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出了這樣的事情,晚飯時的氣氛,自然是沉悶而壓抑的。每個人埋頭吃飯,幾乎沒有聊天和交流。打破這個沉悶局面的,是范琳的女兒範文婧,小姑娘感覺到今天氣場不對,問道:「媽媽,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
「食不語、寢不言。吃飯的時候本來就不該說話。」
「那以前怎麼不是這樣?」
范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給範文婧夾了一筷子菜。「別問了,快吃吧。」
範文婧環視餐桌一圈,發現今天少了一個人,問道:「龔奶奶呢?她今天怎麼沒跟我們一起吃飯?」
范琳思忖一下,覺得這事肯定是沒法一直瞞著女兒的,但又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便用了折中的方式來告知女兒。「文婧,龔奶奶她……走了。」
「去哪兒了?」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暫時不會回來了。」
範文婧現在六歲,對於「死亡」還沒有概念。她天真地問道:「很遠的地方是哪裡?龔奶奶走之前,怎麼沒跟我們說呢?」
「好了,別問了,文婧……」
「死了。」一個突兀的聲音冒了出來。范琳愣住了,其他吃著飯的人也停了下來,抬起頭左顧右盼。好像大家都沒聽清楚,這話是誰說的。
除了蘇曉彤。如果沒聽錯的話,這是坐在她和顧磊中間的顧小亮發出的聲音。但她又不那麼確定,和顧磊對視著,然後下意識地瞄了顧小亮一眼——兒子低著頭,好像剛把一口食物咽了下去。
「剛才是誰在說話?」王星星納悶地問。
彷彿是在回答他的問題,這一次,顧小亮再一次清楚地重複了之前的兩個字:「死了。」
這回所有人都聽清楚了。範文婧睜大眼睛問道:「誰死了?」
顧小亮抬起手臂,指向了李雪麗。對方大吃一驚,當場愣住了。蘇曉彤陷入巨大的尷尬中,立刻把顧小亮的手按下來,說道:「小亮,別胡說!」
「我沒胡說。她死了。」顧小亮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李雪麗露出難堪的表情。
蘇曉彤趕緊道歉:「雪麗,別在意啊。你也知道,這孩子有點……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怎麼了……」
「沒事……我理解的。」
坐在李雪麗旁邊的王星星眼珠轉了一圈,明白過來了。「雪麗姐,他指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經常坐在我倆中間的……亞梅姐。」
王星星這樣一說,眾人都明白過來了。在李雪麗家吃飯,座位雖然不是固定的,但長久以來,每個人都習慣坐在自己經常坐的位子上,身邊的人也幾乎都是相同的。龔亞梅正是長期坐在李雪麗和王星星之間。
範文婧不傻,結合所有的跡象,加上顧小亮說的話,她明白過來了,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龔奶奶死了?」
范琳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沒法欺騙女兒,只有默認了。範文婧「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最喜歡龔奶奶了,嗚……她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死了?」
範文婧這一哭,所有人都沒心情吃飯了。不僅如此,夏琪、沈鳳霞和李雪麗的眼眶也紅了,強忍著沒有哭出來。
蘇曉彤想起來了,下午譚勇在這個家裡詢問大家的時候,顧小亮也在場。雖然他一直玩著玩具,沒有搭話,也沒有表現出對於這事的關注,但他捕捉到了大人間談話的一些關鍵詞。蘇曉彤有些後悔,她本以為有智力障礙的兒子什麼都不懂,就沒有迴避他。不料兒子沒她想象中那麼傻,似乎聽懂龔亞梅已經死亡了,就這樣不加修飾地說了出來。
「小亮他……懂什麼叫『死』嗎?」袁東小聲問道。
蘇曉彤搖頭道:「他不懂,只是下午聽到我們說話,撿了些話來說罷了。」
「但他剛才指的方向,確實是……」
