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想過得舒坦,唯獨要往上走。」
這是她願意委曲求全的理由。
或者說其實凡事做到完滿,對宿茵茵來說並不是一種委屈,她習慣於謹慎、仔細,這是她的處世之道,並不會為難於她,反而只需要花去更多的精力,就能夠得到更大的回報。
只要有一位貴女出於各種理由認可了她,她就能向上爬一個階級,在原本的情況下,她擇婿都能高一個台階。
她認為是一樁很合算的「生意」。
宿茵茵笑著用食指指了指天上,又在紀芙薇驚訝的神色中繼續道。
「但為了過日子,這金少不了、銀少不了,玉也不能沒有。」
「不似有些女子,將那精神上的、心靈上的契合看得極其重要,我並不那麼期待那些情了愛了的東西。」
「但誰若是擋著我舒坦的日子了,我也是不會任由著人去欺負。當然,虧心事我不做,損德行的我不做,都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雖不是個君子,卻也想做個坦蕩的大女子。」
紀芙薇點了點頭,認可了宿茵茵這一點,不管她是吹牛,還是真的能做到,她能坦然表示出自己的物慾、她的慾望,又能以明確的規矩來約束自己的行為,這就是她內心堅定的表示。
「那按著如今的情況,」紀芙薇緩聲問道,「是不是茵茵姐回去之後,便……不好回來了?」
「我自是願意留在燕京城裡的。」宿茵茵也不掩飾,實際上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也沒有再含糊其辭的必要了。
如此一通,宿茵茵本就不是毫無目的開口。
紀芙薇既然應了今天的飯約,也猜到宿茵茵與她交往必有所求,如今更是多半要多說點什麼,但兩邊都不那麼介意,或者說他們已經有了默契與分寸。
「宿家本家老宅所在並非窮鄉僻壤,我隨著父親回去,既是回去過年,備著祭祖事宜,也有為了我的親事。」
「若是哥哥還在,我這親事……想來在燕京城裡也並不難尋,本來父親母親就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但如今宿家少了繼承人,我父親的生意難以為繼,原本看重的便沒有指望了。」
第一道熱菜油燜大蝦上來,蒜香混著蝦肉香氣,瞬間瀰漫在整個包間之內。
除了伺候在身邊的幾個小丫鬟,宿茵茵還特地為帶來的其他婢女開了個小次間,餘下的人能在旁邊的小屋子裡吃飯,雖比不得他們這兒的席面,但一樣是酒樓的菜色,還有他們這兒賞過去的好菜。
「既然本就會『降一個檔次』,那何不幹脆一些,尋那模樣周正的男子來招贅,身份低些無所謂,便是地里刨食甚至家裡窮苦的都不要緊,不必有什麼身份與權力了——這些我自會尋法子為他和我未來的孩子得來,而他……只等得上門來享受富貴。」
宿茵茵回去的事情不少,想來在到家之前,她就能夠說服了宿老爺,那到時候她回去身份便不一樣了。
她先要隨著宿老爺一道處理她哥哥的問題,如今還掛著失蹤的名兒,當時匪盜做得狠厲,一百來號人跑了一個,能找到屍首的也不過二三十,剩下的幾十多半都喪命在山裡,落崖或是被豺狼吃了都有可能。
宿老爺原還有幾分惦念,但過去了這麼久,也就不敢指望別的了。
故而,回去之後,他們要先給掛失蹤的宿合改為亡故,年節期間做喪事,確實令人難受。
隨後,他們又要面對翻了倍的族裡親戚。
宿茵茵並不介意告訴紀芙薇,在燕京城的時候,她就已經被這些聞著血肉腥味而來的親戚們弄得相當狼狽,宿老爺還沒死,宿茵茵也還在家裡,他們就已經迫不及待想要來搶奪宿家的財產和富貴,恨不能立刻把宿茵茵便宜嫁出去,這也是她感到惱火併堅定想要招贅的原因之一。
在這兒尚且如此,回了本家,那隻會更加誇張。
