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龍蝦(一)

第42章 小龍蝦(一)

田肅最近的日子不大好過,無比糟心。

每日去上早課,講堂內一小半監生都在議論食堂的朝食。前日是油潑面,昨日是鮮肉小餛飩,今日是熱乎粥品……各式各樣的吃食名字,接二連三從不同同窗的口中冒出,配以真實又精妙的描述,令人忍不住心嚮往之。

待眾學子回到各學講堂,田肅好不容易挨過一整日的枯燥課業,到了下學時分,又要開始被迫聽一耳朵同窗對食堂暮食的期許。有人獨愛紅燒肉,有人偏愛辣子雞,亦有人嘗過酸辣土豆絲后,自此念念不忘。

起初,這些同窗不過是隨口聊一聊最喜愛的吃食。說著說著,他們就開始梗著脖子,義正辭嚴地爭辯起哪一道吃食最好吃、哪樣菜式當為國子監食堂的招牌吃食……各有各的喜好,總會「友好交流」到臉紅脖子粗,場面一度十分熱鬧。

而田肅,因著先前太過嘴硬,大話放出去太多,所以無論暗地裡是何等眼饞,明面上還得裝出一副「就這也拿得出手嗎」的不屑模樣。

沒法子,當真是騎虎難下,事到如今只能硬聲硬氣地繼續放狠話。

無人知曉,一身「傲骨」的田台元,其內心有多麼痛苦不堪。

難啊!

「田監生?」

「田台元!」

田肅猛地回過神來,環顧四周,國子學講堂里空空蕩蕩的。負責今日最後一堂課的國子博士早已離去,而國子學其餘監生也都走了,唯余他和眼前另一位國子學監生還留在講堂。

見田肅回神,那監生笑道:「田監生是在想什麼要緊事?怎得這般出神,竟沒發覺已經下學。」

「我書卷已收拾妥當,尚且約了好友出去用暮食,先走一步,田監生自便。」

田肅「嗯」了一聲,悶聲悶氣的,一聽就曉得此人心情不佳。他慢騰騰地收拾桌案上的書卷等物什,滿腹心事地往外走。

自打孟廚娘在偏門擺了攤子,這些日子是變著花樣地做小食引誘人。起初是香酥雞,接著拿出小肉串,再然後又搗鼓起土豆。

土豆這食材,在田肅眼中一向有些平平無奇。入菜后的風味一般,常作點綴之用,唯一可取之處就是讓平民百姓填飽肚子。

然而土豆落在那位眉眼帶笑的孟廚娘手裡,又是脆皮土豆,又是什麼薯片、薯條,都是從未聽聞過的新奇吃食,偏生每一樣都無比誘人。

天曉得他每回瞧見葉柏津津有味吃薯片時,多麼想衝到孟廚娘跟前,再不顧臉面,悉數都要一份,然後好生吃個痛快!

田肅暗暗咬牙切齒,用盡全力按捺住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不可,他大話都放了出去,倘若眼下輕易妥協,豈不是打他自個兒的臉?

田台元,你定要耐得住誘惑!

不遠處的岔路口,與田肅交好的六位太學監生正守在那兒。一見田肅過來,他們立馬打起了精神,眾星捧月似的擁著田肅往偏門走。

「台元兄近日越發遲了,想來是在溫習課業,我等羞愧,向學之心不及台元兄啊!」

「田兄得多顧念身子,課業偶爾也是可以放一放的嘛……」

「話說回來,台元兄啊,今日咱們去哪兒用暮食?」

田肅心中不斷怒喊「我想去食堂」,面上卻要裝出平日里弔兒郎當的模樣,漫不經心道:「都行吧,祥雲樓有些吃膩。聽聞東市新開了一家食肆,做的都是新菜式,不若我們去嘗個鮮。」