顧磊不希望探討這個話題,趕緊把一勺飯喂進顧小亮的嘴裡,避免他再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同時笑著說:「小孩子說的話,大家別當真,他就是隨口說的。」
然而,嘴裡包著飯的顧小亮嘟囔著又說出一句話來:「我知道什麼叫『死』,就跟我爸布(聽不清)一樣。」
雖然在場很多人都沒聽清他說的這句話,但蘇曉彤和顧磊倆人卻聽懂了,他倆瞬間臉色大變。顧磊幾乎想伸手把顧小亮的嘴堵住,蘇曉彤更是立刻把兒子抱下餐桌,大聲呵斥道:「小亮,不要再胡說了!咱們回家!」
說著,她牽起顧小亮的手就朝門外走去,顧小亮被媽媽斥責后,大聲哭了起來。顧磊跟著走了過去,對大家說:「對不起呀,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回去教育他一下,你們慢吃啊。」
「誒,你們飯還沒吃完呢。」李雪麗說。
「沒事沒事。」顧磊擺著手,跟蘇曉彤一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李雪麗的家。
屋子裡剩下的人驚訝地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好一會兒后,王星星說:「你們聽清顧小亮剛才說的那句話了嗎?」
2
蘇曉彤很少這樣氣急敗壞,或者說,驚恐萬狀。把大哭的兒子牽回家后,她關上房門,吼道:「夠了,別哭了!」
這樣反而讓顧小亮哭得更厲害了。顧磊將孩子抱住,說道:「曉彤,別吼了,你嚇著他了。」
蘇曉彤沒管這麼多,上前去抓著顧小亮的肩膀,厲聲問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顧小亮嚎啕大哭,哪裡肯聽話。蘇曉彤指著顧小亮的鼻子,惡狠狠地說道:「你以後要是再敢在大家面前胡言亂語,我就不讓你跟任何人接觸了!也別想去公園、遊樂場,別想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顧小亮不知道聽懂沒有,一邊哭,一邊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看上去十分可憐。顧磊把兒子抱起來,帶到卧室去了。蘇曉彤走到陽台上,煩躁地吐出一口氣。美麗的晚霞此刻在她眼中,像一幅打翻了調色盤的畫,無法領略任何美感。
十幾分鐘后,顧磊從房間里出來,走到陽台上,對蘇曉彤說:「你剛才太凶了,我哄了好久,小亮才沒哭了。」
「先別管這個。你聽清他剛才說的那句話了嗎?」蘇曉彤問。
「我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所以能聽明白。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真的嗎?你確定他們沒有聽清小亮在說什麼?」
「應該是吧,小亮當時嘴裡包著飯,說話肯定是含混不清的。我看他們的表情都很茫然。」
「即便聽清了,也會茫然呀!」蘇曉彤焦躁地說,「他是不是說『我知道什麼叫死,就跟我爸爸一樣』。」
「好像是。」
「你確定他說的是『爸爸』?」
「我沒完全聽清楚,但是發音……確實比較接近。」
蘇曉彤一隻手伸進頭髮里,眉頭緊皺,咬著下唇。片刻后,她說道:「完了,這麼多人聽到他說這句話。他們會怎麼想?」
「曉彤,你別著急。仔細一想,這句話中包括的信息,最多就是『小亮的爸爸已經死了』這一點,但沒有說是怎麼死的。」
「他們不會引發聯想和猜疑嗎?」
「那又怎麼樣?你覺得他們能通過這一句話,猜到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萬一他們把這事告訴老譚呢?」
「老譚正在調查龔亞梅的命案,無暇顧及其他事。再說我也不認為他們會跟老譚說這事。」
「你覺得李雪麗的嘴不夠碎?還有范琳,她也很喜歡探究別人的隱私。」
顧磊想了想。「假如她們真的吧這事告訴了老譚,然後老譚來詢問我們,也沒有關係。我們不是早就想好一套說辭了嗎?」
蘇曉彤嘆息道:「那是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用上的。我本來希望跟過去徹底告別,再也不會提到『那件事』。不然我們為什麼要從京州搬到理市來呢?」
「曉彤,別把感受放大了。他們都知道,小亮的智力有些問題,不會對他說出來的話那麼在意。」
