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竹筒飯
昭寧長公主院內,年輕婢子們圍在廊下做著針線活,一個個眉眼帶笑,輕聲細語說著話,不敢鬧出太大動靜。
屋內,一位身著錦緞薄裙的美婦人歪倚在榻上,青絲高挽,眉眼明艷大氣,肌膚透亮,正是聖人的親妹妹——昭寧長公主。
即便是眼角處延伸出了幾道淡淡細紋,也不曾削減其容貌一分,任誰第一眼見了都猜不到她已四十,可見歲月當真不敗美人。
昭寧長公主手中展著一卷傳奇話本,慵懶地看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貼身婢子們閑聊。
一婢子道:「阿郎孝順殿下,這不又尋了一名庖廚來,就盼著殿下多用一口呢。」
昭寧長公主面色紅潤,哼笑:「他若是當真孝順,合該娶個新婦回來,再給本宮生個嬌嬌俏俏的孫女。而非一心撲在國子監的公事上,不近女色、半點不談風月。」
「說來也氣人,這榆木腦袋不曉得是隨了誰。無論是本宮,還是他阿耶,分明於風月一事很是靈光,早早就瞧對了眼,偏章兒是根不開竅的朽木。」
長公主與駙馬幼年相識,青梅竹馬。待到長公主一及笄,兩人便成了婚,婚後情誼甚篤,不多久便生下謝青章,是長安城中恩愛夫妻里最有名的一對,惹來多少女子艷羨。
身邊侍女都掩嘴笑了,齊齊順著誇長公主與駙馬鶼鰈情深,好聽話跟不值錢似的往外拋。
昭寧長公主聽著順心,笑意盎然,沒多久又忽然垮下肩膀,意興闌珊地扔開手中傳奇本子。
她煩躁地揉著額角:「章兒要是能有他阿耶一分的開竅,也不至於如今還形隻影單的。」
婢子中,靜琴跟她最久,溫聲勸道:「殿下莫急,咱們這不是想出法子了么?待撐過了今日,明日就讓青龍觀的道士在路上攔住郎君,哄他相看新婦。」
昭寧長公主點頭,復又嘆氣:「幸好龔廚子隨母後去了終南山,長安城裡再沒什麼手藝高超的庖廚,否則就依章兒這般請人來做各色佳肴,一日日下來,本宮哪兒能撐得住?」
「就說前幾日來的豐泰樓曲廚子,那道乳釀魚本宮瞧一眼,便曉得嘗來必定鮮香濃滑,好喝得緊。可惜當時章兒在一旁陪著,本宮不好多飲,當真憋得慌。」
靜琴無聲翹起唇角。
她家殿下隨了皇太後娘娘,最喜珍饈美饌,也最抵抗不了龔御廚的手藝。當年駙馬為追求殿下,還是苦心練了許久庖廚技藝,每每進宮都帶親手做的不同點心,方才贏得殿下歡心。
若是龔御廚此次沒有跟去終南山,當真被阿郎從皇城中請來,那殿下哪裡忍得住呦!
其他婢子紛紛勸慰昭寧長公主,只說再挨一日便能大功告成,萬不可在緊要關頭前功盡棄。
此時,外頭傳來婢子的通傳,說是郎君身邊的杜侍從又帶著吃食來了。
聞言,屋內侍女們立即收起手邊物什,扶著昭寧長公主半躺下,一個個臉上斂起笑意,很是嚴肅。
見一切準備妥當,靜琴快步繞過屋門口的一架六扇屏風,傳杜昉與其身後婢子們進屋。
杜昉不便直面鳳顏,隔著屏風,恭聲道:「此為庖廚獻上的竹筒飯,共有四味,請殿下品鑒。」
昭寧長公主嗓音聽著「虛弱」極了,氣若遊絲:「章兒一片孝心,且掀開讓本宮瞧瞧吧。不過,本宮眼下沒什麼胃口,著實不想用……」
忽而一股濃郁香氣在屋中散開。
是列在首位的婢子遵從吩咐,將竹筒的上半段掀開,露出裡頭的臘肉竹筒飯來。
深紅色的臘肉丁、鮮綠毛豆、金黃玉米粒混在江米飯之中,其上還敷了一層漂亮的油光,緊緊實實被填在劈開一半的青翠碧綠的竹筒里。
各種鮮亮顏色,彷彿是頂尖畫匠精心調配,進而嘔心瀝血繪製成的絕美畫卷,好看到讓人挪不開眼。
散出的香味,也足以勾出肚子里最深處的饞蟲。
昭寧長公主未說完的話悉數吞回肚子,直勾勾盯著那臘肉竹筒飯,情不自禁地支起身子,欲要看個仔細。
她面上裝著虛弱,內心掙扎不休。
自打龔廚子隨母后離了長安,就再沒聞見過這般香味誘人的菜食。
嗯——好香!