尤其如果真的說出了招贅的想法,面對的阻攔和各種阻力簡直想都不敢想,但宿茵茵不會因此退縮。
宿老爺從挑貨郎做到如今的大布匹商,成為了皇商,與天家合作、給皇帝賺錢,此外還有其他許多生意甚至包括出海商貿的部分,他自然也不是被人嚇大的,有自己的手段在。
只是眼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著實叫人難於承受。
哪怕歷經世事若宿老爺這般的,也不由得感到苦痛萬分,再加上爭奪家產、翻臉不認人的親戚們,很難說這種滋味究竟如何。
除了身處其中的人,旁人幾乎無法體會到類似的感覺。
「來試試這個,」待上了新的熱菜,宿茵茵又主動為她夾了幾筷子,「不知道你習不習慣這魯菜,是爆炒腰花和油爆雙脆。」
「我都可以,不挑口的。」紀芙薇含笑道。
「樣樣能吃好啊,能吃是福氣。」宿茵茵滴水不漏,「不過再是能吃,也總有個好惡在,能吃著自己喜歡的東西,總是讓人心情美滋滋的,難得出來一起用飯,自然要叫你吃得高興。」
「姐姐說的是,你也吃。」
「好。」宿茵茵點頭,「說來這兩道菜也有些名堂,不僅是這家酒樓的特色菜,聽說平常酒樓飯店試大廚手藝時,慣愛點的便是這個。」
爆炒腰花和油爆雙脆都是難度比較高的菜,對刀工、炒制、調味、火候等各方面都有要求,屬於綜合要求極高的菜品。
不像是大家以為的,什麼花哨、麻煩就試什麼菜。
「像是那文思豆腐,更多的考驗的是刀工。」宿茵茵說起吃的來也是頭頭是道,紀芙薇幾乎沒有見到她接不下去的話題的。
「像是那佛跳牆,看的是對干海鮮的泡發和食材的新鮮度,有食材本身的新鮮在,調味和刀工上的區分度又不夠,更何況只有個湯,那廚子肯定要做大炒菜才能叫人看出幾分真章來。」
紀芙薇一邊聽一邊吃,不得不承認,她對葷菜原沒有那麼大的喜愛,但叫她那張厲害的嘴巴一說,她便忍不住覺得每一樣都很好。
不知不覺,她就吃多了些。
「想來這年節一過,」紀芙薇摸了摸肚子,笑嘆,「又要胖上不少了。」
「妹妹已經夠窈窕了,不必再瘦了,貓冬貓冬,養出些肉來高興還來不及呢。」
「不減不減。」紀芙薇便順著話說下去,要真能養出肉來,只能說明先前的補藥吃著都有用了,把她身體的窟窿給堵上,才能留下營養使她能慢慢長些肉來。
若是胖了,那這就是她身體好全了的證明,她確實是應該高興的。「聽得純佳郡主也快定親了?」
「外頭都有風聲了嗎?」
紀芙薇不太清楚常規的定親是如何的,但想來在事情沒有落定之前,若只是相看的話,那應該不會讓外人聽見才是?
宿茵茵便笑:「文升侯府蘇家的五公子正值相看,蘇家的長輩與蘭陽王妃走得近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並非有意打探。」
「是快了,」紀芙薇算了算日子,也不介意告訴她,「就這兩天功夫了,畢竟這個月的好日子就這幾天,無外乎這樣,到時候蘇家便會上王府提出下親了吧。」
「那是該備一份厚禮的。」宿茵茵撫掌而笑,問她,「妹妹可準備好了禮物沒有?」
「準備了。」紀芙薇笑道。
宿茵茵也不介意,還主動提出了好幾個意見,紀芙薇敏銳感覺她並不是在請自己給她出主意,而是很聰明地給自己暗示——
眼下之意,宿茵茵方才提到的那些東西裡頭,若有紀芙薇感興趣的,不論是她自己拿回去賞玩還是準備要來送給蕭純佳郡主,她只管開口就是,宿茵茵完全不介意散這個財來走好關係。
「姐姐說的是,」紀芙薇點點頭,「我倒是不知道還有那種半成品的擺件,既精緻好看,親手所做花了力氣和心意,又不至於因為自己水平不夠而顯得過於寒磣。」
