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手打魚丸湯
這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嚎,彷彿是往平靜湖水裡丟了一顆大石頭,頓時濺起驚天水花。
原本安靜到有些怪異的監生們,至此終於緩過勁來,面上露出五花八門的神色。
有人面色猙獰,狠狠咬下一塊紅燒肉,一副泄憤之態,似是想藉此與過往的糟心吃食分清界限,而等豚肉入口,猙獰面色瞬間化成享受之色,美滋滋地品著肥瘦皆宜的紅燒肉來;
有人熱淚盈眶,挑著辣子雞里的雞塊吃,悶著鼻音,被辣到發出「斯哈」聲,便也就不曉得是他欣喜到流淚,還是被辣到不能自已;
也有人還有些恍惚,為避免早早從美夢中醒來,不敢碰紅燒肉,也不敢瞧辣子雞,左右權衡后,掙扎著端起手打魚丸湯喝了一口。
魚丸湯一入口,這人頓時睜大了雙眼,含著不敢咽下,生怕夢碎。
鮮、香、濃、滑……一口湯,竟給味蕾帶來了極致享受!
小小一陶碗中,盛著兩粒嫩白魚丸,湯麵上的油花幾乎都被撇去,僅剩依稀碧綠蔥花漂浮其上,湯底清爽自然。
這監生盯著那碗中魚丸,下意識咽了口中湯汁后,拿起木勺去舀魚丸。
小小一顆晶瑩魚丸乖巧躺在勺中,被極為珍惜地送入口中。
牙齒輕輕一碰,那魚丸便被輕而易舉咬開。一分為二的那瞬間,魚丸微微回彈,又小心翼翼停下,稍加咀嚼,口感嫩滑到心尖尖都在顫。
更不論那魚肉香味,鮮美動人,在舌尖反覆流淌。
食堂內,許平與薛恆二人亦在用暮食。
薛恆最愛的是辣子雞,吃了半塊紅燒肉后,就頭也不抬地奔著辣子雞去,反覆在其中挑揀雞肉。
薛恆被辣到呼氣:「嘶,子津你快嘗嘗,嘶……這雞塊忒辣!」
許平咽下口中魚湯,睨了他一眼:「既這麼經不得辣,不若將你的挪來給我?」
聞言,薛恆立馬護著自個兒的碗盤,辣到雙唇通紅,防備道:「休想!」
許平挑眉,沒搭理他。
「哎,子津,你說食堂的暮食怎地突然變了個樣,莫非又尋來三位孟師傅?」薛恆吃了個半飽,解了饞,總算騰出一張嘴和許平閑聊。
「何時長安城裡的好庖廚,遍地可見了?」
許平但笑不語,手中木筷遙指一處。
薛恆順著木筷望去,一眼便瞧見了孟桑正站在小門邊,饒有興緻地打量諸位監生的喜怒哀樂,而打菜的文廚子望向孟桑時,姿態十分恭敬。
「你的意思是,暮食的驟然轉變,皆因孟師傅?」薛恆若有所悟,也笑了,「這便不稀奇了,畢竟這可是於庖廚一事無所不能的孟師傅。」
二人說笑間,恰巧與孟桑對上視線,雙方都是一怔,頷首見禮。
於孟桑而言,許平和薛恆堪稱最為眼熟的監生,甚至還記住了此二人姓氏。
誰讓他們這十數日來,無論晴雨,每日幾乎都是頭一個到食堂領朝食的監生,還時不時趁著人少,與孟桑搭話閑聊。
著實是不難記啊!