屏風外,杜昉似有些訝異,又有些習以為常。
前頭來了數不勝數的庖廚,誰沒點真功夫在身上,哪個做出的吃食不可口?
即便如此,也沒一道菜食入了長公主的眼。就算是鼎鼎有名的曲大師傅出山,最終也是鎩羽而歸。
畢竟殿下品遍珍饈,什麼金貴膳食沒用過?
想來這次,依舊是便宜他們這些侍從僕役了。
杜昉恭聲道:「既不合長公主的胃口,杜昉這就讓婢子們撤下竹筒飯。」
昭寧長公主:「……」
其實,這飯挺合本宮胃口的。
好在靜琴最是熟悉昭寧長公主的脾性,曉得她家殿下見了這竹筒飯,哪怕多日忍耐悉數付之東流,也定然是要嘗上一口,再論其他。
於是靜琴趕在昭寧長公主開口前,當機立斷站了出來。
她繞出屏風,湊到杜昉身側,低聲道:「殿下近日日漸消瘦,不止阿郎擔憂,我們這些下人也放心不下,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杜侍從,你不若先將這竹筒飯留下,我好生再勸一勸殿下,興許能勸動呢?」
聞言,杜昉雖然可惜不能一嘗竹筒飯的美妙滋味,但依稀窺見了希望。他連忙謝過靜琴,帶著一眾婢子退了出去,免得誤了要緊事。
待到屋內只留下了心腹,昭寧長公主猛地掀開身上薄被,趿拉著鞋奔至桌案邊,狠狠吸了一口香氣。
「好香的吃食!」昭寧長公主讚歎一句。
靜琴笑著問:「可需將餘下三枚都打開?」
昭寧長公主擺手:「不必,一樣一樣來才有樂趣。」
說罷,她接過玉勺,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臘肉竹筒飯。
飯入口中的那一刻,臘肉濃香、江米甜香、豚油醇香,再帶上一抹似有若無的竹子清爽之氣,悉數充盈唇齒之間。
尤其是豚油香味,最是不加掩飾,赤裸裸地為一整道吃食附上最直白的點綴。原本清甜的江米與濃厚豚油充分融為一體,表面覆著一層油光。
明明是看似最不相干的食材,卻在此時此刻碰撞出無可比擬的極致滋味。
稍加咀嚼,江米甜糯、臘肉微硬,毛豆、玉米粒被咬碎之後,會綻出些微汁水,與若隱若現的竹香一起,在舌尖齊齊迸發。
這些日子以來,昭寧長公主日日只用一小碗膳食,眼下腹中空空如也,越吃越餓。她盡情用了好幾勺臘肉飯,方才將目光投向另外三隻未開蓋的竹筒,眼中滿是期待。
靜琴曉得今日已經破戒,必然攔不住。她暗暗嘆了口氣,走到第二隻竹筒處,幫她家殿下掀開蓋子。
這回是純江米餡,潔白如冬日剛落下的雪,上頭還裹著一層竹膜,清新自然。盤中另配一小碟細糖,應是用來蘸著吃的。
剛巧方才吃了咸口的,嗜甜的昭寧長公主見之心喜,換了一雙乾淨玉筷。
單品此飯,僅有江米甜糯與翠竹清香,本真原味雖好,但不免略顯寡淡。
可一旦夾了一小塊從糖碟中仔細裹上一圈,再嘗時,就會感受到一粒粒糖黏在江米周遭,遇到津液則緩緩化開,嚼時發出隱隱清脆聲響,口鼻之間儘是甜蜜蜜的滋味。
