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原來那樣,不好嗎?」
蕭晟煜的臉色有些複雜。
紀芙薇也說不清楚他究竟是不願意,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沒有因此感到惱怒,也沒有因此厭棄了她,認為她是貪圖名利的女人。
大概是她還不理解的東西,困擾著他,才讓蕭晟煜用這樣難於理解的目光看著她。
紀芙薇感覺自己好像被刺到了,心情落了下來,眼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她有點難受,但說不清楚原因。
最後,她咬著嘴唇,很艱難地告訴他:
「我也想的。」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聽不見,可蕭晟煜一錯不錯地看著她,並沒有漏過這一點。
「那是……」蕭晟煜遲疑了一瞬,旋即像是明白了什麼。
「我不想讓自己成為陛下聲名的污點。」紀芙薇輕聲地道,幾乎是控制不住地抽噎一聲。
「我原也想過其他可能,可我連端茶送水的功夫都做不好,不說比起蓮心姑姑等人了,便是最平常的宮女,我都比不上,又哪裡能夠留在陛下的身邊伺候……」
「我救你便不是為了讓你給我端茶送水的。」蕭晟煜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他感到了些微的無奈,但也意識到了她的決心。
可他本能地不是很贊成這個選擇。
說不清楚是什麼,倒也不完全是反感和拒絕。
那一瞬間腦海里略過許多的念頭,蕭晟煜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一直以來的理想和期待。
他自認自己修行功德,還未開悟到「羅漢」的層次,但他確實有一顆向佛的心。
若不是十八歲那年,兩任皇帝、他的長兄和大侄子先後去世,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頭上。
當然,蕭晟煜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其中少不了他母后的籌謀,他本身也並不那麼反感這個選項。
在被慧智大師提點之後,蕭晟煜一直知道,自己在這條路上還缺點修行,尤其是救人之功不夠,他也放不下活在困苦中的百姓,成為皇帝反而是扭轉一切的最好方法,到時候他既能施展抱負,又算對得起太后。
但不管怎樣,蕭晟煜並沒有給自己在紅塵中留下牽絆的意思,換句話說他沒打算娶妻生子。
他並不留戀這些權勢,雖然很清楚當皇帝能夠享受世上所有之極致,如果是混一點的,像他長兄厲宗那般,乾脆耽溺於享樂一了百了也不是不行,只是他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對自己有所要求,不準自己往下墮落。
「只是呆在外頭……似乎不太方便……」
聽到她言語,蕭晟煜幾乎是本能感到了衝突與為難。
他第一時間注意到的卻是她的表情,她眼底的忐忑與不安,她的張皇與驚恐,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抓握著她的心的。
她將自己的命脈交給了他,由他來決定,由他來選擇。
蕭晟煜作為皇帝,從未感到如此為難過,他拿捏著她的性命,不如說他掌控著她的心。
但這是沒有給他其他選擇的選擇,否定的答案只會帶來毀滅的結果,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
「朕……」他遲疑了一瞬,「我……並無娶妻生子之意。」
隨後,蕭晟煜想到了自己的修行課業,想到自己往後出家成佛的理想目標,想到自己多年以來的願望和從未停過的課業,他甚至還想到了許許多多的人,包括曾經給他無限惡感的奉命勾引他並失敗的女人……最後,他又平靜了下來。
「芙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蕭晟煜話音落下,卻發現紀芙薇仍是懵懂的樣子,或者說是一點都不介意這一點的樣子。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反而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覺,像是自己「想多了」一般,他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給窘迫到了。