「但是我在意。我根本沒想到小亮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要是他以後又這樣,冷不丁冒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出來,怎麼辦?」
「我想應該不會了。你剛才的態度,明顯是嚇到他了。而我在房間里也跟他說過了,讓他以後不要這樣做。」
「他要是能理解,就不是智障兒童了。」蘇曉彤搖著頭說,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而且剛才我們的態度,明顯太過激了,沒法不讓人起疑。但我沒辦法,一秒鐘都不敢讓他留在那裡了,萬一他又說出更驚人的話來怎麼辦?」
「小亮不可能說出更多來了。他不知道那件事的,最多知道,他的親生父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說到這裡,顧磊搖了搖頭。「這段時間,他跟我很親近。我還以為,他早就把我當成他爸爸了呢,沒想到,他心裡還是清楚的。」
「顧磊,我們把房子賣了,離開這裡吧。」蘇曉彤突然說。
「什麼?」顧磊驚訝地說,「因為這樣一件小事,你就打算搬走?」
「不僅是這件事,還有其它原因。兩年前,李雪麗住的這套房子就發生過命案;現在,又發生了。我總覺得,這個地方是有問題的。」
「你是說龔亞梅遇害的事?她又不是死在李雪麗家,跟這套房子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龔亞梅是李雪麗家的常客,而她是從那個家中走出去之後遇害的。一個地方接二連三地出事,你覺得完全是巧合嗎?」
顧磊思考著,暫時沒有說話。
「更關鍵的是,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倒也就罷了。警察不會平白無故地調查我們。但命案發生后,警察遲早會調查到我們頭上來。不,已經調查了。今天下午,譚勇不就找我們問話了嗎?」
「他又不是針對我們,不是所有人都問了嗎?」
「我就怕隨著警察對案件的深入調查,會把我以前做過的事情翻出來。」
顧磊思索一刻。「這樣的話,我們就更不能離開這裡了,至少現在不能。龔亞梅剛死,警察來詢問過後,我們就搬走了。這也太可疑了吧?簡直沒法不讓人深入調查我們呀。」
蘇曉彤承認顧磊說的有道理,她嘆了口氣:「那過一段時間,等這事平息下來之後,再說吧。」
「嗯。」
「但我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之前的事被……」
「不,不僅是這個。」
「還有什麼?」
蘇曉彤望著顧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類似的事情,還會再發生。」
顧磊的臉色往下一沉。「你是說,龔亞梅之後,還會有人遇害?」
「對……我有這樣的感覺。這事才剛剛開始,遠沒有結束。」
「這種話,還是別隨便說出口的好……」
「我不是隨便說的。」
「但你也沒有依據吧。」
「依據是沒有,但我有經驗。」
「什麼?」
「可能我的第六感比一般人強吧。危險發生之前,我好像總是能嗅到一絲氣味。這樣的事情我經歷過,記得嗎?」
顧磊把蘇曉彤抱在懷中。「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再想起『那件事』了。」
蘇曉彤依偎在顧磊懷中,過了一會兒,她說:「我還是去安慰一下小亮吧,剛才對他確實太凶了。」
顧磊點了點頭,倆人一起走進卧室。顧小亮看到媽媽進來后,顯得有點怯生生的。蘇曉彤蹲在他面前,輕輕握住兒子的小手,說道:「小亮,媽媽剛才吼你了,對不起。以後媽媽不這樣了。」
顧小亮低下頭,蘇曉彤擁抱了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也答應媽媽,以後不要當著其他人的面說這些奇怪的話了,好嗎?」
雖然沒有聽到回應,但蘇曉彤感覺到兒子似乎輕輕點了點頭,這已經讓她無比欣慰了。她把顧小亮抱得更緊了一些,說:「剛才飯沒吃完,爸爸媽媽帶你去吃麥當勞,好嗎?」
顧小亮再次頷首。蘇曉彤和顧磊一起展露出微笑,牽著兒子的手,走出家門。
3
早上,譚勇剛走進刑警支隊的辦公室,李斌就拿著一部手機走過來,對他說:「我剛才去了一趟技術科,龔亞梅手機上的數據,已經恢復了。」