其餘監生實則也很勉強,心心念念都是紅燒肉、辣子雞,但還是強打起精神,換不同話術誇田肅。

田肅強打起精神應付兩三句,督見許多監生迎面而來,心下瞭然,見怪不怪。

這些同窗必然是被那位孟廚娘的小食給誘惑到,於是轉而回食堂用暮食的。

瞧他們手上舉著一種用竹籤串起的吃食,外層刷了一層醬汁,裡頭長條模樣的吃食像是……白繭糖?1

與之擦肩而過時,隱約能聽見幾句交談。

「唉,還是梁兄手快些,得了這最後一根小食。我這光看又吃不著,饞得慌啊!」

梁監生語氣略帶得意:「哎呀,明日我定讓給賢弟,絕不與你爭搶。不過這位孟廚娘做的白繭糖,可真是獨具風味。」

「可不是!這外皮脆硬,裡頭吃著卻軟糯可口,嚼起來略有些粘牙。白繭糖的稻穀清甜配上這甜辣味的醬料,香得很!」

田肅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同時心下略安。

果然,下學后多留一會兒的計策用對了。

往日里,監生們出去尋食肆只能走偏門或後門。往後門去,必經食堂,他田台元自認把持不住,因而只能走偏門。

如若他同往常一般頭一個出去,那孟廚娘必定已經攜著小食,笑吟吟地坐那兒靜候。倘若他出來遲些,想必孟廚娘已經撤了小攤回食堂。

如此一來,至少也算眼不見嘴不饞罷!

田肅坦然許多,腳下步伐也恢復了往日的囂張,嘚嘚瑟瑟往偏門走。

一踏出偏門,抬眸就瞧見孟桑正從鍋中夾出三根煎過的白繭糖,抖了抖上頭的油,利索地為其刷醬料、撒白芝麻。最後,她將其中最小的一根遞給葉柏。

田肅腳步頓住:「……」

他最近的運道未免太背了!

磨磨蹭蹭這麼久才出來,怎麼還能見著孟廚娘?

哎,不對!為何她這兒還有三根白繭糖,不是說那梁監生手裡的已是最後一根了嘛!

「阿柏,吃時小心燙口哦。」孟桑口吻溫和。

一聽此話,田肅忍不住了,偷偷摸摸用餘光去瞄。

小攤旁,葉柏接過那根脆皮年糕,黑白分明的圓眼中藏著委屈:「桑桑,緣何我的這根這般小?」

孟桑笑吟吟道:「等會兒還要回去用暮食,你一口氣吃一大根,哪兒還有地方裝別的?」

說著,她與柱子將剩下的兩根脆皮年糕分了。

葉柏無奈嘆氣,乖乖舉著小了一大圈的脆皮年糕開吃。

年糕外皮經過了煎制,泛著淡淡黃色,兩面依稀有幾道顏色更深些的煎痕。眼下,它又被刷了一層紅橙色醬料,其上粘連著白生生的芝麻粒,煞是誘人。

咬上一口,脆皮年糕就露出了內里。潔白的白繭糖與鮮亮的醬料顏色相互映襯,牢牢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兩大一小,人手一根,邊吃邊露出饜足之色。

光是偷瞄這幾眼,田肅心裡頭的饞意就已經要噴涌而出。

他……他也好想嘗嘗這小食,親身體會一番有多美味!

孟桑餘光掃見田肅等人,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吃食:「田監生來得不巧,小食已經領完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要緊事,畢竟于田監生看來,吃食還得分個高低貴賤,身份低了就不配吃。如此一看,這白繭糖必然著實配不上田監生的出身,入不了諸位的口。」

孟桑假笑:「田監生認為呢?」

田肅一聽這話,臉色難看許多,頓時明白過來——這位孟廚娘定然因著前些日子,他出言嘲諷「許平等人不配吃豚肉」,而心生不滿。

小攤旁,孟桑面上帶笑,眼底冰冷一片。

說實話,她本不是容易生氣的性子。在這世間,能將她惹惱的事著實不多,一為血親摯友,二為吃食。

許平等人一時行差踏錯,她心中自然不滿。可是他們顯然知錯就改,在事情被捅出的第二日就來了食堂,態度誠懇地致歉,沒有絲毫猶豫地應下歸還碗碟一事,並且認認真真地向其他監生誇讚食堂吃食。

見此,孟桑心中怒氣消去大半,遇著了也會和原先一般笑臉相待。

而眼前這位田監生,心中懷有門第之見,踩低捧高、欺軟怕硬。在他們這些人眼中,竟然連吃食都要分個三六九等,扯出個什麼配不配的話來,著實令人厭煩。

在孟桑看來,美食的存在,就是為了給世間所有人帶來各自的愉悅歡喜,無論高低貴賤,無論男女老少。

哪怕是吃不起烤鴨的貧寒人家,也創出京醬肉絲這一道菜式,填補一二遺憾。待到日後,這道京醬肉絲亦會是珍重且美好的舊日回憶。2

美食,根本不應成為田肅手中用來貶低、嘲諷旁人的一柄利器。

因此,田肅當時的一句話實實在在觸了孟桑的逆鱗,眼下能擠出個假笑已算作給面子。

迎面而來一大段話,使得田肅臉色越來越黑。

偏生這位孟廚娘之所言,實乃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他對此根本無法反駁,只能強裝鎮定地冷哼一聲,領著身後狐朋狗友走人。3