「沒、沒關係呀。」紀芙薇小聲地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想……」
紀芙薇話沒說完,因為這話有點大逆不道的樣子,或者說是更不合適她一個女子說出口了,於是她收了音,小聲地告訴他:
「我只是想留在您的身邊,如果您不介意,讓我當個小宮女也可以。」
「那不成。」
蕭晟煜一口否認,心裡已經盤算起這件事情。
他原還打算過段時間再說,眼下的狀態其實是他們兩個互相都覺得正好的一種情況。
但他也能理解她的憂慮,甚至明白,周圍人是決不允許他們就這樣處著的。
旁人總是會比當事人多想一些,甚至會「逼迫」他們往前行走,哪怕他們並不想改變當下的狀態。
蕭晟煜大概知道一點,自己卻不是全然單純心思,但他也有自己的理智和剋制在,他不會縱容自己的慾望,世人皆有欲,但他修行便是為了剋制甚至磨滅這種欲。
只是有些時候,事情並不完全如他所料,他甚至會想慧智大師所說的紅塵劫,是否就是他和她。
在這件事情上,他破天荒願意把主導權交給小姑娘,由她來做決定。
紀芙薇雖然懵懂,但也是複雜的心情下多般混雜的情感,並不單純是男女之情,或者說男女之情大概是其中最微薄的部分了——
蕭晟煜是這樣理解的。
她對自己,應該是濡慕之情與感激之意居多。
依賴感更重一些,景慕之情也不少,比親情更複雜,比友情更深刻,不及男女情愛之纏綿悱惻。
總歸,不是當妃嬪皇後會有的那種心情。
他已經隱約意識到,這不是他能夠簡單處理的了。
眼下,他更是感到了進退兩難。
蕭晟煜並不想冒然改變自己的狀態,也不會唐突自大地想去教導她那些小情小愛,反而她心思靈慧,有大愛溫柔,那就沒有拘泥於此,只是世人庸俗。
「也罷,」他再度揉了揉眉心,取了手帕來替她擦拭淚痕,「既然你想,朕便帶你進宮去。」
紀芙薇張了張嘴,心頭卻微妙地鬆了口氣,就好像從一種「魔怔」了一般的狀態中醒來了,是他的溫柔叫她放鬆了下來。
紀芙薇這才感到了一股奇怪的后怕,她甚至脫口而出想法時,沒有考慮過被拒絕的後果,也不敢想那種後果——她可能會羞憤到死去。
現在,他好像誤會了什麼,又好像沒有,總歸她是不能完全明白的。
但想想似乎和她原想的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她一點點地放鬆了下來,剩下的便交給陛下操心好了。
「就這樣吧。」她對自己說。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手腳發軟,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只是他坐在她的旁邊,好像給了她無限的力量,她才沒有立刻失態。
落定了要入宮的事情,紀芙薇說不清楚自己是緊張還是高興。
大概是幾種都有,甚至不安的感覺還要更多一些。
皇宮和外頭可不一樣,雖然進了宮之後似乎能和陛下見面、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但皇宮裡除了皇帝,還有兩個太后,之後還有一個回宮的皇后,還有眾多太妃和公主、皇子……
紀芙薇遲疑地期盼著:
希望和在向家的時候一樣,他們都不要搭理自己就好了。
有了蕭晟煜的首肯,紀芙薇接下來的安排便全不同了。
照幽居里,里裡外外都忙碌了起來。
紀芙薇正收拾著自己這段時間的「功課」,她按著蕭晟煜布置的內容,每天預習複習,尤其不忘練習大字。
練字不是一日之功,荒廢一天就會有種「手生」的感覺。
紀芙薇這個新手就更不能懈怠了,唯恐少練了一點,才會的那些就忘了去,不然就是好不容易才有了點樣子的字這就回到了原來的狀態。
紀芙薇是跟著蕭晟煜給的字帖在練,前朝書法家孫大家給自家小輩的字帖,自然樣樣都好,她光是「觀帖」就練了很久的功夫,從提筆落筆到字與字的間隔與連貫……她並不是循著一般順序,先學字認字再練字的橫向學習,還是會多少就練多少,縱向地學著。
不過,她私心裡還是想學著蕭晟煜的字。
恩人的東西自然是樣樣都好,連字都比旁人的好看,紀芙薇心裡就覺得他的字遠比那孫大家的要出色,往前往後幾百年幾千年,不論是誰,都比不上他。
只不過紀芙薇現在也就會幾頁千字文,還不算是很入門。
她想等自己認識幾千個字之後,再提練習他的字體的想法,臨著他的字帖練習。