昭寧長公主好甜口,對蘸糖的竹筒飯更為喜愛,直等用了一半,方才吩咐靜琴開第三枚竹筒。
這一回,竹筒里盛著棕褐色豚肉飯,一塊塊肥瘦均勻的豚肉鑲嵌其中,整體閃著油光,另被一層竹膜裹住。撲面而來的豚肉咸香,即便是偏好甜口之人,也無法抗拒。
夾出一塊連著豚肉塊的飯,細細品了。
昭寧長公主雙眼一亮,咽下之後,笑道:「倒是很像母後端午時,常讓龔廚子做的鹹肉粽。豚肉肥而不膩、入口即化,江米浸透了醬汁,用著很香。」
「婢子聞著,確有幾分龔御廚做的肉粽味道,可見做竹筒飯的庖廚手藝著實很好,」靜琴微笑,手停在第四枚竹筒飯上頭,「餘下最後一枚,殿下可還想再嘗上一嘗?」
前頭三隻竹筒飯一一吃過來,昭寧長公主已覺得腹中有些撐。
不過這四枚竹筒一一打開,頗有些樂趣,勾起昭寧長公主一絲好奇。
她放下手中玉筷,單手支著下巴,懶懶道:「不嘗了,就瞧瞧是個什麼模樣吧。」
靜琴依言掀開。
蒼翠竹筒之中,黏糯的白凈米粒與紅豆糾纏在一起,靜靜散發著香甜氣息,乖巧可愛。
「竟是紅豆?」原本興緻缺缺的昭寧長公主頓時坐直,重新執起玉筷,往第四隻竹筒伸去。
「靜琴,本宮覺著還不是很撐,可以再用些。」
隨侍一旁的靜琴無奈閉了閉眼。
不得不說,各色竹筒飯中,還是紅豆配江米最為甜蜜可人。紅豆熟透后,帶來沙沙口感,香氣逼人,與甜糯江米混在一處,配著翠竹清香,吃來無比服帖。
只要是嗜甜之人,都無法抗拒它,遑論昭寧長公主還偏愛紅豆一物。
眨眼間,第四隻竹筒里的紅豆竹筒飯消去大半。
而昭寧長公主完全吃撐,坐在原處不斷揉著肚子,頗有些後悔方才的決定。
好端端的,作甚一個個打開?
倘若一口氣全開了,就能發覺裡頭藏著紅豆做的吃食,盡情吃個舒爽自在了!
旁邊侍奉的靜琴在看見紅豆的一剎那,就準確無誤料想到了她家殿下會有什麼反應。
眼下來不及再度嘆氣,她連忙吩咐另一沉穩些的婢女,悄悄去長公主院中的庖屋,備些有助克化的飲子來。
昭寧長公主饜足地閉上雙眼,喟嘆:「自打龔廚子離開長安,本宮許久沒用上這般好吃的菜食。」
「也不曉得這回章兒從哪兒尋來的好廚子,當真有些本事。」
靜琴扶著她去榻上坐下,無奈道:「殿下不若想想,等會兒要編個什麼由頭,方才能讓杜侍從信了這竹筒飯不是您用的。」
昭寧長公主擺擺手,隨口道:「這有何難?且說是你們饞了吃食,央我賞下。」
「左右還剩一些,瞧靜雲她們也有些饞,不若就此分了吧。」
得了金口玉言,一旁的婢子們嬉嬉鬧鬧搶吃食去了,唯有靜琴陪在榻邊,幫昭寧長公主揉胃,動作仔細又輕柔,力道適中。
不一會兒,四隻竹筒飯便被數位婢子們分了個精光。
杜昉再度被傳喚進來時,瞧見空空如也的竹筒有些訝異。隨後一聽是長公主只用了一勺紅豆餡的,就擱了碗筷,將餘下賞給了婢子們。
他便信了大半。
是了,畢竟如此多的分量擺在這兒,哪裡能是殿下一人吃得下的?