「怎麼樣,有什麼線索嗎?」
「有,前天晚上10點14分,一個異地的手機號碼給龔亞梅打了電話,通話時間只有四十秒。之後,只過了幾分鐘,龔亞梅就離開了李雪麗家,走出小區,打車前往環海東路的觀海亭了。」
譚勇翻開用於記錄小本子。「10點14分,按李雪麗所說,她當時應該在廚房裡煮醪糟湯圓。龔亞梅一個人在客廳里。但李雪麗並沒有提到,龔亞梅接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只打了四十秒,李雪麗有可能沒聽到。」
「電話號碼查過了嗎?機主是誰?」
「技術科的人已經查過了。這是一張十年前的老電話卡,沒有進行實名登記,無法查到機主的身份。」李斌說,「我覺得,有可能是故意的。這人找了一張,或者買了一張沒有進行實名登記的老手機卡,就是為了避免被警察調查到身份。」
譚勇點著頭說:「我也覺得有可能。這樣一來,基本上就可以確定,打電話的人,就是殺害龔亞梅的兇手。他(她)給龔亞梅打了一個電話,約她到環海東路的觀海亭見面,然後把她推進了玥海。」
「那兇手肯定就是龔亞梅認識的人了。否則,她不可能聽一個陌生人的話,大晚上去這樣的地方。」
「是的。看來我之前的猜測沒錯,這起案件,就是熟人作案。」
「除開養老院的人,龔亞梅在理市的熟人就只有『大家庭』那些人了。」
「龔亞梅以前的熟人呢?」
「說到這裡,老譚,你知道嗎?龔亞梅的手機通訊錄,包括微信聯繫人,竟然只有她來到理市后認識的這些人。很奇怪是不是?她58歲了,之前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應該不少吧,怎麼全都沒有聯繫方式?」
「這一點,我知道原因。她跟我們說過的。」譚勇說,「龔亞梅之前經歷過很大的挫折和傷害,以至於她一度想要輕生,或者皈依佛門。後來得到一個大師指點,才到理市來,展開了新的生活。但她告訴過我們,做出這個決定,意味著她將以前的人生清零,涅槃重生。所以她換了一個新的電話號碼,跟之前那些紛紛擾擾的人和事,全都作別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龔亞梅身邊的熟人,不就只有這些人了嗎?換句話說,兇手只可能是『大家庭』里的某個人了。而且從可行性上來說,他們的確是能辦到的,因為案發的時候,他們全都沒有不在場證明。
「是啊,目前為止的調查結果,都指向這一點。但我就是想不通,這個人的作案動機是什麼。另外,如果那天晚上給龔亞梅打電話的,是『大家庭』中的某個人。龔亞梅為什麼沒把這事告訴李雪麗,就一個人出去了呢?」
「也許這個人打算跟龔亞梅談的,是某件隱秘的事。這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所以他(她)能肯定,龔亞梅不會告訴別人,他們私下見了面。」
「但是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的同一棟樓。要見面的話,在龔亞梅或者這個人的家裡就可以了,為什麼要跑到環海東路去見面?龔亞梅就不覺得可疑嗎?」
「這就看那人是怎麼跟龔亞梅約的了,也許用了某種話術,把龔亞梅騙到了環海東路的觀海亭去行兇。」
譚勇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想了一會兒。「如果是這樣,那是不是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所有人中,李雪麗的嫌疑可以排除了。因為袁東和沈鳳霞離開后,家裡就只剩她和龔亞梅兩個人。這樣的情況下,她總不可能多此一舉地約龔亞梅去觀海亭談話吧?而且她們倆當時在一起,她更不可能給龔亞梅打電話。」
「嗯,是的。」
「李斌,你跟我去一趟玥海灣小區吧。」
「去幹嘛?」
「我去找李雪麗單獨談談。你去龔亞梅的家搜查一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線索。」
李斌點頭。倆人走出辦公室。
4
到玥海灣小區之前,譚勇給李雪麗打了個電話,問她在不在家。得到肯定的回復后,他和李斌分頭行動。李斌去13樓龔亞梅的家,譚勇則來到十二樓的1203。
李雪麗給譚勇泡了一杯熱茶,問道:「老譚,你來找我,還是了解情況嗎?」
「對,三件事。」
「你說吧。」
