試論當今天下之局勢,河南地,尺寸不可棄。今日之河南與臣獲罪前並無二致,殿下不必出一兵一卒,只憑一紙印信授以臣,臣願為殿下收攬河南失地,固殿下之千秋基業。」
付明這次卻沒有笑意,也沒有給予陳潛夫答覆,只是再次說道:「大家還是坐下說話吧。」
王鐸見獻王一意如此,心道按黃家小子的說法也未嘗不可,八千歲一心要做個禮賢下士,優容士大夫的榜樣,自己這個做老師也不能薄了學生的面子,當下領著眾人便坐了下來。
付明見大家或情願,或違心地一一坐下,心中卻仍在回味著陳潛夫的這番話。陳潛夫這個人的背景,他了解的不少。
這傢伙於去年開封府為黃河倒灌之際被任命為開封推官,身邊的親屬朋友都勸他不要去,他卻單騎馳過已被闖兵佔領的河南其他府縣,至封丘就任。今年正月,陳潛夫保護著落難的周王至河南杞縣固守,其後,他招附民間西平寨副將劉洪起,兵力擴至一萬有三。在北京失守、君父死社稷的消息傳來后,陳潛夫一邊令全軍縞素,一邊北渡黃河,大破闖將陳德於柳園。籍此功遷至監軍御史,巡按河南。其後因為與馬士英的姻親、河南巡撫越其傑不和,而被馬士英借「福王妃案」為名罷職。朝廷令其回南京領罪,他卻跑到了史可法處訴苦,史可法以領兵在外不涉朝政之名沒理會他。陳潛夫在心灰意冷下只得南下,卻在路過揚州時得知獻王反對朝廷北上,於是便到獻王處投效。他是個急性子,見獻王沒言語便繼續說道:「殿下,時下胡、虜決戰山陝,正是我朝收復河南的最佳時機啊。」
付明心中卻另有計較,要知他現在名不正、言不順,說是北上伐虜,但是並無朝廷旨意。自己要另有爐灶,卻還沒人提倡,今日這次會晤,說白了,是要與這些在朝野擁有實力與人氣的大臣們達成一致,那怕是妥協,也要為自己的地位搞出個名堂出來。所以,陳潛夫上來就提出要替付明恢復河南,付明是無言以對的。但見陳潛夫又如此執著,付明心道:莫要傷了他一片忠心與熱血,便岔開話問道:「陳大人,你先說說河南目前的局勢也不遲。」
陳潛夫急忙回道:「回殿下,時下的河南非兵即寇,各佔一方,無處寧靜,百姓日夜渴盼王師北顧,官紳更是翹首以待朝廷回來安定地方。仔細說來,河北三府已陷胡人之手;豫西河南府、南陽府、汝州盡歸闖賊所有;只有汝寧府、開封府黃河以南州縣仍在朝廷掌握之中,目前有總兵劉洪起分據,另外我朝在河南仍有總督張縉彥,巡撫越其傑督撫。臣對這兩人並不看好,張縉彥身為先帝的兵部尚書,在闖賊攻入京師后屈身事之,闖賊兵敗冀北,他方才逃至河南,與許定國勾搭,定國舉逆后,此人亦不可靠。其傑老憊不知兵,亦非棟樑之材。而劉洪起,系臣親自招撫的民間義士,忠心耿耿,是殿下恢復河南的主要骨幹。另在闖賊統治地區,還有兩隊義師,南陽府民間各土寨的總寨主蕭應訓,洛陽府總寨主李際遇,分統兵馬不下數萬。其中尤以蕭應訓仍有歸順朝廷之心,臣獲罪前夕,蕭應訓主動收復南陽、泌陽、舞陽、桐柏,並遣子至臣府治獻捷,臣喜,而以優禮待之。雖想其往謁其傑時,其傑故為尊嚴,厲辭詰責,詆為賊。遂使應訓生異心,而臣與其傑亦因此心生嫌隙。」