孟桑笑著走近,輕快問:「許監生、薛監生,二位對今日暮食,可還滿意?」
許平與薛恆對視一眼,雙雙搖頭,只說非常可口。
薛恆牽挂著美味朝食,心直口快問道:「孟師傅,我們的暮食由你做了,那朝食便換了人?」
聞言,孟桑擺手,笑道:「非也,我教給文廚子三人一些吃食做法,諸位真切嘗到的,仍是他們三位的手藝。」
說著,孟桑側開半個身子,讓出不遠處心緒複雜的紀廚子三人。
許平挑眉,詫異道:「據我所知,這三位師傅的手藝……」
薛恆臉上寫滿質疑:「孟師傅莫要說笑了,我好歹也吃了十多日這三位師傅的手藝,著實不敢恭維。」
「誆你們作甚?」孟桑搖頭笑了。
經過白日里切身教導這三個徒弟,孟桑已對他們的手藝了如指掌。
其實硬功夫都不差,各有所長,但是會的食方太少,不懂近些年新出現的食材特性,勉強做出來的吃食自然不合監生口味。
只要有人願意耐心教,假以時日,必能獨當一面。
孟桑指著許平已空的湯碗,問道:「許監生喜歡這道手打魚丸湯?」
許平頷首:「鮮香、爽滑、可口,極好。」
孟桑指了紀廚子:「這是紀廚子做的。他極擅刀工,今日片魚之時,虧得他手上功夫硬,方能趕在今日暮食前,打好魚丸。」
「此一道手打魚丸湯,用的是鰱魚,須得剔去魚骨、魚皮、魚刺等物,僅取嫩魚肉塊。庖廚刀工得出眾,此為一難。」
「隨後,用刀背敲打魚肉塊千餘下,方得細膩魚蓉。又要加各色輔料,於盆中不斷攪打至上漿,五百餘圈方止。費時費力,此為二難。」
孟桑坦蕩一笑:「非是妄自菲薄,若無紀廚子精湛刀工與通身力氣,即便換作我來,恐怕來不及供上二百餘人的分量。」
她細細道來其中不易,輕聲慢語,卻讓周遭監生聽得入神。配著不遠處紀廚子快要抑制不住的赧色,以及越發挺直的胸膛,諸位監生這才信了孟桑所言。
原來並非國子監內的庖廚們技藝不堪,而是沒找對路子,故落寞多年。
現下能在食堂的監生,哪個沒有圍觀過孟桑早間做朝食,哪個不曾為扯拉麵喊過一聲好?
聽了孟桑說起口中美味吃食是如何做出來的,他們不覺無趣,反倒以此佐餐,吃著越發香。
於是,諸位監生端著碗盤,齊齊圍住孟桑,連聲催促她繼續講辣子雞或是紅燒肉。
若是還有什麼典故可說道,便更妙了。
這邊正熱鬧著,食堂大門處來了一灰袍雜役,是國子監守著後門的閽人。
他張望一番,看見孟桑身影后,本想喊她名字,卻恰巧被監生的起鬨聲掩蓋。不過躊躇片刻,便是連孟桑的身影都瞧不著,被一層層監生堵了個嚴嚴實實。
恰巧,魏詢與徐叔聽見外頭喧鬧聲,並肩從小門出來瞧熱鬧,便看見了被阻攔在外頭的閽人。
魏詢快步靠近,沉穩問道:「何事?」
閽人與二位見過禮:「是一老叟來尋孟師傅,昨日此時也曾來過。」
瞟了一眼密不透風的人牆,閽人無奈攤手:「可您二老瞧瞧這場面,擠都擠不進去,不知孟師傅能否抽得出空啊。」
魏詢大抵猜到是誰,淡道:「此人可是姓姜?」
閽人點頭:「確實姓姜,莫非魏大師傅也識得?」
「不錯。」
魏詢掃了一眼被遮擋起來的孟桑,當即拿定了主意,「孟師傅現下抽不開身,我與你去後門,並作個擔保,將人帶來食堂一見,之後再原路將人送至後門離開。」
有魏詢作保,加之昨日親眼見了孟桑與那姜姓老叟會面,閽人自然樂得行個方便,連忙領著魏詢去了後門。
待二人行至後門,果然不出魏詢所料,那老叟正是姜老頭。
姜老頭本是在等孟桑,不曾想等來故友,頓時鼻子不是眼睛地問道:「怎的是你,桑娘呢?」
魏詢沒搭理他:「桑娘被事情絆住,暫且脫不開身,你隨我去食堂見她便是。」
過了閽人的眼,魏詢隻身領著姜老頭往食堂去,邊走邊聊。
魏詢也沒什麼好臉色,哼道:「為了去高官府邸做宴席的事?」
姜老頭曉得魏詢是孟桑的頂頭上司,此事必然瞞不過他,長嘆一聲,沒說話。