孟桑斂起假笑,神色恢復如常,和柱子收了小攤后,帶著葉柏回食堂。

-

這些天來,食堂內熱鬧極了,人聲鼎沸。

因著來食堂的監生越來越多,又恰好因為歸還碗盤之事,空出了八名雜役。孟桑經了魏詢首肯,給這些雜役重新分配了活計。

一人去後院洗碗;三人負責守著監生歸還的碗碟,一旦裝臟碗碟的桶滿了,其中兩人就會協力將之抬回後院,另換空的木桶過來;剩下四人中,一人給負責限量小食的阿蘭打下手,另三人則組成第二組打菜的,分擔壓力。

眼下的食堂內,熱鬧之中又不失秩序。

打菜的桌案前排起四列長隊,監生們依次領了暮食后離開。

中央灶台處,少數監生秩序井然排成兩列,等待著心心念念地小食出鍋。一旁還有雜役在數著人頭,若是人數足了,有不知情的監生排到末尾,雜役就會走過去,客氣解釋。

「今日小食僅供應六十份,到您前頭這位監生為止悉數領完。實在對不住,不若您明日早些來?」

而中央灶台左右,無數張桌案前,監生們或是專心品嘗美味佳肴,或是笑著邊吃邊談論課業、瑣事、朝事,每人臉上都流露著愜意。

食堂內,還有兩人極為顯眼。他們右臂上都扎了一條紅布,其上綉有「監督」二字。

這兩人皆來自先前承諾補償食堂的監生們之中。他們按照許平的名單,每日出兩人。當日的兩人來食堂后,就去找阿蘭領紅布條,隨後開始兢兢業業地巡邏。

此二人,一人守在食堂門口,一人在食堂各處走動,但凡見到沒有主動端起碗盤歸還的監生,就會出言提醒,用各種法子迫使對方妥協。

若是那被提醒的監生不從,周遭數人就會向其投去極為鄙棄的目光。直至惹得那監生臉側發熱,最終妥協於眾人施加的壓力之下,親自歸還碗盤。

孟桑領著柱子和葉柏步入其間,眉眼帶笑,心頭暖洋洋的。

真好,食堂終於有了諸多起色,也不枉她和食堂眾人這般費心血、想法子!

在孟桑三人去后廚的一路上,好些監生見了她,要麼頷首致意,要麼出聲打招呼,還有好奇地詢問明日吃什麼。他們一個個守著禮節,沒有靠得很近,但都無比熱情,嘰嘰喳喳個沒完。

人數太多,孟桑難得有些頂不住,一邊笑著回應諸人,一邊不斷加快腳下步伐,急匆匆躲進后廚。

「呼——」

小門合上,孟桑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軀放鬆下來。

后廚灶台前,紀廚子笑道:「也就是師父了!監生們見了我們,可從不會如此的。」

陳廚子等人也跟著笑。

孟桑回想起方才的場景,還有些「驚恐」,連忙擺手,苦笑道:「日日如此,那哪兒受得了?只盼這些監生莫要再這般啦,經不住!」

一旁,柱子已經機靈地去取灶上溫著的暮食,正在將它們一一裝入托盤中。

孟桑瞥了一眼,問葉柏:「阿柏,你還是同我一道在小院用暮食?其實你在監中讀書,終歸要和旁的監生打交道……」

葉柏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我與桑桑一起。」

孟桑無奈,實在拿他沒法子。她沒忍住手癢,飛快薅了兩把小蘿蔔頭的頭頂。

感受頭頂被輕輕揉了兩下,葉小郎君鬱悶地抬手遮擋:「桑桑,我阿耶說不能隨意被摸頭的,有損男子氣概。」

「成吧,下回不摸了,」孟桑聳聳肩,往小院走,「咱們用暮食去。」

葉柏皺皺鼻子,一點也不信孟桑說的話。

哼,明明桑桑前日也是這般說的,可方才還不是又沒忍住?