付明聽到這兒,心道這個陳潛夫雖然是出了名的好說大話,但做事倒也務實,適合獨鎮一方,而不是側身朝堂。再看看身旁群臣的臉色,也沒了適才的不耐煩,而露出了深思之色,接著又聽陳潛夫說道:「殿下,臣以為恢復河南刻不容緩,臣再次請命,領王詔至河南,臣擔保在十幾日內算劉洪起部在內可集十萬可用之老兵。若有足夠糧草供應,臣當荷戈先驅,盡復河南五郡。五郡既復,畫河為固,南連荊楚,西控秦關,北臨趙、衛,上之則恢復可望,下之則江東俯首,誠為殿下霸圖偉業之基也。」
付明微微頷首,向其他人問道:「各位先生可有其他見解?」
顧炎武便回道:「殿下,河南者,中原也。顧某以為,自古興衰更替,天下之全勢必取決之中原。進取天下,中原為必爭之地。然天下紛亂之際,中原之地勢四面皆可受敵,便如今日,南朝、北虜、闖逆,另有川中之張獻忠都可以隨時出入河南,而任何一方的勢力都足以撕裂中原形勢。基於此論,陳大人謀取中原之論雖是妙計,但卻只是一劑猛葯。取河南后,只有兩條路,其一便是趁闖賊與胡人在西北激戰之際,或者北上恢復山東,進而收復京師,但成功之可能渺茫至極;其二,迅速攻克襄陽重鎮,進據湖廣,這樣仿南宋舊事,固守襄陽,可保湖廣無憂。所謂『湖廣熟,天下足』,有此糧倉,殿下方可從容經營,招賢納士,積累力量,待天時、地利、人和齊備,再興師北伐不遲。」
陳潛夫聽得不悅,正待說話,卻聽有人搶著說道:「這是老成之計,卻與殿下的初衷不符,又如何安定軍心,何以服天下人?」
付明向說話人望去,是位年過不惑的偉岸男子,那男人見獻王眼光向自己瞄來,急忙跪拜道:「臣祁彪佳見駕!」
付明笑道:「祁先生請起,不要客氣,有話儘管說來就是。」原來這個祁彪佳別看生得丰姿絕人,卻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要不然以他御史之尊又怎會到付明這裡來。付明心中念道:這個馬士英也不知倒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所有的精英份子一律給攆到孤這裡來!生怕自己手下沒有好「幹部」!
祁彪佳做過言官,口齒極為伶俐,兼之又曾做過督軍,這時由他代表其他朝中大老說話,再合適不過了。付明的心思極快,這時已經明白這個祁彪佳說得才是王鐸等人的真正意見與想法。
「殿下,臣以為北上之策不可改。自古中興之主,皆躬親武事,故能光復舊物。未嘗有身居深宮,履安處順,而可以勘定禍亂者。殿下此番北上,一戰而黃伯頓,二戰而張將俘,正值士氣高漲之際,當應如陳大人所言,恢復河南,極力北進方是。臣此番過大江,叩首北望,心中切切,不知十二陵尚安然無恙否?先帝、后之棺槨所在?殿下,先帝骨血,當較臣更懷家國之痛,殿下此番如若得取河南,當做長久之計,不可輕言放棄。」
付明這才知道原來這幾位閣老的想法是要一力銳意北上,即使不能北進,也要鞏固防守。但自己的北上是淺嘗輒止,那就是採用消耗戰術。滿洲兵只有區區十幾萬人而已,自己滅他個兩萬,那他就少了兩萬。在吃掉豪格這個看來較「軟」的「柿子」后,付明的想法就與顧炎武相同了,那就是不計一城一地之失,尋機南下爭得湖廣,以為鞏固之計。此後,再找機會再吃滿清幾口。所謂敵進我退,敵退我進,與敵在江北展開拉鋸戰,也就是將戰場置於河南、山東這個外線。一直吃到滿洲兵不足以將蒙兵,不足以將漢兵時,則滿洲自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付明與那些老臣在戰略構思看來有些相同,卻有本質的區別。