「第一是,前天晚上,你和龔亞梅兩個人在家裡的時候,你在廚房煮醪糟湯圓,有沒有聽到龔亞梅在外面打電話?」
李雪麗回想了一陣。「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打電話。電視機是開著的,本來就有聲音,而她好像在客廳和陽台上來回走動。至少我煮好醪糟湯圓端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她在打電話。」
「也就是說,你完全沒有聽到她的通話內容?」
「是的。我都不知道她打了電話。而且亞梅姐有個習慣,喜歡到陽台上去接電話。」
這樣說來,龔亞梅走到陽台上去,應該就是去接那個關鍵的電話。陽台跟廚房隔著一段距離,李雪麗是不可能聽到聊天內容的。譚勇思忖著說道:「接下來的問題,可能關係到你的隱私,但我還是想了解一下,你是怎麼想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李雪麗猜到了,「我為什麼會悄悄跟馬強交往,對吧?」
「嗯。你知道他是原房主的兒子吧?」
「當然知道。」
譚勇望著她。
李雪麗嘆了口氣:「這件事我自己都覺得很糾結,所以才瞞著大家。現在你問起了,我就不妨說出來吧。」
她略微停頓,說道:「我因為這套房子是凶宅的事,把原房主告上了法庭,結果敗訴了。當時我氣得要命,私下裡又去找這老太婆鬧了幾次。這老太婆態度倒是好,不住地跟我道歉,但沒法幫我解決問題。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馬強來我家找到了我,說這事的確是他們對不起我。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可以想辦法彌補我。
「我問,怎麼彌補,把我買房的錢退給我嗎?他說那當然不可能,他媽已經用這錢幫他買了一個門面,打算讓他開燒烤店了。他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住在這房子里害怕,他可以來陪我住。但這事不能讓他媽知道,因為他媽很迷信,絕對不准他在這房子里過夜。不過他不信這些,覺得沒關係。」
「然後你就同意了?真的讓他住了進來?」譚勇問。
李雪麗苦笑道:「我當時沒有別的選擇。那個時候,我剛搬來不久,在這裡沒有任何熟人朋友,『大家庭』也沒有組織起來。如果沒人陪我的話,我是絕對不敢一個人在這套凶宅里過夜的。那我這房子不就白買了嗎?所以,就讓他住進來了。
「想想真是挺諷刺的,這房子本來就是他媽買給他當婚房的,結果發生了這種事,她媽就趕緊把房子賣掉了,不讓他兒子住這不吉利的凶宅。結果她兒子還是住進來了。而我呢?花了這麼多錢買房子,最後還得讓原房主的兒子免費住進來,而且人家還是來陪我的。倒是我欠了他的人情,呵呵。」
譚勇也覺得這事有些諷刺意味,一時無言以對。
「關鍵是,老譚,你想過嗎?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嫁給了馬強,等於一分錢不花,就住進了這套房子。你說,我這買房加裝修的一百多萬,是不是白花了?」
「那馬強後來怎麼沒住這裡了呢?」
「我把他趕走了。」李雪麗冷冰冰地說。
「為什麼?難道他所謂的陪你住,只是一個幌子?實際上,他是對你有所覷覦?」
「那倒不是。這男人蠻老實的,陪我住的那段時間,都是一個人睡次卧。後來,倒是我主動……讓他睡我房間里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趕走他?」
「因為後來,我漸漸認識了這裡的鄰居,交了朋友,把『大家庭』發展起來了呀,就用不著那男人陪我了。況且,老譚,我不知道你見過他沒有,你看他那五短身材、寒磣的長相,配得上我嗎?我雖然沒有蘇曉彤那麼漂亮,但是不差,對吧?嫁給這樣的男人,也太委屈我了吧?」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去他店裡過夜?」
李雪麗一時語塞,片刻后,冷哼一聲,說道:「聊勝於無呀,沒人陪我的時候,我一個人還是有點害怕,去找他,純粹是把他那兒當成一個免費旅館罷了。」
「這事,他媽知道嗎?」
李雪麗搖了搖頭。
譚勇喝了一口清茶,說道:「雪麗,我認識你也有一年多了。對你多少是了解的。我發現,你一旦說言不由衷的話的時候,就會表現出跟你本來的性格完全相反的樣子。」