「回頭我便叫人給你送來。」宿茵茵笑道,「這是我們家早有的生意,還是我幾年前與父親提的,如今發展起來已經很成規模了,一個月才賣兩件半成品綉品,都是精品,預定都已經定到了大半年後,不過我肯定給你送最好最新的。」
見了宿茵茵隨手拿出來她自己做出來賞玩的物件,紀芙薇倍覺其可愛,當真很難拒絕。
比起她另外再找綉娘來與自己合作弄個玩偶或是做個提包,這可省時省力多了,又不至於太過於偷懶,其中都是她要自己花功夫做的。
「那就勞煩姐姐了。」
「薇薇你太客氣了。」宿茵茵笑道,「這點兒不妨事的。畢竟我以後也算半個少東家了,給自己姐妹一點方便,應該的。」
宿茵茵確實是個厲害人。
紀芙薇不得不承認,她這一通下來,自己不僅沒有對她因此生了厭惡,反而多了一點好感。
紀芙薇不怕她表示慾望,卻擔心宿茵茵是不是也會在背後與她算計什麼,畢竟她是這樣玲瓏心肝的人。
而宿茵茵想要的,想必就是紀芙薇此時的這份認可。
「窄長街?」宿茵茵一頓,「妹妹之後便會住到那兒?」
「對,御賜的宅子在窄長街那邊。現如今其實就已經裝修好了,我前兒才去看過,都差不多了,等年後就搬過去,現在只有幾個守門守院子的下人在。以後姐姐若是與我寫信寄送東西,都該換新地址了。」
「那是應該的,年後在搬方便。」宿茵茵點點頭,很高興自己得到了紀芙薇的允諾。
這樣一來,她今日之事的目的就算是達到了。
宿茵茵馬上就要回老家了,等事情處理好——她招了贅回京或是回京招贅,都不是短時間能了事的——怕不是要個一年半載的功夫。
為了推進兩個人的關係,宿茵茵非得出個猛的不可,今日特地外向地表露心跡便是如此。
雖不見得如之前那般緩緩聯繫來得更能促進友誼,卻也同樣贏得了紀芙薇的認可,至少紀芙薇這下是不會輕易忘了宿茵茵這般「獨特」的人了。
就這樣,宿茵茵才能在之後她回到京城后,再慢慢修復和促進兩邊關係。
眼下得了紀芙薇的新地址,親自聽到了她沒和外頭透露的搬家風聲,又得了繼續聯絡的允諾,宿茵茵多少放了點心。
她自然不會叫這聯繫斷開,不管以後能不能用上,就宿茵茵看來,紀芙薇是她能結交的姑娘裡頭極有前途的,就算沒有旁的利用的目的,在她看來多一條路子就是多一個可能。
未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就像是宿茵茵原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的兄長有一天會發生意外連個子嗣都沒有留下地死去。
她與長兄宿合關係那麼好,就指著婚後哥哥仍能夠為她撐腰,叫婆家也沒有辦法拿捏於她,結果現在她都要招贅了。
她原本聯絡了那麼多燕京貴女,宣德侯府鄭家、林太妃娘家的林家大房二房等等,都是他們家花了大力氣結交的勛貴,她自己也沒有少給這些人家的貴女送各種珍貴的禮物。
可從長兄死去,這些人家便再沒有之前對他們的客氣,那些女伴更是收了宿茵茵寄出去的帖子,卻從沒有肯應邀來的,便是問了也只是裝聾作啞,冷眼瞧著她。
大抵,他們也是知道宿茵茵經此一事,原能夠爬上去的親事又沒了指望。
宿茵茵這段時間所受的世情冷暖超過想象,好在她本就是理智的人,也並非沒有半點兒預料到。
如今,她已經在能夠做到的範圍內盡了所有的努力,她曾經付出的那些金錢、精力和心血也沒有全都白費。
多少還有紀芙薇這般願意與她為善、不嫌棄她出身、不會因為聽到她要招贅就露出嫌惡的好像在看什麼野心勃勃的臭蟲一般眼神的人。
只這樣,宿茵茵就應該滿意了。
她花了金錢花了真心,終於才爭取到了一兩個能夠在她跌入泥濘中不會直接甩開她手的人。
不論這份恩情有多少,此時的這份平等為善,她會記在心上的。
待她宿茵茵重新爬起來,她自然不需要再去計較旁的什麼。
目前看起來還十分微弱的聯繫,肯定也能夠重新緊密起來。
這人與人的相處,不就是如此嗎?