祁彪佳見付明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便道:「臣還以為,對付李闖這萬惡之賊,殿下隱忍之策不妥。殿下進取河南后,當再提兵西征,剿滅闖賊,以正國本,以詔示天下。」
付明聽得大吃一驚,剛才在門外說得看來純粹是白廢了一番口舌。他沉吟了一陣,這才徐徐道來。
「諸位,孤講一個故事,大家一起來聽聽。從前,有一個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村莊,村莊中的人們本來生活得安樂平和,各家各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快活。但是突有一日,村邊來了一群狼,這群狼生性兇狠,開始只是進村中偷些畜牲吃,後來就開始吃人了。要說這個村子的產業本是一大戶人家所有,為了讓村中的老百姓重新過上安穩的日子,這大戶人家的長者就宣布要組織壯漢去打狼。沒想到的是,那群狼竟將那些壯漢都給咬死了。於是,長者不得不又招了一些人去打狼,可惜又讓狼給吃了。如此這般,竟有數回沒得成功。為了去打狼,許多莊稼荒廢了,於是村中便有許多的老百姓吃不上飯。這樣以來,便有許多不懂事理的無賴尋思著去搶。長者當然不會讓這些無賴興風作浪,亂了村中的規距,於是又不得不招人去對付那些個流浪漢。倒是狼們跟人混得時間久了,竟學會了人話,還將那些沒被吃掉的人趕去替它們種莊稼。終於有一天,吃不上飯的人越來越多,竟把那長者給害了。而狼呢,它們將那些被吃掉的人的皮剝下來,披在了身上裝人,竟也像模像樣了。於是,人越來越少,倒是披著人皮的狼越來越多。狼為了讓那些給它們種地的人聽話,就逼那些人也像它們一樣打扮,誰要是不聽話呢,當然就是咬死吃掉。這時,村中長者的子孫面臨著一個問題,是先打死那些暴民的頭呢?還是先鼓動那些暴民一起去殺狼,因為如果人之間再自相殘殺的話,只怕不等狼來吃,人就要死光了。」
付明講到這兒,眼光從在座的每一位眼前逡巡而過,這些人看來對那「披著人皮的狼」一語有些驚心動魄,這個問題進行著更深入地思索。於是付明問道:「諸位說說,這位長者的子孫該如何去做?」
這次,不善言談的陳定生首先說道:「當然是先殺掉畜牲!」
「可是如果在殺狼時,那些暴民再搗亂呢?」付明追問道。
「那就讓暴民去殺狼!」
說話之人年過半百,臉頰塌陷,膚色卻白如魚腹,看不道一絲血色。但一雙眼炯炯放光,配以瘦骨嶙峋的身子骨,一眼望去便知是個剛介骨鯁之人。說完這話,此人便站起身道:「老臣新建姜曰廣見駕!」
付明暗暗讚頌一聲,好個姜曰廣,此人天啟六年奉使朝鮮,不攜中國一物往,不取朝鮮一錢歸,朝鮮人為立懷潔之碑。在南京任閣臣期間,滿朝敢直斥馬士英其非,舍此君還有誰人?