李雪麗愣住了。「我……什麼話言不由衷?」
譚勇說:「其實我猜,真實情況是這樣的——馬強陪你住的那段時間,你們已經愛上彼此了。但是他在你這兒過夜的事,被他那個迷信的媽知道了,老太太堅決不同意他住這兒,無奈之下,他只有搬走了。後來,你們只有悄悄地交往,要住在一起,就只能你去他那兒。之所以不告訴大家,是因為你知道,這是一段不會有結果的戀情。因為老太太不可能同意你們結婚,那意味著她兒子又要住進這套房子里來。你當然也會覺得彆扭,打過官司的原房主,成了你的婆婆,這樣的關係,很難讓人接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如果不是這樣,你可以立刻指出。」
李雪麗嘴唇翕動著,似乎想反駁,卻一時沒能說出話來。須臾,她終於破防了,眼淚奪眶而出,說道:「老譚,這就是我的命吧。好不容易攢下些錢,買了套房子,結果是凶宅;好不容易遇到個喜歡的男人,卻是這樣的情況;好不容易組建了一個『大家庭』,卻發生了亞梅姐遇害的事……唉,人這一輩子,怎麼這麼多不順呢?」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又何止你一個人如此呢?」譚勇給李雪麗遞上一張紙巾。
李雪麗拭乾眼淚。「老譚,你不是說有三件事嗎?還有一件是什麼?」
譚勇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道:「最後一件事是,我們聯繫不到龔亞梅以前的家屬和朋友,屍體不能一直放在刑警隊或者殯儀館,我就想,咱們是不是給龔亞梅搞一個小型的追悼會?作為她人生階段最後的朋友,送她一程吧。」
「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李雪麗說,「那我跟大家說一聲。具體的時間,你來定吧。」
譚勇點了點頭,告辭了。之後,他乘坐電梯來到十三樓。龔亞梅的家正好在李雪麗家上面,門牌號是1303,李斌已經在裡面搜查好一陣了。譚勇走進來問道:「有什麼發現嗎?」
李斌搖了搖頭。「我找了好一會兒,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就是一些燒香拜佛之類的東西。龔亞梅是不是信佛?」
「對。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嗎?」
「沒有。」李斌掏出龔亞梅的手機,「對了,馮錚——這個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怎麼了?」
「他不是『大家庭』中的一員?」
「不是。」
「哦,那我搞錯了。」李斌撓著頭說,「這個人,可能是龔亞梅手機的聯繫人中,唯一一個不是理市的人。」
「是嗎?那你馬上打他電話,跟他聯繫一下。」
「我打過了,關機。」
譚勇蹙起眉頭:「繼續打,如果他今天一天都關機,就去調查這個人。」
李斌頷首,再次撥打電話。
5
中午一點,李斌對譚勇說:「那個叫馮錚的人終於接電話了,他之前在飛機上,所以關機了。」
「這人是誰?跟龔亞梅什麼關係?」
「是個律師,他之前是龔亞梅公司的法務,跟龔亞梅私下也是好朋友。得知龔亞梅遇害了,他很震驚,說明天就會飛到理市來,處理一些事情。」
「正好。我打算明天給龔亞梅開個追悼會。」
「龔亞梅的手機上,沒有任何一個親戚、朋友的聯繫方式,唯獨保留了這個律師的電話。看來,她和這個律師關係不一般呀。」
譚勇思索一刻,說:「可能不止是關係好,還跟『律師』這個身份有關係。」
「那你覺得,他會來處理什麼事情?」
「這我哪知道?他明天不是要來嗎,到時候就清楚了。」
下班后,譚勇回到家中。女兒譚雅麗居然在家裡的客廳玩著手機遊戲。譚勇「咦」了一聲,說:「雅麗,你怎麼在家,今天沒上晚自習嗎?」
「嗯,今天學校開運動會,不上晚自習,我就回家來了。」
「那咱們出去吃點好吃的?」
「媽做晚飯了呀。」
系著圍裙的竇慧從廚房裡出來,說:「我也不知道雅麗今天晚上要回來,沒準備菜,要不我上街去買點熟食回來?」
「別買了,咱們出去吃。」譚勇笑著說,「我女兒每次都考第一名,得好好犒勞一下才行。你們倆都去換衣服吧。」
