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請帖
「姑爺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書房的門打開又關上,拿過大明律的顧懷捧著手爐細細看著,小環悄悄掩上了門,準備去后廚催一催膳。
三年前第一次看見姑爺的時候,姑爺還是個有些沉默寡言的性子,總是喜歡找個沒人的地方坐著,滿眼都是悲涼和感嘆。
那時候小環就在想,姑爺心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才會有這樣的目光?
年紀不大沒有後台的小丫鬟,自然是被派來伺候沒有地位的贅婿,從招贅到成親是隔了一段時間的,小環也是那時候成為了姑爺的貼身丫鬟。
緊接著就是一系列的事情,新婚夜姑爺的昏迷,當所有人都在笑話姑爺享不了艷福的時候,只有小丫鬟默默照顧了他三年。
喂粥,擦洗,翻身,活動手腳,顧懷之所以躺了三年還沒得褥瘡,身子能恢復得這般快,都是小丫鬟的功勞。
但當姑爺重新睜開眼睛,只過了這麼一天,小丫鬟就覺得姑爺有些變了。
不止是說話做事沒有了以前的畏縮,也不止能進燕王府還能帶回一百兩銀子,最讓小丫鬟感覺不同的,是姑爺的目光。
雖然很多時候還是有些猶豫,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平靜和自信。
那些壓在姑爺心上的東西,好像消散了很多,現在的姑爺,才更像是個年輕書生,讀得聖賢書,修得心境平。
小丫鬟的眉眼舒展開來,這樣的姑爺...比以前更好看了。
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小丫鬟的思緒,等到看清來人,她的臉色白了白,後退行禮:「小姐。」
宋佳有些不耐:「相公呢?」
「姑爺在書房讀書,說不要打擾...」
宋佳卻已經徑直走向了那扇虛掩的門。
「小姐...」
「啪!」清脆的耳光聲響起,宋佳收回手掌,淡淡開口:「好大的膽子,這是宋府,我要去哪兒,輪得到你一個下人說話?」
小環沒有捂住泛紅的臉頰,只是低下了頭:「奴婢知錯了,但姑爺他...」
「啪!」又是一道耳光,心情明顯有些不好的宋佳甩了甩袖子:「繼續。」
書房的門被打開,握著卷書的顧懷將小環拉到身後,有些無奈:「夫人回來了?」
「賬盤完了,自然就回來了,」宋佳陰沉的臉色消失,「不過妾身倒是聽到了不少消息,相公...去了趟燕王府?」
「去了,王府有病人,正好我在盤賬,他們以為我是大夫,就帶我過去診治,」顧懷搖了搖頭:「讓人啼笑皆非。」
宋佳明顯鬆了口氣,換上了笑容:「妾身還以為相公認識王府中人呢,和這些貴人打交道,可是容易出事的...」
她撩了撩鬢髮:「聽陳掌柜說,相公見過了馬行的蒲老闆?」
「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顧懷自然知道宋佳想聽什麼,「還約了一起飲酒。」
他有些不好意思:「到時候怕還要向夫人要些酒錢...」
宋佳眉開眼笑:「不礙事不礙事,讓小環去賬房支取便是,這幾年德濟堂生意不好,全靠蒲老闆撐著才有點起色,相公能和蒲老闆做朋友,妾身也高興得很呢。」
她掃了一眼顧懷身後的小環,笑靨如花:「那妾身就不打擾相公看書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顧懷收回目光,揉了揉小環的腦袋:「疼不疼?」
小丫鬟咬著嘴唇搖了搖頭,顧懷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
看來宋佳是有些急了,以為自己搭上了燕王府,怕蒲弘不好動手。
他們什麼時候會對自己下手?
說不清楚,但剛才要是為了小環撕破了臉,說不定過不了兩天自己就要死於非命。
他不是不想給小環出頭,但死亡的陰影時刻籠罩著他,這世上沒人不怕死,尤其是一個已經接受死亡又活過來的人。
他現在做的一切事情,說白了都是想要獲得平安喜樂活下去的權利而已。
借著最後的日光,他掃了一眼手中的大明律。
那一頁,剛好是「和離」。
......