付明當下心懷感傷道:「姜先生,孤久聞大名,惜乎慳吝一面,今日相見,不由得又想起昔日父皇曾對先生下的一句評語。」
姜曰廣聽得一愣,沒想到獻王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但聽獻王悠然道:「先帝嘗言:『曰廣在講筵,言詞激切,朕知其人。』老先生今日即到孤營中,就不要再離開了,孤需要的就是如先生這樣肯言詞無拘、敢直斥君非的真君子!」
姜曰廣由此也想起了先帝在時對自己的優容提撥,他本是極為剛強之人,也不由得老淚縱橫,付明眼見他兩滴混濁的老淚落在地磚之上,聽他說道:「殿下,年初國都遽變,老臣得知先帝竟死社稷,便欲一死以殉先帝。但見大明江山岌岌可危,老臣卻以為無論如何也不能死,但憑一口氣在,也要為先帝、為大明二祖列宗保住這三百年漢家江山,所以才苟活至今。臣自兩月前乞休歸鄉后,一直鬱郁。只到月前,聽聞殿下竟然無恙,心間的悔恨不能表達。於是,老臣忍不住要到應天府見見殿下,最沒料到,剛進南京不足一日,殿下竟逢劇變,好在老臣還能在此與殿下見面,否則足憾平生。」
付明見老頭太激動了,便道:「姜先生,你坐下來慢慢來說!」
姜曰廣還沒坐穩,便急著說道:「殿下定是被那馬士英陷害,此人心機歹毒,老臣曾譏其為『權奸』,老馬卻說臣『老而賊』。如今看來,馬者,賊也。」
付明對姜、馬二人對罵的細節略有耳聞,聽說那是姜曰廣乞休陛辭日的事,兩個人從福王駕前開始,直到出了朝堂仍高罵不止,其間偶有「身體」接觸,卻每每被人拉開。想來雖令人莞爾,也能看出這位「老而賊」的姜曰廣脾氣之暴躁,為人之耿直。
「殿下,老臣所答是否合殿下之意」,姜曰廣雖然脾氣急,但曾身為宰輔,基本的氣度還是有的,脾氣一過,便不再發火,又問起了答案。
付明嘆了口氣道:「老先生的用意極好,卻少了一個字。」
什麼字?
眾人都被獻王勾起了興緻,只見付明在桌上用手指寫了起來。
5.
只見付明寫出了一個「誠」字,眾人面面相覷,付明抽回手,肅容道:「諸位,以誠待人,方能令人誠心以待。咱們今後對肯投誠的闖賊就是要誠心誠意地相待,不能存著半分私心,對人家另眼相待,處處為難。結果是仇者快,親者痛。」
姜曰廣果然不服,正待反駁,就聽付明又說道:「在座的各位都將是孤北上伐虜大業的中堅份子,如果我們決策失誤,那麼我們的事業怎麼會成功?而我們想要擁有不走錯路和一定成功的把握,就必須首先搞清楚一個最關鍵、最本質的問題。」
說到這兒,付明發現在場眾臣果然又靜下來仔細聆聽,且都被獻王那充滿新鮮感的個論所打動,陷入深思之中。於是付明繼續道來:「我們要明確答案的問題是,今時今日,何人是我們最大的敵人,誰又能成為我們真正的朋友,那怕是我們三心二意的朋友?只有我們分辨正確,才能團結所有的朋友,組成統一戰線去,以攻擊真正強大的敵人。」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我們的實力不夠強大,因為我們不可以再重蹈兩線做戰的前朝覆折。先帝,孤的父皇在日,就曾數次謀策與東虜和談,以集中精力剿滅關內匪患。但朝中大臣都沒有深遠的眼光,而或有想到者,也沒有真正為國為民的大智慧、為君父擔憂的精神與勇氣,只圖虛名,多方掣肘,以致先帝『攘外必先安內』的戰略構想未能實現,落得個亡國敗家的局面。」
付明這番話一出,幾位老臣雖說當時還沒有身居朝堂,也覺臉邊發燙,這些個東林黨人一輩子就圖個「名」字,其他國家興亡反而在其次了。
「但今時又不比往日,胡人入關是要亡我漢家天下,闖賊反而居其次了。那闖賊好歹還是漢人,滿酋卻是東胡異族,游牧賤種,是要亡我天下來的,顧先生所謂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者如是。況且,若無韃子自萬曆年間即騷擾遼邊,遂成巨患,何至於兵蹙國窮,予闖賊以盜國之機。此中道理,適才孤已講過。即以時局而論,闖賊精兵已被胡人消滅,不足為慮,而東虜則擁幾十萬百戰雄兵,虎視天下,其志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時至今日,要論國破家亡之痛,舉凡天下人,可有甚於孤者?孤尚且能以天下為重而忍所不能忍,卿等更當體諒孤心,一切但以國是為重。」
「殿下用心,臣等已經明了」,又是一位六旬老者起身回道。
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頭髮花白卻梳理得很整齊,臉上刻滿了憂慮的皺紋,但配以個性堅毅的臉龐卻讓人一望而知,他習於勞心而較少勞力。
「老臣高弘圖見駕!」老者拜道。
付明終於等到了今日諸位閣老中的核心人物出場,這個高弘圖操著山東口音,正是膠州人。在南京朝廷的東閣大學士中是唯一的「無黨派」人士,持心公允,是位正人。當下,付明回道:「高先生這樣說,可是同意孤的意見?」
高弘圖看看身旁的幾個老臣,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道:「臣等見殿下如此般深謀國是,心中安慰之餘,自然並無它見。只是招撫闖賊一事,卻有一點,臣以為絕不可以!」
付明心知這就是攤牌的條件了,對方的底線究竟是什麼?
