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紅燒肉
看著阿蘭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孟桑連忙靠過去,輕撫兩下阿蘭的肩膀,誇道:「好阿蘭,多虧還有你記得照看爐子,辛苦了。」
她笑著安慰:「別委屈啦,等到暮食時還會再做辣子雞,到時候單獨給你留一份,誰也不許搶。」
如此一說,阿蘭立馬轉悲為喜,抿唇笑了。
隨著辣子雞被端離后廚,紅燒肉的濃郁香味無聲無息溢出砂鍋,靜悄悄地佔據上風。
吸了一口空中豚肉香,孟桑沖著阿蘭眨眼:「咱倆偷偷先嘗,不告訴他們。」
頓時,阿蘭雙眼亮了,狠狠點了三下頭,連忙取來碗盤筷子。
非是她太急迫,實乃方才守爐子、聞肉香,看得見吃不著,真是跟抓心抓肝一般,饞得很哩。
以免燙到手,孟桑用濕布搭在砂鍋蓋子上,三指一用力,輕輕掀開。
剎那間,方才只是春風化雨般溢出的醬香肉味,猛地轉變了性子,伴著裊裊而起的白霧,張牙舞爪地向孟桑二人撲來。
頂過這一波「襲擊」,兩人這才看清鍋內美景。
四四方方的六塊五花肉,整齊碼在鍋內,正乖巧沐浴在醬色湯汁之中,皆被熬燉成漂亮的瑪瑙色。
爐火未熄,鍋中「咕嘟咕嘟」不停冒著泡,讓孟桑不由想起上輩子去泡溫泉的場景——有的湯池也是這麼「咕嘟」個不停,充分浸潤每一處肌理,燉紅燒肉亦如是。
孟桑加了一塊放到空盤中,淋上些湯汁,又將砂鍋蓋子蓋上,繼續用極小火慢慢燜。
陶盤裡,方方正正的紅燒肉極為規矩地立在中央,肥瘦相間。醬色湯汁緩緩順著頂部往下流淌,一點點滋潤五花肉的每一寸。
頂部一層豚皮被燉到略微透光,可以被筷子輕而易舉戳破,發出黏膩的聲響,彷彿是在熱情留住客人,盼他再多留一會兒。
只可惜,執筷之人頗為無情,一心只想嘗到肉,對這種無謂的挽留視若無睹。
木筷從中間用力夾出一小塊帶皮的紅燒肉,內里的肥瘦肉相互粘連,被迫斷開之後,餘下的肥肉還會顫顫巍巍地輕輕抖動。
孟桑一口吞下夾起的肉,感受膠感十足的豚肉皮滑過舌尖,肥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膩,瘦肉燉到入味、軟而不爛。三者相互區別,層次分明,但各有各的滋味。
溢出的醬汁流淌唇齒間,醬香味摻著一絲甜意,口感細膩,讓人慾罷不能。
孟桑只嘗了一塊,就將空位讓給了阿蘭,示意她儘管吃個痛快。
阿蘭吃到紅燒肉后,臉上露出極度滿足的神色,不住地沖著孟桑點頭,幾乎沒法用完整語句表達出讚歎之情。
見她這般開心,身為庖廚的孟桑不免笑意更濃,靜靜看著阿蘭一口口地吃完這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紅燒肉。
正在兩人獨自品嘗時,食堂處突然爆發出無數哀嚎聲。
「這辣子雞怎麼就剩下干辣椒?」
「剛剛那麼多的雞塊呢?還有花生怎麼也沒了?」
「你們手也忒快,我這才吃了四筷子,怎麼就光了呢!」
熱鬧的動靜傳進后廚,孟桑與阿蘭大眼瞪小眼,終是破功,樂得笑出了聲。
吃辣子雞這道菜,圖的可不就是辣椒海中淘雞肉的樂趣?