不過,被桑桑揉頭頂,真的很暖、很舒服哎……

兩人還未繞過屋舍牆角,就隱隱聽見魏詢、徐叔在說話。

這二老應是太過認真投入,都不曾發覺孟桑已經回來。

徐叔嘆氣:「現如今來的監生越來越多,碗碟不夠用啊……」

「原本食堂里還是留下足夠碗盤的,誰讓你平日見著磕碰損壞,只記得扔了壞的,再拿好的出來用,卻不曉得買些新的補上?」魏詢口吻很是不滿,「現下好了,若是來的監生再多些,你一時半會兒到哪兒買碗盤去?」

徐叔噎住,顯然有些示弱:「這誰能想到,日後真能來了個孟師傅,將監生們都攬回來?」

「況且我這不是已經尋熟人嘛,總能買到的,最近幾日多支些雜役去洗碗,也能勉強供應上乾淨的嘛。」

這時,孟桑已經從牆角走出,笑道:「二老莫急,我正想著從明日起暫且不去擺攤了。」

聞言,徐叔忙道:「孟師傅,碗碟之事合該庫房這兒解決,怎好累得你那兒做事不便?你且安心去偏門,徐叔我會將事情都妥當安排好的。」

孟桑領著葉柏去凈手,一邊搖頭笑道:「徐叔安心,即便沒有碗盤短缺之事,這小攤也該緩一緩。」

「現今少說也有五百名監生來食堂,恐怕文廚子他們還未適應,雜役們也難免會出錯。故而我想將攬回監生一事暫且擱置,先全力穩住當前局面,才是要緊事。」

魏詢頷首:「桑娘此話言之有理,近日陳達、紀山一鑽進后廚就不出來,忙得腳不沾地。」

「是這個理,左右不日便是授衣假,大家都能喘口氣,也給徐叔些時日去購置碗盤。」孟桑眉眼彎彎,領著葉柏回到大方桌旁。

剛好柱子來回幾趟,已經將暮食悉數送到了大方桌上。

坐下后,孟桑忽而想起一事,笑道:「對了,徐叔,不若這回別買陶碗陶盤了,咱們去尋木匠做。」

「木匠?」

孟桑點頭,照著後世常見的餐盤模樣,大致比劃一番,細細講給他們聽:「這樣一個木盤子,既能裝白飯,又能盛一些湯汁不多的菜,彼此之間隔開也不怕竄味,屆時也便於雜役清洗。」

「而且粗略算算,應當也比購置數個陶碗、陶盤所費的銀錢要少些。畢竟無須用什麼上好木材,只要夠結實,輕易不會開裂,便足夠食堂用了。」

「二老以為呢?」

魏詢與徐叔對視一眼,無需多言,便曉得彼此的意思。

徐叔笑眯眯道:「勞煩孟師傅畫個圖樣,我親自去尋上回做月餅模子的老張。他那人手藝好、出活快,價錢也公道,能省下好些銀錢。」

孟桑點頭笑了,溫聲道:「我今晚回去畫了樣子,明早給您帶來。」

三言兩語敲定,孟桑一眾人用起暮食。

-

用完暮食,孟桑與葉柏結伴回了食堂,卻見連帶著許平在內的少數監生仍留在大堂,而像其他國子學、太學的監生早就回了齋舍。

孟桑有些訝異:「也不早了,你們怎麼還沒回齋舍?」

許平見她和葉柏從后廚出來,雙眸一亮,清了清嗓子:「有事想請教孟師傅,所以多留了一會兒。」

「尋我有事?」孟桑挑眉,「那你們說吧。」

薛恆按捺不住,急急道:「孟師傅,咱們明後天能做些便於帶走的朝食嗎?用油紙包裝了,可以拿在手上的那種。」

聽見此問,孟桑笑了:「自然可以,倒是不瞞二位,明日朝食就是一道可以抓著帶走的吃食,應當會對你們胃口。」

得了準確答覆,許平等一眾監生心中踏實許多,他們與孟桑見禮致謝后,爽快走出食堂。

望著許平眾人離去的背影,孟桑若有所思。

「阿柏,你覺著,他倆這般迫切地希望朝食能帶走,是不是想多睡一會兒?畢竟已至秋日,難免睏乏嘛……」

葉柏無言以對:「按常理,應是春日易睏乏吧?」

孟桑伸出食指晃了三四下,義正辭嚴地說起她的過日子經:「非也非也,對我們這些俗人、懶人而言,不論春夏秋冬,應是每日都很困。若不是缺銀錢、要幹活,實則恨不得躺一天不起來。」