給她一點機會,她宿茵茵是一定會往上爬的,也一定能夠往上爬。
「這人與人,是不是格外的不同?」
回去路人,坐在馬車裡,紀芙薇忍不住與天冬笑道。
「主子是在說宿姑娘嗎?」天冬略一沉吟,「宿姑娘確實是不多見的,不過若是放到宮裡,像是她那般,想要往上爬的妃嬪小主,倒是不少。」
紀芙薇一愣,隨即恍然。
「這卻是了,只是陛下沒有後宮罷了。」
天冬笑而不語,這就是皇帝陛下的特殊了,但紀芙薇能提,她這個當奴婢的卻不能開口。
「不過,就如今的處境,宿姑娘能做出這般的決斷,也是少有。」天冬小聲地道,「宿姑娘是相當自信的,她不靠旁的,靠她自己,只單這一點,能做到的女子就不多了,便是宮裡的娘娘們,也是依附著陛下等人的,只有極稀罕的幾位,是不一樣的。」
天冬一開口,紀芙薇這就明白了。
「確實呢,兩位太後娘娘……都是相當自主的人,內心堅定又厲害,其實高太妃娘娘也是,林太妃娘娘亦是,不過因為她們性格不同,所以看起來便顯得有些不一樣,但本質是相同的。」
紀芙薇嘀咕完,立馬收了聲,並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欸,我怎麼好議論娘娘們呢,該打、該打。」
車裡的都是她的自己人,蓮心姑姑又沒有跟出來。
見此,幾個姑娘都是笑笑,婢女們當然不會說主子的不是了。
紀芙薇反思過後,又忍不住思索起來。
許是因為身邊人都有了各自人生的新方向,尤其是成親的成親,招贅的招贅,紀芙薇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記得夢裡有什麼了,只是那股悵然、迷惘、喜悅中又混雜著忐忑與期待的心情,一直留在腦海里,叫她一早上醒來都顯得不是很有精神。
「主子,怎麼了?」
「做了個奇怪的夢,」紀芙薇嘆了一聲,「都不記得是什麼內容了,但卻覺得很是奇特。」
「那便不要多想了。」連翹上前來,問道,「我替主子按按可好。」
「麻煩你了。」紀芙薇重新躺在枕頭上,閉上眼睛。
連翹凈手后塗了專門的精油,再暖過手,這才小心地試探著力道,替她按揉頭部的穴位,松著頭皮。
「主子今兒可要出去?」
「不了吧,」紀芙薇閉著眼睛,只覺格外舒服,「今兒就留在院子里做點針線活,順便把秦夫子布置的功課做了。」
「哦對了。」她想起來,動了動手,又被連翹安撫地放下。
「主子吩咐便是。」
「昨兒茵茵姐送來的東西,也給我拿過來,我便再給純佳做個親手縫製的提包,說是顧皇后那時候流行的復古款式,想來紋樣也不會差,到時候做好了,連同給她的定親賀禮,一道送過去。」
「這東西做來費事嗎?」天冬拿了盒子進來,她倒是頭一次接觸這些外頭的新奇玩意,「若是費眼睛,主子可不能再添活兒了。」
紀芙薇手上還有要給蕭晟煜做的帕子,要是再加一份綉活,怕她眼睛吃不消。
她閉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宿茵茵昨日所提,最後道:「應該不費事的,就是拼接起來,刺繡也就幾針的功夫,只是純佳的定親近在眼前,若是花時間多,那我便先放一放給陛下的手帕。」
幾位宮女出身的婢女欲言又止,給陛下做的東西怎麼能放在後頭……但想想年關時節陛下的忙碌程度,加上人又是在宮裡過新年,主子則在宮外頭自己過,又好像沒有什麼可疑惑的了。
紀芙薇卻沒想那麼多,她是按著事情的緊要程度來分的。
給蕭晟煜的已經有做好的手帕了,給純佳的要得緊又還沒開始,自然是時間緊促的先做。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紀芙薇一個人,領著一眾婢女,守了歲,趕在新年到來的最先時候,給眾人發了紅封,又放了一日的假,這才回屋子休息。
「主子快歇著吧,剩下的奴婢們來做就是。」
「嗯。」紀芙薇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含含糊糊地提醒,「明兒一早去爬山,你記得提醒我。」
「哪有大清早去的呢?」天冬笑了,蓮心姑姑回宮述職也是回宮裡過年去了。
「那就稍微晚一點,」紀芙薇打了個哈欠,徹底睜不開眼睛,「我還沒去參加過廟會呢。」
年節時間,燕京城很是熱鬧。
附近的小燕山從元月一日開始到十五日,都有活動,其中就數頭一天的和最後一天元宵時候的最為熱鬧。
紀芙薇一早有了打算,雖然之前爬山沒湊上和陛下一道,但這回她有了空閑,自個兒也可以湊著新年的氛圍去爬山嘛。
到了這時候,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當初對陛下的依賴是過度的,是在有些過激的情緒之下,經過了特殊的催化而產生來的情緒。
那時候,她總有種感覺,離了陛下自己好像就會死去。