忽而,徐叔的聲音從小門處幽幽傳來,險些被外頭哀嚎聲蓋過。
「孟師傅啊……你們怎麼偷偷吃肉,不喊徐叔?是我平日對你們不好,還是我年老不中用,被嫌棄了?」
徐叔笑意全消,雙眉耷拉成八字,滿臉失望與傷心,彷彿是被最信任的同伴背叛了一般。
孟桑並阿蘭無言以對,默契地讓開一個位置,從砂鍋中又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入碗中遞給徐叔。
見狀,徐叔喜不自禁,躡手躡腳進來。然而筷子剛要戳向散發著香味的豚肉,立即聽見一聲暴喝。
魏詢堵在小門處,憤憤然:「好你個徐老兒,我就說你偷偷摸摸溜過來作甚,原是為了暗中搶肉!著實無賴!」
這石破天驚的一聲,響徹食堂內外,震得外頭抱怨聲頓消。
眨眼間,小門外傳來凌亂腳步聲,似是一群人往後廚奔來。
板著臉的魏詢暗道一聲不好,快步走近:「桑娘,快先單給我夾一塊!」
言辭急促,全然失了素日穩重大師傅的模樣。
此時,外頭那些沒填飽肚子的「惡狼」已趕至小門,一雙雙眼睛好似泛著綠光,眨也不眨地盯著咕嘟冒白氣的砂鍋,個個都像是八百輩子都沒吃飽飯的餓死鬼。
好在他們理智仍在,顧忌掌勺的孟桑在場,覷著她的臉色,堵在小門那兒,不敢貿然闖進。
那砂鍋中僅餘四塊紅燒肉,孟桑一一取出,切成拇指大的小塊,盡量讓每人都嘗了個味兒,方才驅散眾人。
腹中空空的幫工雜役們,得償所願,細細品著口中紅燒肉。直至依依不捨地咽下肉粒后,方才回過神,想起他們剛才都做了什麼。
跟庖廚師傅們、徐叔乃至魏大師傅搶菜……膽子大到沒邊兒了!
諸人一時訥訥,不敢看幾位上司的臉色,一鬨而散,端的是個罰不責眾。
后廚重新空了下來,孟桑又煮了一鍋魚丸湯,分與魏詢等人嘗了。隨後,她喊出文廚子三人,讓他們自選一道吃食,作為今日所負責的暮食菜式。
文廚子挑了紅燒肉,陳廚子一舉選定辣子雞,餘下的魚丸湯便歸紀廚子。
整個白日,孟桑除了盯著陳廚子三人做吃食,還得領著柱子與阿蘭準備明日朝食要用的餛飩皮。
既然她如今已接手監生暮食,菜式不比專門為國子監官員們做的吃食差,魏詢便從中擇了紅燒肉與辣子雞,一併添進,仍由孟桑掌勺。
眾人忙忙碌碌,一晃眼便到了監生來食堂用暮食的時辰。
陳、文、紀三人於忐忑之中,不免帶了幾分期許。難得接過手下雜役的打菜一活,拿著大勺,頻繁探看食堂大門外,等著監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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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末酉初,監生散學。
講堂內,薛恆與許平等一眾人慢慢悠悠收拾東西,根本不急著去食堂,與數日來早起去搶朝食的熱情模樣,判若兩人。
一想到片刻后要面對的糟心暮食,講堂內的諸位監生都苦著臉,無比絕望。
一監生越想越氣,拍案而起,怒道:「真就想不明白了,為何朝食能請來孟師傅,暮食就不能再請些如孟師傅一般的好庖廚來?」
「並非故意作踐自己和在座同窗,那每日暮食,當真就與田肅那廝說得豬糠,一般無二!」
薛恆搖頭,嗤道:「說得輕巧,你以為孟師傅那般的廚子,能是外頭隨處可見,胡亂扒拉就能再找出三個的?孟師傅那般水準的廚子,便是入高官貴胄的府中、進東市數一數二的大酒樓,都不在話下。」
「此番入咱們國子監,依我猜測,怕是因著外頭不識貨,不待見孟師傅是個年輕女郎,不肯僱用或是只想招去當個切菜的幫工,最終才便宜了咱們這些人。」
四門學內,誰不曉得薛恆雖只是七品小官之子,但其外家為長安城中數得上名號的富商,從小便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公子哥。
要論吃喝玩樂,便是國子學的一些高官子弟拉出來,怕是都比不過薛恆,故而他方才說的一番話,眾人深信不疑,面色染上寂寥。
一時,講堂內靜了下來,唯聞些許嘆息聲。
片刻后,許平收拾好筆墨紙硯,淡道:「拖再久,終歸還是要去食堂用暮食。諸位同窗,許某先行一步。」