「春日暖和,外頭滿眼綠意、清爽微風中,好好打個盹。」

「夏日炎熱,午後就該聽著沒精打採的蟬鳴,打著蒲扇,舒舒服服地午後小憩,醒來用一碗冰涼飲子,忒舒坦!」

「等到了秋冬,那就該曬著暖和的日光,身上蓋個毯子,好好打個盹。尤其是冬日,布被裡頭那般暖,可不得日上三竿再爬起來?」

葉柏冷不丁問:「那你光貪眠,不做吃食了?」

孟桑理直氣壯:「做啊,睡飽了再做嘛!左右日子繞不開個吃喝拉撒睡,做完這些,一日也就過去,不算白費!」

看著孟桑振振有詞的模樣,葉柏啞然。

且不論國子監,只想想他的日子——

每日卯正起來洗漱,用完朝食,尚且未到卯時二刻,須得一直讀書到午正,才能小憩兩刻;睡醒起身,先練一個時辰的武藝或騎射,隨後回書房讀書,直至用暮食;待到用完暮食,還練完字,才能有一個時辰的空暇,最終於戌時六刻睡下。

沒來由的,葉柏有些艷羨,心裡頭泛著苦澀。

他想得正出神,就聽見孟桑輕快的聲音傳來。

「阿柏,明日咱們朝食吃肉夾饃。」

雖然葉柏不曉得是什麼,但還是認真地點頭,以表期待。

孟桑半蹲下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不過明日最要緊的是暮食。魏叔方才跟我說,聖人恩澤,明日會讓莊子上送紅螯蝦到各處官衙,而國子監佔了其中大頭。」

紅螯蝦此物,葉柏倒是隱約有了些印象。

此物是皇太後娘娘拿出來的,原本說是叫做「小龍蝦」,但因犯了忌諱,所以改稱「紅螯蝦」。後來紅螯蝦被養在皇太后名下的莊子上,數目極多,每年都會往宮中和各處官衙送,已經成了慣例。

葉柏抿出笑來:「嗯,桑桑一定會將它做得很好吃。」

孟桑眉眼彎彎:「我也這麼覺得。」

-

翌日,國子監食堂內,監生排成長隊。

孟桑心無旁騖,正在剁肉。

肉夾饃裡頭塞的臘汁肉,其所用豚肉,在採買時得費心思挑一挑,太肥則膩,太瘦的做出來又不夠豐腴,乾柴塞牙!

肥瘦三七分的豚肉,在加了糖色、各色香料、鹽的高湯燉煮足足一個半時辰,期間不斷轉變火候,方才得一塊豚皮紅亮、肥而不膩的噴香豚肉。

孟桑將肉撈出來,先將豚肉在砧板上剁碎,又估著分量往上頭澆湯汁,最後拌在一處。

剁完肉,孟桑揚聲喊:「阿蘭,饃!」

話音未落,阿蘭抱著裝滿白吉饃的矮竹筐出來,趕到桌案前。

見孟桑直接伸手拿饃,阿蘭忍不住提醒:「師父,當心饃燙手……」

只是她話未說完,就望見孟桑面不改色地拿過已經被橫刀切開的饃,往裡頭填肉,彷彿完全感受不到燙手。

阿蘭:「……」

實不相瞞,她時常覺著自家師父的手,可能是鐵打的。

孟桑瞥見阿蘭沒了下一步動作,快聲道:「愣著作甚?去看著公廳爐,文二怕是一個人忙不過來。」

一語叫醒,阿蘭連忙又往後廚去。

今日流程是定好的,監生們先從旁邊灶台上領了清粥與空盤子,順而端著木托盤來到旁邊的高腳桌案處,依次領孟桑這兒的肉夾饃。

孟桑手上動作不停,做好一塊,就放到最前頭監生的空盤裡。同時,她餘光掃了一眼抱著肉夾饃、吃得正香的葉柏,不由唇角彎起。

有監生問:「孟師傅,你這手邊備了油紙,莫非肉夾饃還可以帶走再吃?」

孟桑掃了一眼對方腰間木牌,笑道:「對,就是為了便於你們帶走吃,鄧監生可是要裝走?」

鄧監生搖頭:「不不不,只是好奇罷了。既然來了食堂,肯定是配著清粥更可口些。況且門口又備了清水與木瓢,用完吃食還能凈手,比帶走再用便利多了。」

孟桑微笑點頭,心中不免升騰出一個困惑。

許監生他們來得早,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完再走,緣何今日一個個都想帶走用朝食?

莫非是課業太緊湊、博士太嚴厲,所以他們趕著去講堂溫習?

算了,不想了,還是趕緊忙完朝食,等著紅螯蝦運過來罷!