只不過,連阿郎親自請來的孟師傅,其所做美味吃食,都無法讓殿下嘗一口……這可如何是好啊!
罷了,且先顧著眼前事吧。
杜昉斂去憂慮,叉手恭聲道:「原本郎君是想讓孟師傅為殿下烹制暮食,但既然孟師傅的手藝依舊不合殿下胃口,某這便令其歸家。隨後稟與郎君,另尋佳廚。」
嘴上說著不合胃口,實則心中尚在回味著方才竹筒飯滋味的昭寧長公主,頓時哽住。
這怎麼,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個兒腳的意思?
昭寧長公主輕咳兩聲,「虛弱」道:「既是章兒特意尋來的,也是一片孝心,不好辜負,便讓這廚子再試一試暮食罷。」
見長公主親口說要再試試,杜昉自無不從,應了聲「喏」,斂聲屏氣退下。
屏風後頭,軟榻之上。
昭寧長公主一聽人走了,立馬精神奕奕地坐起身。
靜琴勸道:「便是再美味,殿下也不應一次用這麼多,甚是傷身啊。」
可惜她家殿下全然聽不進去,興緻勃勃道:「靜琴啊,你說這庖廚,晚間會做些什麼暮食?」
「哎呀,本宮都好幾日沒吃玉龍臛、金玉羹……」
聽著昭寧長公主一口氣報著菜名,靜琴一邊幫她揉胃,一邊搖頭。
看來,殿下這回極有可能要前功盡棄了。
-
國子監廨房,謝青章妥帖收好文卷,欲要歸家。
他剛走出國子監大門,就瞧見階下已經候著兩位好友——大理寺少卿湯賀、京兆府少尹王離。
這二位都是大忙人,平日里能見著一位都是不易,難得湊這般齊。
見謝青章出來,王離立即掛上燦爛笑顏,熱絡道:「修遠,咱們多日未見,真真思念得緊,不若今日去你家中用暮食罷?」
謝青章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昨日剛與你去豐泰樓吃了魚膾。」
王離笑意凝住,尷尬地笑了兩聲。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哈哈……」
一人敗北,另一人頂上。
湯賀拱手,正色道:「許久不曾拜會昭寧長公主,聽聞長公主殿下近來身子不適,身為晚輩,自當前去探望。」
謝青章接過僕役遞來的韁繩,慢條斯理道:「多謝雁秋心意,只是家母近日不見外客,便不招待了。」
一旁豎起耳朵聽的王離急了,破罐破摔道:「好了,不就是聽聞你請來了姜記食肆的廚娘,故而想去你家中蹭頓暮食?」
「謝修遠,你就說讓不讓去吧!」
湯賀也拿謝青章這刀槍不入的性子沒辦法,無奈道出真正來意。
「前幾日我與夫人話家常,無意中說起在姜記吃過的紅糖糍粑,不曾想被珍娘聽了去,吵著要吃,已經鬧我好幾日了。」
「可讓僕役去食肆時,卻得知廚娘已離了姜記,店家也不知食方。今日明承來大理寺處理公務,提起你請了廚娘去府上,可不就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湯賀覷著謝青章臉色,坦然問:「珍娘平日最喜歡謝叔叔,每回你來家中,我這個阿耶都吃上一記冷落。」
「修遠,你不會當真袖手旁觀吧?」
一旁的王離連連點頭,不停幫腔。
謝青章眸底染了一抹笑意,唇角微微翹起,翻身上馬:「走吧,府中暮食應當在做了。」
兩人大喜過望,當即隨之打馬,一路往長樂坊而去。
-
待到了昭寧長公主府外,守門的閽人連忙迎上,門前僕役接過三人的馬繩,牽馬下去好生照料。
謝青章喚來一僕役,吩咐他去庖房傳話,讓今日來府中的廚娘另做一桌一模一樣的席面,送來蒼竹院。