說罷,拽著滿臉痛楚的薛恆,離開了講堂。
在他走後,哀嘆不已的眾人回過神來,苦笑一聲,紛紛起身。
「唉,確如許監生所言啊。伸脖子一刀,縮脖亦是一刀,早晚又有何異?」
「好歹近日來,白飯好吃許多,軟硬適中,不幹不爛,大不了就光扒拉白飯嘛!」
「……」
其中有一家境尚可的監生,姓鄭,喊住幾位交情好、家境相似的同窗,邀他們一併去外頭食肆用暮食。
鄭監生嗤道:「既不是孟師傅做的朝食,誰樂得去食堂受苦?」
「是極,不如今個兒咱們去劉記喝魚湯去?」
「程家食肆做的烤豚肉,亦是不錯。」
其餘家境一般的監生,苦笑著加快步伐。不多時,便追上了許平與薛恆,一併往食堂走去。
一路上,眾人還苦中作樂地打趣起自個兒來。愛拽文者,搖頭晃腦背一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生性樂觀者,已猜起了明日孟師傅會做什麼朝食,意欲以此來佐餐……各有各的法子,各顯各的神通。
待過了博士們所在的廨房,就快至食堂,已能瞧見大門與門內雜役。
忽然,薛恆步子一頓,停在了原處。他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幾口氣。
許平等一眾監生不解其意,隨之停下,聚在薛恆身邊等他。
隨著不斷的吸氣、呼氣,薛恆眉間漸漸皺起,睜眼看向許平,躊躇道:「子津,我怎麼覺得,今日食堂散出來的味道……著實有些香?」
許平與他相識多年,曉得此人是個狗鼻子,嗅起味兒來最是靈光,此時毫不猶豫地信了薛恆所言。
能讓安遠兄都覺得香的吃食,長安城中絕對不多。
他望著食堂所在,沉吟片刻,終是挑眉道:「走吧,無論是珍饈還是豬糠,總得親眼見了,才能曉得今日食堂又在玩什麼花樣。」
話是這般說,實則除薛、許二人外,其餘人沒抱什麼希望。
然而隨著他們越走越近,一個個也聞見了空中經久不散的吃食香氣。
醬香,辣香……種種交錯在一起,惹得諸位監生口生津液,雙眼發直。
這著實是忒香了!
難道……食堂當真又來了三個孟師傅?
以許平、薛恆為首,一眾詭異般的沉默了,靜靜邁過食堂大門的門檻,井然有序地往打菜處而去。
他們取了暮食,坐下開始吃,期間所有人俱是一言不發。
場面怪異到極致,在一旁打菜的陳廚子等人見了,心下惴惴。
平日他們見到孟師父做的朝食,不是個個都笑意盎然的?
難道,這回三道新菜式,還勾不住監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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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廚內,鍋鏟相交聲不絕。
孟桑站在一旁,盯著阿蘭將專門為博士們所做的辣子雞,逐一裝盤出鍋。
裝完了諸位大人的暮食,鍋中餘下好些辣子雞,孟桑笑著讓阿蘭給她自己單獨盛一碗,彌補上午的遺憾。
這是孟桑兼管暮食的頭一日,柱子對監生的反應極為上心,跑去小門處探頭探腦地暗中打量。
片刻后,柱子小步溜回來,湊到孟桑身邊,欲言又止。
孟桑瞥了他一眼:「怎麼這幅神色?莫非監生仍對今日暮食不滿?」
不應該啊,雖說並非是她親手烹制,但出鍋前也是嘗過的。文廚子三人做出的吃食,略有瑕疵,但品質已是不錯,足以使大部分人滿意。
柱子抿唇,糾結道:「監生們一個個都不說話,神色僵著木然,著實看不出是喜是怒。要不……師父您還是親自去看看?」
聞言,孟桑不解,便依柱子所言,親眼瞧一瞧監生對暮食是否滿意。
剛走到小門,孟桑就聽見食堂一角處,傳來一聲驚天哭聲。
「嗚——五年了!我在食堂吃了足足五年了!」
「頭一回有這麼好吃的暮食,感覺自己像…像是在做美夢啊!嗚嗚嗚——」
孟桑看著那身材壯碩的監生,對著辣子雞等吃食泣不成聲,滿臉狼狽,一時哭笑不得。
或許,這就是傳聞中,好吃到猛男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