「紀姑娘,這個呢?」辛夷在一邊幫著她,把她之前說是要用的紙張和新筆拿了出來。
紙張是她才裁剪好的,新的毛筆是她一直想用的,筆桿上雕刻的是山茶花的圖案,正是代表了紀芙薇本人。
因為是才做好的筆,紀芙薇還沒來得及用,所以辛夷才多問一句。
「額,要的。」紀芙薇點點頭,「旁的也就算了,收進庫房就好,這筆……是陛下特准人給我做的,花樣子都是我自己選的,我想單獨帶著。」
雖然和原本的預料不一樣,但既然主子要進宮,辛夷等人也不會有異議,陛下都首肯了,輪不到他們多嘴。
只是雖說入宮,但陛下也沒有明言是循著什麼身份進宮,大家心裡也揣測著。
畢竟宮裡還有幾位太後娘娘,尤其是東太后譚氏。
摸不準太后的意思,他們也不好多作,而且論私心,他們肯定是希望紀姑娘能夠得個高位,就算沒有皇后之位,妃位也應當有的——
如果是皇后之位,那非得東太後娘娘首肯不可。
東太后譚氏不僅是當今陛下的親生母親,算起來更是經歷四朝的人物,一朝皇后,兩朝的太后,一朝的太皇太后(雖然哀宗死得太早太突然),但到底威望在這,大家都以其為尊。
按身份算,紀芙薇想當皇后,應該是肯定夠的。
她勛貴背景是許多姑娘比不上的,即使她已經是個寡婦了,但三公五侯到底還沒完全「咽氣」。
算著舊制,除了皇后,像是其他妃嬪,大部分都不會是出身高位的,就連許多皇后都是四五品官員之女,小門小戶的,不值一提,全看皇帝本人和皇帝的父母的意思。
不過舊有的低身份的那些,很容易就都殉葬了,不像是如今。
現在皇宮裡,東西太后並貴太妃,都是出身不低的。
「東西都要收起來了……」天冬遲疑地問蓮心姑姑道,「是不是都放進庫房,還是帶一些進宮去?」
蓮心姑姑也叫這突然的事情弄得有些焦灼。
陛下的態度並不明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和太後娘娘商量過。
蓮心姑姑不僅是乾清宮的人,本質上更是太后的人,是太后特地從身邊伺候的人里撥給皇帝的,專門負責皇帝的生活。
旁的不說,蓮心姑姑卻覺得這樣的事情,太後娘娘不會很高興。
其他人興許會覺得這是陛下終於起了心思,了凡心的先兆,畢竟人都盼著皇帝能有自己的子嗣,總比再換一宗繼承來得方便,而且有了一,就能有二。
但蓮心姑姑打眼瞧著,不僅陛下的態度不太明朗,不知道會是個如何的打算,紀姑娘的態度其實也很模糊。
她原還以為紀姑娘提了想進宮,陛下答應,這就是有了新「發展」的意思,結果等她問清楚了狀況,蓮心姑姑都呆住了。
紀姑娘是奔著呆在陛下身邊,不圖其他,一定要說理由就是「報恩」,這麼個目的去的。
只是陛下不同意她當個婢女,但也不想要她做個妃嬪,兩人甚至說好了「不會侍寢」這種事情。
蓮心姑姑當時就聽傻了。
尤其紀芙薇害羞地紅著臉說這些事情時,面上一點委屈、不情願都沒有,反而很高興,甚至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她是只想呆在他身邊,反而畏懼男女之事的。
這不活脫脫一個小姑娘嗎?!
根本沒懂那男女之情啊!
於是,蓮心姑姑再去試探他們三十多年不開竅的英明神武的陛下。
蕭晟煜的態度也奇怪,大概還沒忘記他想皈依佛門的想法,一心奔著成為至高「覺者」而去的理想依然還在,這紅塵是當真不值得他留戀——
他也不想破戒,也不想臨幸紀姑娘。
但要叫他放手,那似乎也不成。
陛下對紀姑娘是記掛的,也是真的不放心的。
眼下這瞧著彷彿玩鬧似的,看著兩個人的意思,那就是換個地方住,從照幽居改到皇宮去,這樣還能堵了天下人的嘴,省得叫他們多非議什麼。
若是改了念頭,就給紀姑娘換個名頭,譬如是皇女封號,或者是落定了妃嬪的身份去,眼下就還是這麼「住著」。
他們兩個是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蓮心姑姑卻直接傻了眼。
「我再去問問陛下吧。」蓮心姑姑實在是不放心。
其他人有些高興,有些納悶,但能回宮對大部分宮婢來說都是驚喜的事情,特別她們都覺得紀姑娘進皇宮是享受好日子去的。
蕭晟煜的院子依然很安靜,紀芙薇那邊在收拾,他這裡卻沒有。
手下人都知道他不太平靜,甚至心情還不怎麼好,故而作愈發輕巧,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
並不簡單像是帶著喜愛之人回宮的模樣。
「陛下,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蓮心姑姑困惑,眾人心裡也打著鼓。