「臣以為對闖酋如自成、劉宗敏者絕不可恕,其罪已達天聽,若殿下放過此二人,則天下人如何視殿下,殿下又如何以待先帝於九泉?」
付明沉吟片刻,含淚的雙眼掃過屋中所有人等,顫聲道:「高大人語中孤心,孤之胸中怒火,是恨不得食自成肉,吸宗敏血,此二人絕不可恕。但對其他闖營官兵,孤以為還是依孤前言,要以誠待之,收為我用。」
高弘圖與姜曰廣滿意地對視了一眼,率眾臣俯身頌道:「殿下即以立策,臣等當無異議。」然後由高弘圖率先勸進道:「殿下,以當前之態勢,臣等以為殿下雖不宜即大統,但發師北征,分派文武,仍需師出有名。殿下理應即日在揚州以監國名傳檄天下,以正視聽。」
付明雖說有些心理準備,這時也不由地站起身,眼望眾臣,欲言又止,心裡再次徘徊瞻顧個不停。無論是皇帝,還是什麼監國,在付明的眼裡本來都不足輕重,因為對所謂的「大明」,他並沒什麼感情,他的腦子裡成天想的是如何開闢新朝,而不是做大明朝的孝子賢孫。但是當有人,尤其是如此多的舉足輕重的政壇宿老真的提議讓自己就任監國時,付明還是略微有些激動。
付明平定了一下情緒,略帶些哭腔地沉聲道:「諸位大人,所謂骨肉連心,大行皇帝乃孤皇叔,孤今日這一身孝服不僅是為皇考,也是為叔皇帝。值此弘光皇帝屍骨未寒之際,孤實無心就任監國。且國不可有二主,孤即任則南京潞王如何自處,江南諸省官民又如何自處,無法自安,則江南未等虜、賊至而自亂矣。若成那般局面,則孤一意北上的用心豈不全廢,而孤與卿等豈不成了千古罪人。孤以為,還是緩稱監國,靜觀金陵局面為上。」
姜曰廣聽罷,再次與高弘圖相視而笑道:「殿下勿慮,臣等也想過此中周折,殿下的監國是江北監國,大江以南仍歸他潞藩,這樣一來,倒也說得過去。」
付明聽得心中一凜,看來老傢伙們這些日子沒少琢磨自己,江北監國!這是個什麼位子,這是個死社稷,不成功則成仁的位子!這些個老混蛋怕自己同福王一樣當上監國或皇帝而不思進取,要硬逼著自己再不能過大江而南顧,只能爭取江北這步步艱難的疆土。時也?命也?
原來這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難處,表面上看來風光無限,大權集於一身,實際上卻要小心朝野外無數陰謀家的設計與攻訐。付明心中怒火熊燃,他算明白為什麼嘉靖皇帝會一次杖責臣工至數百,杖斃以數十人計,這些表面上把你捧的像太陽一般,似乎沒了你人間就不會有明天的人,卻都在為了天下或者個人的利益算計著你。大明的政治,就是君臣之間在拉鋸,拉得好了,能鋸開一段段艱難險阻,拉得不好,則鋸斷人毀,大家一起跟著完蛋。
這就是政治!