-

講堂所在小院外,許平、薛恆等監生,人手一個油紙包。

涼風拂面,薛恆按捺不住地開口:「子津,你這法子當真管用?」

「自然,」許平神色淡淡,完全一副勝券在握的氣勢,「田台元不是瞧不起嗎?那咱們就當面吃給他看。那麼多國子學、太學的同窗,都對孟師傅做的吃食讚不絕口、意猶未盡,我就不信他田台元當真不饞。」

周遭其餘監生聽了,不住點頭,出聲附和。

忽然,有人眼尖瞧見了田肅等人的身影,忙不迭壓低聲音,急聲提醒:「哎!他們來了!」

「趕緊的,咱們開吃!」

頓時,這一群監生齊刷刷打開手中油紙包,動作一致地開啃。

白吉饃裡頭添了豚油,揉得也足夠勁道。經過烤制之後,一面有著一圈圈褐色紋路,正中央的烤痕形似菊花,很是好看。

饃里夾著滿滿的碎肉,少許肉汁不僅浸潤著碎肉,甚至已經漸漸滲入白吉饃內里。

咬上一口,饃的外層是略乾的,旋即在咀嚼之中,與攜著肉汁的碎肉相互融合,漸漸變軟。內里的豚肉燉得火候正好,湯汁濃郁,吃著豐腴又軟爛。

在此刻,饃的淡淡面香,因著豚肉濃香相襯而越發明顯,兩者相得益彰,不膩不幹。

其實田肅遠遠就瞧見了此處一眾監生在捧著手中吃食,一個個吃得極為投入、無比盡興,合上嘴咀嚼之時,還忍不住「嗯」個沒完,彷彿以為周遭人瞧不出這吃食很香似的。

田肅回想了一番須臾前用的羊湯餺飥,香味濃郁,硬著頭皮往前走。他面上坦然自若,心中怒罵不休。

好你個許子津,別以為他不曉得,這種損招只有你這隻狐狸才想的出來!

此時,許平等監生開始邊吃邊說話。

「嗯——這豚肉也忒香了,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天下少有的美味啊!」

「哎呀,你們快嘗嘗這饃,面香動人,浸透肉汁后,每咬一口都是絕妙享受!」

「唉,我也不想吃這麼多,但誰讓咱們食堂的孟廚娘太會做吃食了,忍不住啊……」

他們你一眼我一語,聊得極為火熱,彷彿根本沒瞧見快要來到跟前的田肅等人。

而田肅鼻尖竟是濃郁香味,饞得心顫。其身後的跟班們,更是悄悄在咽著津液。

與這餅子相比,方才碗面飄了一層油的羊湯餺飥香過了頭,反而顯得後勁油膩啊……

許平瞅準時機,故作訝異地看向來人,歉聲道:「這不是田兄嗎?不知田兄今日用了什麼朝食?」

「唉,我們只想著早些過來,用完朝食就能去溫書,也好應對博士們所問。是不是給田兄你造成困擾了?真是對不住啊,我們也不是有心的……」

田肅面無表情地看著許平一點也不真情實意的愧疚之色,內心已經在破口大罵。

田兄?什麼田兄!

你許子津就是有心為之,就是故意的!

奸詐狡猾,口腹蜜劍,居心險惡……無恥之徒!

田肅強裝淡定,哼道:「堂堂國子監監生,竟然在講堂外啃餅,有失儀態!真是羞於與你等為伍!」

不,他也好想啃餅!哪怕在講堂外也無妨啊!

「至於朝食?也沒什麼太金貴的,不過是一碗二十文錢的羊湯餺飥吧,那裡頭羊肉多得跟不要銀錢似的,肉香濃郁、湯底醇厚。只不過素日吃得太多,著實沒什麼興緻。」

老天爺,那羊湯肥肉膩、瘦肉柴,難吃極了!

田肅不可一世地翻了個白眼,心在滴血,竭力穩住聲線,招呼身後幾人往講堂內走。同時,他還得咬著牙,「雲淡風輕」地大聲道:「東市那家新開的食肆很是不錯,前些日子咱們就嘗過一回,昨日也是在他們家用的暮食,不若今日再去一趟好了。」

跟在他身後的監生們,面面相覷,仗著田肅不曾回頭,臉上露出苦澀,口中還要附和:「台元兄所言極是,我也覺著那食肆不錯!」

「昨日吃的魚膾很是鮮嫩啊……」

等他們走遠,許平等人互視一眼,唇角止不住地上揚。

別以為他們瞧不出來,這田台元腮幫子都咬緊了,說話口吻比之先前也不夠自然,一看就是說得違心話。

田台元啊田台元,你也有今天!