也許是孤獨死去,也許是在黑暗中死去,也許是被刺客無意中暗殺了去,當然還有可能被向家的或是其他別有用心的人抓走,欺凌至死。
總之,什麼樣的可能都有,無論是黑暗還是死亡,都叫她渾身戰慄,發抖到無法自控的程度。
但現在,紀芙薇可以堅定地說自己成長了。
她當然還是很喜歡陛下,同樣非常非常感恩陛下所有的幫助,甚至這其中還夾雜著只屬於她的淡淡的歡喜和熱愛,但她覺得自己應該不至於如過去那般,成為好像必須要死抓著、死扣著不放的「拖累」。
她也想叫陛下看見,她一個人的時候也能過得不差——
但如果他在,她能感到更加的快樂。
是比星星見到了太陽,蜉蝣看到了黑夜還要更加驚喜的快樂。
是比世間數不清的所有的快樂的事情加起來都要快樂的一件事情。
每次想到這裡,紀芙薇都覺得自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蜜糖,即使是在夢中,她也會忍不住微笑起來。
陛下對她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是她的依賴,又是她的信仰,是讓她堅強的人,又是讓她感到依戀的人。
如果陛下也能有所回應就好了……
那到時候,紀芙薇已經會毫不猶豫地向他飛奔過去。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斟酌著、思考著,矜持地顧慮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擔心著其他俗世的種種,彷徨於岔路口之間而無法抉擇。
但她願意將選擇權交給他。
雖然他可能希望由她來做這個決定。
但紀芙薇又怎麼忍心勉強她的陛下。
她怕如果是她先開口的決定,就不是他的真心了。
雖然一方面知道這不可能,但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擔心——
她的恩人蕭晟煜會因為他個人的善良和溫柔,出於維護她的自尊心的角度,而選擇不否認、不拒絕她的選擇與判斷。
但紀芙薇唯獨不希望勉強他。
她是如此喜歡他。
「真熱鬧啊……」
走在街上,紀芙薇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比之前一次和蕭晟煜一起去看燈時候的人還要多。
白天的人比晚上的人更多,爬山的人好像比下面逛廟會的人更多。
小燕山原是要避諱國號「燕」字改名的,但因為開國皇帝當年入京時,曾在小燕山領兵休息,駐紮在此時,先帝爺在那兒見著了流行異象——
這是燕國得天所授、為老天爺所認可的證明。
故而,小燕山被先帝特准,保留了「燕」字,至今也是燕京人士最喜歡去爬的山之一,文人墨客、行商匠人、農夫貧戶……大家都喜歡來這裡爬山。
幾百年來,這裡寫了很多很多有名的詠志詩,尤其是不少文人習慣於來到這裡,借這座山、借這塊地方,表達自己為國報效的決心,表達對皇帝的忠心和渴望出仕當官的理想。
「主子小心腳下。」
「嗯。」
極目遠望,山頭籠罩在一片雲紗般的煙色中,下面部分的雪化了,但山尖的白雪好似點綴在青綠中的銀裝,分明又幽寂,別有一番怡然綺麗。
紀芙薇在婢女護衛們的幫助下站在空地上,收回眺望遠方的視線,又重新看向近前。
山上比地面上可涼多了。
紀芙薇爬得不快不慢,臨到快中午了才到半山腰的地方,她攏了攏身上的皮草,一抬頭,卻倏然一愣。
耳邊的喧囂好似在瞬間遠去,放眼望去,那麼多人,她卻只能看見他一個。
「您怎麼來了?!」紀芙薇臉上露出了極為明媚的笑容來。
蕭晟煜眼見著在這青翠與白雪的山間,一朵綺麗而迷人的花朵就這樣在他眼前綻放。
那雙明麗的像是貓眼兒一般被澄澈明凈的水洗過的雙眼,只能倒映出他一個人的模樣,旁的,不論是天還是低,不論是遠處的山還是近處的人,都尋不到半點的影蹤。
白皙的面孔上只有甜美的笑容,瞬間好似掀開了蓋子的佳釀陳酒,那股迷醉的香氣叫他酥到了骨子裡,連視線都好像暈染了起來。
他明明酒量很好,輕易不會醉酒,眼下卻結實地感覺到了毛頭小子才會有的那種暈乎的感覺,迷迷糊糊的,手腳都發軟了。
蕭晟煜一下便知道了自己為什麼那麼堅定地要來爬山。
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行程安排,新年期間哪裡都需要提前打點,紀芙薇也沒有格外安排什麼突發事項,每一件事情都叫她辦得井井有條,即使是過年這樣忙碌的事情,從準備年禮到回帖子走禮再到如今出行,她沒有出一丁點兒差錯,辦得果真妥當極了。
蕭晟煜既驚喜於她的成長與進步,又忍不住心生某種古怪的悵然——
其實,他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在難受什麼。
他是這樣年紀的人了,總不可能陪伴在她這般鮮活明麗的姑娘身邊的,不是嗎?