「奴婢斗膽,多問一句,紀姑娘這事情,到底是個如何的章程?」
李順一個守在門口,不由也跟著提起了耳朵。
他也好奇很久了,這像又不像是是妃嬪進宮,尤其是陛下的態度,從未見如此難於琢磨的。
「叫她陪陪母后也行。」蕭晟煜道,「等過了一兩年,皇宮呆膩了,再出來住著。」
「紀姑娘是小孩子心性,可您……」蓮心姑姑沒有忍住,他怎麼能這麼陪著她胡鬧呢?姑娘的名節在這啊。
「你沒看出來她的不安嗎?」蕭晟煜緩聲道,「向家等給她留下的傷痕太深,朕卻醫不了她的心,太醫能治她身上的傷痕,卻拿她心頭的苦痛無可奈何……只是她卻願意將一顆玲瓏心交給朕。
「先前與她說破已經是冒然,為個向二的事情就哭了許久,難受了幾個日夜……朕見不得她難受落淚,自然只能順著她意思下去。」
蓮心愣了愣,這話倒是反駁不得了。
紀姑娘受了太多的傷,性子有時候有些左,甚至有時候顯得極端,但她不傷人,只傷自己。
難得她鼓起勇氣,提起這麼「冒然」又「冒險」的事情,蕭晟煜實在是找不到理由拒絕。
正如她一直堅持的,她只是想呆在他的身邊。
這樣能讓她安心。
蕭晟煜想讓她安心,想要讓她不再害怕,不會一次次地噩夢,不會像是風雨中的殘花一般,某一天就這樣將自己逼死。
他想渡她,也想救她,更喜歡看她微笑的模樣,而不是讓哀愁縈繞在她眉宇之間,好似永遠不得展顏,只能受著捧心之苦。
在這樣想要「呵護」的心情下,蕭晟煜想不出理由拒絕她。
現在一閉眼,他只能回憶起她水色的眼眸凄楚地看著他的模樣,她滿心滿眼裡只有他,難得提起一個堅定的要求,就立馬把自己放到了懸崖邊的位置上。
蕭晟煜只覺得自己若是拒絕,那就是直接把她推了下去,那是要生生地逼死她。
「我若是拒絕,」他低垂了眼眸,「蓮心你該知道那樣的要求對一個害羞的小姑娘來說有多不容易……我若是拒絕,估計往後她便再不會和我提真心的要求了。」
「她只會順著我的意,順著我給她的安排,順著其他所有人的想法……而她,就會走向鬱郁終結的末路。」
蕭晟煜轉著手上的佛珠,這是他頭一次面對的,實在想不出解法的困局。
一想到這樣漂亮又聰明的小姑娘會失去所有的笑顏,讓愁苦沾染她的眉眼,就此永遠地閉上眼睛——
香消玉殞。
想到這個詞,他都覺得心顫。
「蓮心,你可有其他的解法?」
蓮心姑姑一愣。
這下,她大概明白了。
但是,固然紀姑娘懵懂,可陛下是不是也……
蓮心姑姑雖沒有和人談情說愛過,但見過許多愛而不得的痴情男女,也見識過不少怨侶苦熬日子。
陛下這麼一說,她反而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回去一路,她還在苦思冥想。
最後,她模模糊糊地認識到了一點:
紀姑娘對陛下太過特殊了一些,特殊到陛下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但這個恨不能捧到手心裡的態度,根本不是無情啊!
那是有情之下,太過於珍重,卻又因為陛下自己給自己劃定的種種清規戒律,這才顯得他一味地在和自己別勁。
想到這裡,蓮心姑姑結實地鬆了口氣。
「這樣便好。」她心道,「剩下的便交給娘娘操心吧。」
天底下,若是陛下是最有智慧的男子,那生育了陛下的太後娘娘,也就是最聰明最有見識的老人家了。
這可是經歷多朝,前朝後宮皆能拿捏掌控的東太後娘娘,若她還處理不得,那恐怕是無人能開解這兩人了。
太後娘娘正愁無法與陛下「破冰」,以前有關兒媳的事情那是「碰不得」的,但現在可不一樣了。
「姑姑怎麼這樣高興?」
「要回宮了,」蓮心姑姑道,「合該收拾利索些,到時候還得多看你們的呢。」
天冬一愣,這便明白了。
「紀姑娘可是要獨住一宮?」
「不一定。」蓮心姑姑小聲地透露道,「紀姑娘是進宮賀壽,小輩侍奉太後娘娘去的,興許也可能是住在慈寧宮。」
天冬嘴巴張了又合上,最後點點頭:「都聽姑姑的,奴婢不會多嘴的。」
蓮心姑姑是東太后的人,自然對慈寧宮也熟悉。
何況這是個不出錯的理由,對紀姑娘的聲名等也好,難怪蓮心姑姑心情好。
紀芙薇卻不知道這門官司,正小心地疊著又一方來自於陛下的手帕。
「這我要還嗎?」她問負責妝發衣裳的連翹。
「不用。」連翹笑道,「陛下定不會與姑娘計較這個的,若真想還,合該紀姑娘自己綉一方帕子送去。」
紀芙薇一頓,微紅了臉,慢慢地點了點頭,將此事記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