付明沉吟良久,這才斟酌著說道:「好吧,既然如此,孤就不再推辭,只是孤不喜歡監國這個稱號,國者,大明也,豈能隨意劃分南北。諸位先生想想是否有更好的稱謂啊?」
高弘圖等人面面相覷,獻王這麼一說,倒也有幾份道理,於是幾位大儒搜腸刮肚,都在思索自古以來是否還有類似的稱號。
「以顧某所見,殿下還是稱『全權總理江北事務攝政八千歲獻王殿下為宜!」又是顧炎武先出了主意。
這麼一長串!付明聽得直搖頭,也並不響亮。
「臣周鑣以為,殿下是否可以改簡稱為『中華王』,『中』者,中國也;『華』者,與韃子之『夷』相逆,是謂華夷之辨也。殿下即稱『中華王』,則既不稱『監國』,又可昭明與滿虜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殿下以為然否?」
付明把眼光移向剛說完話的周鑣,二人眼光略一交錯便即遊離,此人算是付明在今日午後會前提早布下的唯一的一枚棋子。其他諸臣與復社分子,一來是沒有時間與機會相晤,二來,對方都自詡「正人君子」,也未必會誠心相助,嚷嚷開了反倒沒好。周鑣就不同,這個中年人如果不與付明合作,那麼他的命運是極其悲慘的。周鑣也算是東林黨人,但是他的叔輩卻因附魏忠賢而併入逆案。他一心與東林交從甚密的原因就是要重樹名節,在南京禮部主事任上時還曾上書崇禎帝極論內臣言官二事,言辭激烈,被先帝怒斥為民,由是名聞天下。被放期間,正值阮大鋮亦駐足於金陵之時,周鑣暗中組織諸生顧杲等出《留都防亂公揭》討之,當時痛打際大鬍子的人還有所謂的江南四大才子的「候、冒、方、陳」等人。結果,卻仍是家門不幸,周鑣的弟弟周鍾在李自成進京期間竟投靠了大順,並且上書自成要「大順永昌皇帝」立即發兵南下。阮大鋮當政后,正好沒機會整治周鑣,找到了這樣一條從逆的「正當」理由,自然不能放過他的性命。也是這周鑣命不該絕,正好遇到了付明責成郭遠聰營救東林諸生的時候,他便與從弟一起被救了出來。
付明不喜他好名,好偽飾的缺點,在郭遠聰把他救出的第二天晚上,曾對他說過這樣一段話:「你們這班清流,無尺寸治國之術,只知道指東罵西,拆台對抗,搞得朝野內外一片烏煙瘴氣。今後當收心養性,再不論及黨私才是,所謂『求名只求萬世名,立業當立千秋業』,謹記!謹記!」
6.
「老臣以為萬萬不可」!
這回卻是兩位老臣搶著諫阻,王鐸見付明臉色不豫,忙介紹起來,卻是福王治政時期的兩任吏部尚書。一為張慎言,一為徐石麒。兩個人的理由是:有明,單字王遠比雙字王要高貴,獻王以太子之尊,又督兵江北,這樣做是自降身價,會惹天下人恥笑。
付明滿心不悅,這個王號,他嚮往已久,卻不想竟如此難以通過。於是,他冷笑一聲道:「既然計議難定,孤仍以獻王府龍鳳印號令江北吧!」
這樣一說,眾臣反倒說不出什麼了,獻王發過重誓:絕不當大明天子,所以在他們心中,稱帝是不可能了。不過,這些老傢伙在來揚州途中曾有過一個決議,那就是,獻王雖然當不成皇帝,但是他是先帝太子,他的兒子可以。所以為鞏固國本,獻王必須儘快成婚,生下一個兒子,就是皇帝,而付明就成了同北京的那個多爾袞一樣的皇父攝政王。這事說來荒唐,卻是各方成都可以通過的最好之妥協方案。即使付明有罪,他的骨血卻是真正純潔的皇家血脈。而在這種前提之下,付明無論稱什麼王,都與他們的目標有出入。