「我見你是老糊塗了,這能是什麼好差事?竟還牽扯上桑娘,」魏詢瞪他,心下隱隱有了猜測,「怕不是你那貪財的兒媳擅自接的?」
一語中的,姜老頭面帶愁色:「也怪我沒攔住。」
魏詢嗤道:「天下還有你姜田治不住的人?好歹是公爹,丁點威風都拿不出來,白瞎你活這麼長歲數,越活越回去了!」
話雖如此,然而清官難斷家務事,換了姜老頭也沒轍。
當年姜老頭手受了傷,姜家一眾快被屋主掃出去時,是朱氏拿出她自個兒的嫁妝銀子貼補,從屋主手上買下了食肆,保住一大家子的生計營生。
自那以後,姜老頭與姜大郎自覺虧欠了朱氏,大多事情都選擇退讓,交由對方當家。
一步退,步步退,慣得朱氏越發霸道。
「此次被朱氏昧下的四兩訂金,我會從自個兒腰包里掏,尋個由頭貼補給桑娘,斷沒有讓她平白吃虧的道理。」
姜老頭半垂眼帘,疲憊道:「日後……左右宣陽坊與務本坊離著不遠,我自個兒來見桑娘便是,不讓她多回食肆了。」
魏詢綳著臉,罵道:「你真是!縮頭王八,盡在裡頭和稀泥,正事不幹!」
姜老頭呼出一口鬱氣,沉默應了這聲罵,轉而問起孟桑在國子監內過得如何,勒令魏詢事無巨細地說來。
即便多年好友,魏詢對別人家事不好再多言,順了姜老頭的意,說起孟桑。
口吻平淡,但句句都透著欣賞與讚揚。
兩人一路走到食堂,遠遠就能聽見監生們在用力鼓掌,不斷起鬨。
忽而,陳廚子一句話,驚醒眾人。
陳廚子詫異道:「哎,這位監生,你好像是第三回來領辣子雞了?這是又吃完了?」
那監生連忙示意陳廚子聲音放輕些,只可惜為時已晚,方才興緻勃勃聽孟桑講吃食的監生們,幡然醒悟。
「這廝著實奸詐,竟不吭不響領了三回辣子雞!」
「孟師傅回見,我們先搶菜去了!」
眾人一鬨而散,孟桑身邊漸漸空開。
她一抬眼,便望見了站在門口的魏詢與一臉眉梢帶著笑意的姜老頭。
孟桑驚喜揮手,揚聲喚了姜老頭一聲,快步靠近:「您如何來的食堂,是魏叔去接您的嗎?我還想著待會兒去宣陽坊尋您呢。」
姜老頭背著手,頷首:「是來與你商量宴席的事。」
孟桑帶著姜老頭往小院走,一邊將魏詢允假的事情說了,又問:「對了,您今日見著那位大人沒,他可有說明日何時去?」
聞言,姜老頭頷首:「明日辰時四刻,會有馬車在宣陽坊門口等候,接我們去府上。」
得了準話,孟桑心便安下了,忙不迭拉著姜老頭去嘗她做的辣子雞與東坡肉。
孟桑嘆氣:「您來遲了,早上做了一鍋手打魚丸湯,那滋味可鮮了!」
說罷,她忽而想起自己現在也是別人師父了,連忙喚來阿蘭、柱子,又讓閑著的雜役去接替文廚子三人,將五名徒弟一溜排開,一一說與姜老頭認識。
孟桑眼中帶著光,面上染著笑意,活像是給家中親近長輩炫耀和展示自個兒的寶貝。
姜老頭自也縱著她,與阿蘭等五人見過禮,安然吃著紅燒肉,聽著孟桑絮叨,雙目中隱約流露著慈愛。
一旁坐著魏詢和徐叔,前者神色柔和許多,後者笑眯眯瞧著。
徐叔壓低了聲音,掩嘴道:「難得見孟師傅這般不穩重,倒有了幾分年輕女郎的鮮活可愛。」
他忽而撇下眉眼,忿忿道:「哎呦,咱們孟師傅手藝精湛,長得又好,真不曉得以後會便宜了哪個渾小子。」
魏詢閑閑瞥了徐叔一眼,哼道:「與其想這個,不如琢磨如何快些幫桑娘尋到阿翁,方為正事。」
一提這茬,徐叔頓時沒了精神,耷拉著稀疏眉毛。
孟桑拉著姜老頭說了好一會兒話,又陪著吃些紅燒肉等菜食。一直到日頭漸漸落下,不多久便到閉坊的時辰,方才將人送到後門,目送姜老頭離去。
直至看不見姜老頭的微駝背影,孟桑這才回了食堂用完暮食。
可得好好養精蓄銳,明日不僅要推出新朝食,稍晚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