隨後帶兩人回了自己院子,吩咐侍從備茶。他自個兒去了裡屋,卸去襆頭與革帶,換了一身皦玉色士子襕袍,方才出來接待好友。
不曾想,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外頭坐榻上已是空空如也,不見二人身影,唯有案上茶湯還燙著。
見謝青章出來,侍從連忙迎上,叉手道:「兩位大人讓僕役帶路,往庖屋去了,說是有急事要找今日來府中的廚娘。」
王離與湯賀未成家時,常來長樂坊尋謝青章飲茶談事,對長公主府內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很。
加之府上除昭寧長公主外,並無其他女眷。無論他們是在靜湖釣魚、竹林踏青,還是園中閑逛、桂下飲酒,都衝撞不到什麼人,往常也是隨他們去的。
故而謝青章只一頷首,吩咐僕役等快要傳暮食時,派人去請王離二人回來。隨後,他背手往朝著長公主的院子去了。
兩院之間相隔不遠,沒幾步路便到。
進院子時,守在廊下的年輕婢子們紛紛站起來,脆生生喚道:「郎君回府啦!」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清脆的聲音穿過大半院落,都聽得清清楚楚。
幾乎是前後腳的工夫,靜琴出屋來迎,歉聲道:「阿郎來得不巧,殿下有些疲累,正準備歇下。」
聞言,謝青章半垂著眼,半句不問為何歇得如此早,只淡淡道:「恰巧王少尹、湯少卿來了府上,我先去作陪,晚間再來探望。記得喚阿娘起來用暮食,莫要貪眠。」
靜琴回:「婢子謹記。」
目送謝青章離去,靜琴快步走回屋內,笑道:「殿下安心,大郎已走。」
躺在榻上,提心弔膽的昭寧長公主頓時鬆了口氣,埋怨道:「真是個冤家,往日都要酉時方歸,今日怎得提早一個時辰回來了?」
「本宮尚來不及上妝,萬一方才這小子真進了屋,被他瞧見本宮面色紅潤,豈不是要露餡?」
靜琴扶她起身,溫聲道:「殿下莫急,婢子這就幫您上妝,定讓面色瞧起來蒼白虛弱,再換一身寬鬆些的衣衫,不讓阿郎瞧出破綻。」
「廊下還有那些年輕婢子守著,阿郎一進院子,她們就會傳口信,不會誤了殿下謀划。」
昭寧長公主心下略安,笑罵了一句「不省心的混小子」,閉目讓靜琴服侍上妝。
-
另一廂,謝青章走回蒼竹院,停在院門處。
立馬有僕役迎上來,垂首聽候吩咐。
謝青章偏頭問:「王少尹與湯少卿,可曾回來?」
僕役搖頭:「稟郎君,二位大人還未歸。」
「杜昉何在?」
僕役又答:「杜侍從仍在庖屋,幫著今日進府的廚娘烹制飯食,可需奴去尋杜侍從來?」
「不必。」謝青章當即拿定主意,腳尖轉變朝向,往庖屋而去。
府內庖屋與謝青章的院子離著不遠,中間以一片竹海、幾間歇腳亭子及池塘相連,竹林翠綠喜人,盡顯文人士子的風雅。
謝青章一路漫步而來,見徐徐晚風吹動竹葉,惹其發出簌簌輕響,煞是好聽,只覺得一身躁氣盡消,頭腦清明許多。
行至庖屋小院外,卻不見一個雜役,門口空空蕩蕩的,而院落裡頭卻很是熱鬧,說話聲不絕。
空中散著濃郁辣香味,越靠近庖屋越明顯。那香味初聞時儘是嗆鼻辣味,過一會兒就會有各色香料的香氣混在一起翻湧而上,霸道又勾人,直直鑽進人的心窩裡。
謝青章喜清淡,嗅出辣味時,步子一頓,下一瞬卻聽出院內諸多熱鬧聲音中,恰有杜昉的一份。
杜昉從小跟在他身邊,看似隨和、不拘小節,實則內里穩重得很。可現下聽著……比平日跟在他身邊要更活潑些?