「好嘞!」譚雅麗歡快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十七歲的她正值花季,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渾身上下散發出這個年齡段的女孩特有的青春氣息。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階段。
譚勇打開某個推薦本地吃喝玩樂的app,把手機遞給換好衣服出來的女兒。「雅麗,你挑一家喜歡的餐館吧。」
譚雅麗頭靠在爸爸肩膀上,看app上的介紹和推薦,不一會兒,她看到一家東南亞風的泰式餐廳,評分也不錯,說道:「這家怎麼樣,據說有很正宗的冬陰功湯。」
「好啊,那咱們就去這家。」
「呃……要不還是算了。」
「怎麼了?」
「我看到評論里說,這家店人均兩百多。」
「嘿,瞧不起你爸呀?」譚勇輕輕點了女兒的額頭一下。「貴是貴了點兒,但我還是請得起的!」
「我知道,但是……能省還是省點吧。」
譚勇覺得有點奇怪,女兒以前選餐廳的時候,好像沒有怎麼考慮價格的問題。現在是長大了,會為父母考慮,還是……忽然,他想起之前竇慧跟自己說過的,雅麗想去國外留學的事情,有點明白了。
「雅麗,你是不是想去哈佛留學,才覺得應該節省一點?」
譚雅麗抿著嘴唇,隔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但是媽媽跟我說了,咱們家的存款只有不到十萬塊……」
「那你告訴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去?」
這一次,譚雅麗坐直了身子,非常認真地點頭。
「除了想出國深造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譚雅麗的臉紅了,瞥了爸爸一眼。「媽媽跟你說了?」
「嗯,她說你和那個孫暉……」
「好了好了,不要說下去了。」譚雅麗不好意思地打斷爸爸的話,一張臉羞得通紅。
譚勇笑了。「爸爸是過來人,而且不是那種封建思想的老古板。在你這個年齡,能夠遇到喜歡的人,體會戀愛的滋味,是非常美好的事情,沒什麼難為情的。」
「真的嗎……」
「當然。」
譚雅麗抿著嘴唇,嘴角里藏著一絲甜甜的微笑,臉上展露出難以掩飾的幸福和喜悅。譚勇確實是過來人,這樣的表情,他大概在三十年前見過——這是一個女孩陷入愛情后才會出現的神情。不用問,他也能看出女兒有多麼喜歡那男孩。
「他也喜歡你嗎?」
「嗯……」譚雅麗用蚊子般的聲音承認了。
「看來是兩情相悅呀。不過,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去國外留學呢?就讀國內一流的大學,不行嗎?」
譚雅麗抬起頭來說道:「爸,你知道學校推薦去哈佛的這兩個名額有多寶貴嗎?這不是每年都有的好事,是因為一些機遇,校方才拿到的特殊資源。全國的高中,只有我們學校有這兩個名額。而且這可不是普通的名校,是哈佛呀,世界排名前一二的大學,培養了160位諾貝爾獎得主和8位美國總統,你知道這樣的機會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對孫暉又意味著什麼?他是百分之百會去的,而我如果放棄了這個機會……」
說到這裡,譚雅麗露出難過的表情。譚勇挽著女兒的肩膀說:「爸爸知道了,那你回復老師吧,跟孫暉一起去哈佛。」
「也是要考試的,不是說去就能去……不過,真的嗎?」譚雅麗欣喜不已,又立刻想到了現實問題。「可是,錢呢?」
「爸爸會想辦法的,你就別擔心了。」
譚雅麗感動地雙手圈住爸爸,換好衣服的竇慧從房間里出來了,她剛才聽到了父女倆的對話,猶豫片刻后,說:「老譚,你可要想清楚呀,借款一百多萬,可不是個小數目。」
「又不是一次性就要這麼多。先把第一年的費用湊齊,後面再想辦法唄。」
「話雖如此……」
譚雅麗是大姑娘了,看出了父母的為難,說道:「要不這事再想想吧,反正這個月內回復老師都是可以的。」
「雅麗……」譚勇張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心情複雜。
「爸、媽,雖然我的確很想去哈佛留學,但我也不希望因此讓你們背上巨額債務,影響你們的生活質量。我不能這麼自私。」
譚勇望著懂事的女兒,鼻子有點發酸。
「再想想吧,先不說這事了,去哪兒吃飯?」竇慧問。
「去泰式餐廳,走!」譚勇牽著女兒的手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