薛恆興緻勃勃,提議道:「要不咱們今日也去那家食肆?我先前在食堂見過,有監生著急回去溫書,於是自備食盒,裝了暮食回齋舍,咱們也能這麼干啊!」

有監生遲疑:「咱們攏一攏,點上一桌最樸素的席面自然不在話下。可要是我們外帶吃食進去,不會被那店家趕出來嗎?」

薛恆一揮手,很是豪氣:「不用諸位同窗出銀錢,今日我請你們吃宴席。笑話,又不只有他田台元兜里有錢,我薛安遠這錢袋可不比他輕。」

「諸位不必心中有何負擔,你們若是覺得不自在,那屆時就多賣力刺激一番這田台元,便當做份子!」

「至於店家讓不讓?」薛恆嘴角高高咧起,無比自信。

「儘管放心,這世間大多難事,我還沒見過用銀錢解決不了的。」

-

食堂內,孟桑正帶著五名徒弟和其餘幫工雜役們處理紅螯蝦。

實不相瞞,這回送來的紅螯蝦數目,著實超出了孟桑的預期。

足足十二個大推車!

這些紅螯蝦都能堆成個小山!

其實那位皇太后前輩沒有輕易拿出紅螯蝦讓各地養殖,是非常合理的。

這種克氏原螯蝦的繁殖能力太強,破壞力亦不容小覷。倘若傳到民間,讓百姓們放到農田裡養,不但會毀壞農作物,還會破壞溝渠,釀成大禍。

想來是考慮到這層,前輩才擇了名下莊子來專門養殖,既能一飽口福,又不擾亂百姓耕種。

送紅螯蝦來的人,是皇太后名下莊子上的管事之一。

此人言辭間帶了些傲氣,但做事很細緻。雖說按著常理,往年都提點過要如何處理,但他還是細緻說了一遍,甚至留下一張寫了怎麼烹制麻辣風味紅螯蝦的粗略食方子。

雖說孟桑上輩子沒少自己做,但由於眼下的身份明顯不可能接觸過紅螯蝦,所以起初只能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

待到這位管事一走,孟桑立馬活絡起來。她伸手一招呼,領著眾人開始處理紅螯蝦,順便盤算起做幾種口味。

麻辣口味,肯定不能少;十三香也得來一份,香料和中草藥已經請徐叔安排人去購置,等會兒就送回國子監;清蒸了蘸醬汁,風味也不差;若是缺了蒜香,那她自己肯定頭一個不答應……

十七年了啊!

自打她來到大雍,足足十七年不曾嘗過紅螯蝦,這委屈誰能感同身受?

孟桑咽了咽津液,難得饞到心癢,手下處理紅螯蝦的力道更大,動作更迅速了。

紅螯蝦拿到手,清洗和處理是很重要的。得先用刷子仔細刷過每一隻,浸泡清洗多次,再扯掉蝦線,去蝦頭、蝦囊,拉出蝦腮,最後在蝦背上剪開一道口子,才算處理完一隻蝦。

徐叔覷著孟桑越來越利落的動作,以及用剪刀時的狠勁,難得對食材生出憐憫之心:「桑娘啊……」

「徐叔你喊我有何事?」孟桑抬頭。

只見徐叔正盯著她手上的紅螯蝦,臉上寫滿了心有餘悸。

孟桑瞭然,又是「咔嚓」一下剪了蝦頭,掏出蝦囊,笑眯眯地開口。

「哎呀,徐叔,我也很不忍心的,所以之後一定會多給它們添些辣椒,保管香辣入味!」

小院之中,眾人戚戚然,專心低頭處理紅螯蝦。

運來的紅螯蝦太多,顧及到各學博士會告知監生們此事,或許來食堂的人會多些,因此孟桑好生估摸一番,留足數目,而剩下的放到明日做紅螯蝦蓋飯。

等到眾人處理好紅螯蝦,日頭已經漸漸西移。

孟桑鬥志昂揚地起身:「走,咱們做紅螯蝦去!」

-

下學時分,錢博士離開講堂后,裡邊的一眾學生躁動起來。

「聽見錢博士說的了嗎?聖人賜下紅螯蝦,讓食堂做給咱們吃呢!」

「哦,我曉得,每年都會有這一遭的。不過先前食堂做的紅螯蝦,要麼腥氣難吃,要麼肉老,著實風味一般。也不知孟師傅會不會做紅螯蝦,萬一……」

「瞎說什麼呢,沒有萬一,孟師傅就沒出過錯!區區紅螯蝦,定然能做出絕妙風味!」

薛恆與許平收拾好東西,對視一眼,默契地兵分兩道。前者去守著田肅等人,跟在他們後頭,勢要訂下他們隔壁桌,另一人則帶著大傢伙回齋舍取食盒,去食堂裝了暮食,隨後再去東市匯合。