謝青章垂下眼帘,略一躊躇,到底還是邁步往裡走。
進院子才發覺,哪裡是院門口無人守著,連院中都沒什麼僕役,一道道聲響俱是從屋側竹林處傳來的。
少數幾個留在院中的僕役見了,忙不迭行禮,見謝青章揮了揮手,便識趣地回到原處做事,不敢嬉鬧。
謝青章越往屋側走,辣香味便越發明顯,濃到像是要凝成水珠,密密麻麻覆在人的渾身各處,怪黏人的。
經庖屋正牆,繞過轉角,就能瞧見杜昉領著一眾人,圍著一根根竹條,似是在……削簽子?
謝青章來時動靜小,所站之處於大多數人而言是死角,故而裡頭無一人發覺他,仍在熱熱鬧鬧說著話。
杜昉臉沖著木窗裡頭,好奇道:「孟師傅,你是說雞肝雞心也能吃?不覺得太過腥膻腌臢嗎?」
一道清麗嗓音響起,應是那請來的廚娘:「自是能吃,還美味得緊哩。肝、胗、心、腸等等都算雞雜,用清水洗凈,拿鹽、酒等等腌制去腥,有餘力也可加些豇豆段,最後切了青紅椒,大火猛炒,甭提多下飯!」
這一番話說出來,勾得周遭幹活的僕役紛紛開口,「埋怨」孟師傅又故意勾他們腹中饞蟲。
「下回我得試試!」杜昉嘖嘖兩聲,又提起另一事,「那剛剛炒得一鍋是什麼?放了好些香料,聞著忒勾人。」
廚娘聲音含著笑意:「那是暖鍋底料,辣口的,用來涮著吃。」
牛擱在現下忒金貴,如若不是腿折或者病了,通常百姓家中是不被允許宰牛來吃,倘若有那膽大包天的,宰了能耕種的牛,甚至會被官衙抓走定罪。
長安城中,只有少數幾位高官貴胄府中,能偶爾吃上牛肉。
昭寧長公主府便是其中之一。
廚娘又道:「一鍋牛油麻辣,一鍋用各色菌子並老母雞吊出清湯,另有一鍋是米湯。辣、鮮、清淡皆有,興許能有長公主殿下喜歡的。」
「再不成還有一堆吃食,總有一道能合了殿下眼罷?」
謝青章眨了眨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只怕不是僅有一道能入阿娘的眼,是每一道都能惹她潰不成軍,再不想裝什麼沒胃口。
說著,那廚娘語調一轉,小心翼翼道:「杜侍從,『府上之物盡可取用』,確是你家大人親口說的吧?」
杜昉笑了,連忙安撫她:「孟師傅安心,是我家阿郎親口所言,錯不了。阿郎心善,性子又好,從來一諾千金,輕易不會為難人的。」
「那就好!」廚娘顯然安下心,語氣都輕快了起來,「不瞞你說,我許久不曾見著如此多的竹子,真想都砍了去,通通做成竹筒飯。」
「還有來時路上看見的那顆桂樹,瞧著少說也有三百年的歲數。待到九月開出滿樹桂花,摘下來能做許多美味吃食,像是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酥酪、桂花芋圓……嘖嘖,滋味忒絕!」
說罷,廚娘後知後覺找補:「咳咳,杜侍從莫要誤會,我只是說笑,說笑而已……你可莫要告訴旁人去。」
謝青章眼中笑意更濃,唇角微微翹起。
這位廚娘倒是與外祖母一個性子,只要能入菜肴的食材,無論精貴還是低賤,無論通俗還是雅緻,半點不會放過,通通薅來做成各色吃食。
這便是,好吃之人的共通之處?
正當這時,他身後傳來王離的驚呼聲:「修遠,你是來尋我和雁秋的?」
謝青章:「……」
裡頭的杜昉等人聽見,連忙站起行禮:「郎君。」
窗內的孟桑眨巴眨巴眼睛,猜出來人,尷尬地閉了嘴。
哦豁,完了完了,不僅覬覦人家府上的竹子和桂花,還被正主悉數聽了去。
孟桑啊孟桑,就說不能太得意忘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