付明氣悶之餘,也暗自道:大丈夫不在意這區區名號,凡事從長計議,只要自己大權在握,總有機會,凡事以國是為重吧!何況,這些剛方練達的老骨頭,權傾朝野,故交學生遍天下,自己初擔重任,還需要他們用心扶持,方能坐得穩。於是,臉色稍稍放晴,笑道:「各位老先生,孤這裡還有一事相托。」
姜曰廣方才「惡狠狠」地瞪了周鑣一陣子,把個周某人搞得有苦說不出,只好苦喪著臉低頭不語。這時聽獻王又有要事相商,急忙抬起頭來,又迎上了老薑的虎視,只好別開頭,暗叫倒霉。
那姜曰廣這才率先接過話道:「殿下有何吩咐,只要老臣等做到的,萬死不辭!」
付明嘆了口氣,有些遲疑地說道:「這件事有些兇險,不過對各位老先生而言,成功之可能十有**!」
高弘圖當即明白,道:「殿下,可是為史可法之事?」
付明裝做大吃一驚,讚歎道:「高先生竟如此神算,孤真是佩服!」
姜曰廣哈哈笑道:「殿下不必為此事擔憂,臣與高大人昨日便已商議妥當,別說殿下吩咐下來。即使殿下沒提及此事,臣等也定要為殿下做好這個說客,把那數萬馬兵不血刃地替殿下給收編回來。」
付明心中一喜,這才是這群老臣該散發餘熱的地方,急忙謝過。然後又說道:「還有一事,孤今日要與大家說清楚!」
見獻王臉色嚴肅,眾人知道他要說的話,定是茲事體大,果不其然,只聽付明緩緩道來:「有關馬士英與潞藩結黨營私,弒君篡位的人證、物證,孤已經掌握了其中大部,現在可以說事實基本清楚。在這裡,孤就跟大家通報一下。大家先看這份偽詔!」
那偽詔正是當初馬士英下令殺太子的那張,眾人傳看一遍,無不欣喜非常,看來搞倒老馬,指日可待。再聽獻王繼續說道:「天幸,與馬士英同流和污的司禮太監盧九德把這份偽詔保存了下來,咱們才有可能了解此中真相。」
王鐸在旁和道:「老朽於武漢識出殿下之後,在回應天府的一路上便知曉有刺客密謀暗殺殿下的事情,而且與那刺客也有過交往。」
其他人又是一愣,就聽付明把話接過去道:「那刺客是孤從前的東宮侍衛,孤由此才得以化險為夷,此人現在孤帳下聽令!」
眾臣聽到這兒,都在嘴上心中驚嘆稱頌不止,直把付明捧得與日月同光,與天地同輝。付明擺擺手,繼續說道:「那個盧九德做了這件壞事,整日里不能自安,為了防止馬士英有一天會殺人滅口,他就把偽詔給保存了下來,豈圖要挾馬士英。可等他見到孤安然抵達南京后,良心上更是自責不已,於是把偽詔給了孤,想要藉此立功贖罪。此事卻被馬士英在宮中的眼線得知,這老匹夫深知孤那叔皇帝雖說糊塗,但在骨肉親情上卻從沒摻過半分假,更何況,此事如果曝光,那麼即使皇帝有心回護,亦是枉然,於是便密謀著如何擺脫罪行。馬老賊曾委託誠意伯來找過孤,做得遮遮掩掩,還送給名駒寶劍,為的是要投孤所好,讓孤將偽詔還給了他。孤存心以仁,心道即然孤已無事,便不想與他計較,但偽詔是絕計不會給他的,以免他有恃無恐。沒想到的是,這廝卻下了狠心要鋌而走險。這時候,又有了錢謙益聯絡史可法兵諫的一齣子事,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聞。」
在座的都是東林、復社一黨,雖說因離朝時久,未能參與其事,不知共詳,但這事卻也「略聞一二」。這時聽獻王說來,也都心中一凜,殿下好手段,雖說受誣而被逐出留都,卻偏偏似乎什麼都知道。
「事敗。馬士英一邊招來了黃得功,一邊威脅錢謙益這個軟骨頭,結果,兩個至佞至奸之人達成妥協,那就是再立一位新君。他們沆瀣一氣、不計廉恥,喪盡天良,勾結對皇帝一直存有異心的潞王,終於定下了奸計。於是便有了那晚的局面。錢謙益府上的一個小廝頗有正義感,曾耳聞馬、錢二人密晤,在事發當晚也曾到孤府上報信,無奈孤已進宮,大事遂不濟。但此人現仍在孤營中,所以馬、錢舉逆之事可謂鐵證如山,根本不存疑問。」