燕王府正廳,對坐的三個人臉色都有些凝重。
終究是燕王妃最先失去耐性:「一個坑蒙拐騙的小子,趕出去就是了,怎麼真就給了他一百兩銀子?」
「他看出來了。」坐在上首的燕王朱棣微閉眼帘。
「老衲也是這般覺得的,」面相凶戾,言語舉止卻很有風度佛氣的姚廣孝雙手合十:「並非常人。」
燕王妃有些不信:「會不會只是碰巧?」
「膽大到敢來王府打秋風,貪財到敢和你一個王妃討價還價,分明就是算準了俺不敢找他的麻煩,因為這戲是演給全北平看的!你還覺得這是碰巧?」
朱棣冷笑道:「俺讓人給你遞話,讓你給他一百兩,就是讓這個聰明人知道,俺花錢買他閉嘴!」
「他會不會說出去?」燕王妃終於有些信了,隨之而來的就是擔心,「朝廷逼得這般緊,要是走漏了風聲...」
姚廣孝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送來的密報,王爺和王妃也看過了,此人讀書出身,迫不得已才當了個贅婿,再看今日表現,是個聰明人無疑,既然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分寸,畢竟聖賢書的道理難懂,但自己的命重不重要,卻是不用多想的。」
朱棣思索片刻,點了點頭:「有道理...不過俺有些想不通,那贅婿入贅宋府,會缺這一百兩銀子?跑到王府來走這麼一遭,圖什麼?」
「讀書人...自然都是不甘寂寞的,」姚廣孝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笑意,「無非就是為了讓王爺知道他的名字。」
「白白讓俺生些不滿,又為了什麼?」
「比讓王爺生惡更可怕的是寂寂無名,一個贅婿,註定考不得科舉,走不了仕途,當初入贅只是為了活命,如今衣食無憂,難道不會動一動心思?」
「你是說...他想入俺的眼?」
「只有作此解釋,料定這個敏感時刻,他進了燕王府,也能好好走出去。」
朱棣站起身子,有些窩火:「真把俺當病貓了不成?!朝廷欺俺,將俺同母弟貶為庶人,擺明了要削藩,換了北平官吏,調了開平駐軍,逼得俺只能裝病在王府不敢出門,如今居然連一個贅婿也欺到了俺頭上?」
姚廣孝雙目放出精光:「朝廷步步緊逼,削藩之意路人皆知,王爺,反了吧!」
朱棣猛地轉身,死死盯著姚廣孝:「這半年來,你天天鼓動俺造反,俺的耳朵都生了繭!道衍,那贅婿圖一個前程,想要劍走偏鋒讓俺注意,可你呢?你圖什麼?」
姚廣孝雙手合十,臉上的皺紋動了動,表情毅然決然:「詩書半生,又佛道雙修,寂寂無名數十年...老衲和那書生也沒什麼區別。」
他站起身子,平靜對視朱棣:「只為一展胸中所學。」
朱棣沉默不語,臉上表情分不出喜怒,過了許久,他才轉身走入偏殿:「再叫個大夫進來,繼續!」
姚廣孝深深嘆了口氣。
......
窩在書房看了整整兩天的大明律,生出些胡茬的顧懷終於走出了門,呼吸一口冬日的清新空氣,顧懷覺得自己現在過個大明的司法考試絕對不成問題。
而很顯然他在書房看書的舉動也沒引起宋佳的懷疑,讀書人嘛,讀書不就是在干正經事?
哪怕是個再也不能參加科舉的讀書人。
一直守在門口的小環露出笑容:「姑爺,前院有請帖送過來呢。」
「請帖?」顧懷怔了怔,隨即瞭然,「蒲弘送的?」
「是,」小環的臉有些紅,「請姑爺去清風樓喝酒。」
「清風樓...」走出幾步的顧懷頓了頓,「青樓?」
小環點了點頭。
「尺度有些大啊,上來就喝花酒,」顧懷笑了笑,「不過也是好消息,小環,你去賬房兩銀子,就說姑爺我要請蒲老闆喝酒。」
..十兩?」
「放心,有人願意給這錢,」顧懷對著花園伸了個懶腰,「不過收了就裝好,姑爺我現在可捨不得花。」
小環一臉茫然地去了,顧懷收回目光,看向積雪化了的庭院,有些感嘆。
要不是那晚聽到了蒲弘和宋佳的計劃,怕是現在自己真會把蒲弘當個好人?又是做朋友又是請喝酒,果然是無事獻殷勤非女干即盜。
不過眼下絕不能讓這兩人起疑心,最好讓他們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中,事情的發展都是順著他們的計劃走。
「青樓啊...嘖嘖,這還真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帶著丫鬟逛青樓,是不是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