他們對田肅的性子拿捏極准,腦子不好使又嘴硬,既然放過要去食肆的大話,便不會出爾反爾。故而,哪怕田肅現下知曉食堂會做紅螯蝦,也依舊會咬牙去東市。

許平等人去齋舍拿食盒時,正巧途徑食堂,不免聞見了裡頭傳出來的各色氣味,香到人魂都快飄過去了!

他們強行按捺下心中渴望,悶頭回齋舍取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隨後才急不可耐地直奔食堂。

-

東市,田肅正與跟班們有氣無力地朝著新開食肆走去,周遭還有旁的國子學、太學監生。

今日下學時,博士們紛紛宣布了「聖人賜紅螯蝦」一事。在國子學和太學的講堂里,除了少數被小食攤拉回食堂的監生有些激動之外,其餘人很是無動無衷,如往常一般出去尋食肆酒樓。

「再好的食材到了食堂那兒,都是糟蹋。」

「所言極是!往年也不是沒嘗過,可那做出來的吃食,簡直難以下咽,當真是暴殄天物。」

「食堂最近在偏門擺了個小食攤,我瞧著,有許多同窗因而轉變心意,改而去食堂用暮食。」

「嘩眾取寵而已,你沒看見今日那小攤沒來?可見只有幾道勉強拿得出手的吃食,已是黔驢技窮。」

「今日程敬才讚不絕口的什麼……『肉夾饃』,聽著不過是餅裡頭塞點豚肉,這能有多可口?不過是一時新奇罷了。」

「……」

田肅聽著前後左右傳來的各種對談,心頭在滴血。

你們清醒些,食堂如今的吃食,那可是比豐泰樓還要好吃!

哪怕是紅螯蝦,到了那孟廚娘手裡,必然能呈現絕頂美妙的滋味啊……

田肅心裡頭裝著事,神不附體地領著跟班走進東市新開的同春食肆,全然沒發覺一直遠遠綴在後頭的薛恆。

店中茶博士認人本領好,機靈地迎著田肅七人往角落大桌走:「幾位郎君又來了,不知今日要吃些什麼?」4

田肅心不在焉地掏出十兩銀子,扔到茶博士懷中:「隨意做一桌席面。」

看著田肅這模樣,茶博士一時拿不準對方是否喜愛自家吃食。要說對方喜愛吧,也不見面露期許;可硬要說不喜愛,又何必兩日連著來光顧,更是豪氣地掏出十兩銀子!

茶博士堆起得體笑容:「好嘞,這就為幾位郎君安排席面去。」

這食肆店面大小雖比不過東市其他酒樓,但在裝潢、布局上也算用心。

店中除了數張尋常大小的食案外,另設有兩張大長桌。這兩張大長桌中間以一張六扇大屏風隔開,彼此之間只能聽見動靜。

田肅走神兒地盯著屏風上的畫瞧,一顆心早就奔向了食堂。

他依稀聽見隔壁大桌來了一位食客,似是來佔位等人的。不多久,能聽見的動靜又多了些,應是其他人都到了。

此時,茶博士們已經在給田肅這張桌案上吃食,一盤盤、一碟碟瞧上去尚算精緻,聞著也很香。

田肅收回神,執起筷子,暗嘆一聲。

罷了,就算去不了食堂,這也還有十兩銀子的宴席,也是很香的。

等等!

田肅鼻子微動,只覺著自己嗅到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香味,脖子順勢轉動。

麻辣、鮮香……

田肅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大屏風,更為準確地說,他那眼睛直勾勾地,想透過屏風,去看一看隔壁桌食客在吃些什麼。

忽然間,熟悉的聲音接連傳來。

「嘖嘖,子津啊,食堂這個麻辣紅螯蝦,可真是不錯。肉緊彈牙,蝦黃鮮極了,當真辣得過癮!」

「安遠兄,這個蒜香也十分美味。嘗來咸甜,蒜香濃郁,與這紅螯蝦極配!」

田肅:「……」

這十兩銀子的宴席,它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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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小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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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龍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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