待獻王一說完,黃宗羲、方以智、顧炎武等幾位「年輕」人都義憤填膺地站起身來,紛紛道:「主公,臣等願草擬文章,揭批逆黨,以使真相大白於天下!」「讓天下人唾其面、戳其骨。」
姜曰廣等老字輩也是聽得有些森然,沒想道,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老錢竟是這種人物,而馬士英手段之陰險、之殘酷也令他們難以想像。這時見復社諸子紛紛表態,也相對穩重地附議。
付明滿意了點了點頭,然後說道:「那這事就不勞煩各位老先生,便由陳、方、黃、顧諸先生執筆潤色就好。」繼而話鋒一轉道:「今日,孤與眾位先生在此相商國是,達成決議若干,還請諸位能與孤同心協力,一絲不苟地貫徹到底。明日清晨,孤會送姜先生、高先生北上,二位老先生此行任重而多險阻,無論事成與否,孤只送一句:但求平安。孤想,那史可法、史先生定是好相與,但那高營上下,還有劉澤清卻都是虎狼之輩,二位老先生是孤身邊不可或缺的棟樑骨幹,但請自重。」
一番話說的有情有義,兩個老頭子一陣感懷,又聽獻王說道:「孤此次銳意北上,正所謂時不我待,因而留給二位老先生與史可法和談的時間自明日起只有五日,若事不成,孤會親率精銳北伐,不留情面。二位老先生可以跟史可法及淮安諸將說清楚,和則兩淮太平,淮揚百姓對他史某自會感恩戴德,孤也會誠心以待;戰則其絕無勝理,孤現有兩戰兩勝的勁旅一支,另有北來援軍數萬,只管叫他有敗無回。一戰敗,則身敗名裂為天下笑,反使仇者快。何去何從,悉聽尊便。」
付明見姜、高二老頗頗點頭,心中自是得意,於是不由得多說了幾句。「孤自北都生變,就常思朝政之靡亂為何,其一便是黨爭禍國」。
付明眼光掃視眾人,接著說道,「在坐的各位但請捫心自問,是否也有門戶之見。大家都是當世讀書人的表率,當也讀過《朋黨論》,歐陽先生的本義再清楚不過。孤只望大家在開會時能暢所欲言,待決議形成,就不要再搞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孤相信諸位是不會的,但是你們將來的手下人會不會呢?孤以為會的,人嘛,總有個三六九等,總會良莠不分。這就需要大家做到嚴於律己;另一個呢,就是嚴格要求,對那些不能自律的,就要處理。他們如果願意胡說八道,那就離開朝廷,不理政事,孤也懶得理他。只要在朝一日,就要與孤的大政方針保持高度一致,個人的想法與意見都不重要。我們的事業要想立於不敗之地,就在於此。」
眾人聽獻王說得頭頭是道,見殿下說得高興竟站了起來,伸出了手掌道:「這個道理實際上很簡單,大家看,五個手指如果單獨去撞重物,那會很疼,而沒有什麼實際的效果。即使一起去撞,如果不握緊拳頭,也會無功而返。所以,我們必須擰成一股勁,一致對外方能成功。」
「殿下今日講的這些實是至理名言,臣願回去后整理清楚,並請以後的各極官佐學習掌握」,說話的人是周鑣。
付明聽得一樂,心道,那不成了語錄體的什麼小冊子,見周鑣那誠懇的樣子,他突然開始理解為什麼最有智慧的人也會以為自己是萬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