蕭晟煜不想叫自己的姿態這樣難看,也不想自己成為燕厲宗那樣荒淫無道的皇帝。
但是,有時候心思是不會順著他腦子裡想的清規戒律而來的。
他能找出幾十個、幾百個理由,義正言辭地告訴自己——
我又怎麼可能是厲宗那樣的人呢?!
這個念頭壓都壓不下去。
失了戒律,失了敬畏,自然也就失了分寸,失了情緒。
等他以「爬山禮佛」為由上山到了這裡,蕭晟煜見到了紀芙薇,這才有種恍然:
原是他的內心裡繞了這樣多的彎,還不只是為了去見她一面,等見著人,那些什麼禮佛、什麼爬山、什麼祈福……全拋在了腦後去。
徒剩下那份驚喜——意料之中的、他本就想要達到的驚喜,留在心裡。
可他又是這樣快樂,這樣高興。
內心如何蕩漾,蕭晟煜面上仍是萬分沉著。
他與她並肩而行,一來一往間已經將最近數件事情交換了來去,那僅剩的一點兒距離感瞬間就沒有了。
紀芙薇很高興地與他說著話,蕭晟煜亦是很高興地聽著他本就知道的事情,但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對話,便勝過了其他無數。
那是寫在紙面上,如何優美精良的文字都無法取代的東西。
「娘娘們還好嗎?」
「都好。」
蕭晟煜遲疑了一下,瞬間便被紀芙薇捕捉到。
她露出了一個迷惑的神色,對上她的表情,見她正盯著自己看著,他視線撇過她被外套攏著的小臉,這才自如地接下。
「母後有幾分畏寒,呆在宮裡不願外出,平常都不願意在院子里走走。」他嘆了一聲,「便是高太妃等人都拉不動她了。」
「啊。」紀芙薇一愣,心下擔憂,「這可……不太好啊。」
「是啊。」他嘆一聲,「所幸太醫說母后暫且無恙,只是犯懶畏寒罷了。」
紀芙薇抿了抿唇,心裡翻動起來。
蕭晟煜餘光瞥見,完全猜測得到原本不打算進宮來的小姑娘估計是正琢磨著能不能進宮陪太後娘娘多散散步來。
思及自己下意識或者說近乎無法自控的、心魔主導的念頭,蕭晟煜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陛下?」
「無事。」
蕭晟煜知道,他已經壓不住了。
或者說,因為太過於壓抑,他的內心竟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欺騙他的意識,暗暗地控制和引導他的謀算。
有時候他只是直覺之下的算計,卻在他無法自控制下就變成了順著他內心某些「齷齪」的念頭而舉動。
他不得不長舒一口氣,卻能感到那股沉甸甸的分量仍然壓在他心頭。
回過神來,話題又已經轉了一個。
「所以,光化公主的駙馬有了人選了嗎?那清湘公主呢?」
紀芙薇好奇問。
她提到蕭純佳父母蘭陽王夫婦最終還是選擇了三公五侯之一的文升侯府蘇家,也許這不符合蕭純佳自己的原本的想法,但她知道好友最終還是不願違背父母的念頭。
蕭純佳固然有一些心思,或者說對勛貴人家的貴女們有些是有成見的,但這不代表什麼,她也自知自己的看法是片面的。
在擇婿一事上面,她沒有明確的偏好和選擇,最終決定全部交給蘭陽王夫婦來拿主意,若是不得他們看重的人選,那他們未來就是回了蘭陽封地,也依然會不停地擔心在燕京城的女兒蕭純佳。
蕭純佳自知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會操心她,但她更希望雙親能夠稍微放鬆一點點。
所以,在他們提出之後,她沒有多久就點頭同意了這位夫婿。
蘇家五公子身份並不高,上頭還有兩個嫡出哥哥,另外還有好幾個庶出的兄弟。
文升侯府的爵位他是一點兒指望沒有,能落到他頭上的資源想來也不會多。
他本身沒有什麼大的志向,就背靠著侯府,打算做個富貴閑人,平素就喜歡吃吃喝喝,也沒有什麼不良愛好。
雖然文升侯府也是文官家族,但在三公五侯裡頭不高不低,蘇五公子也並不起眼,在侯夫人的把控下,他院子里亦是乾乾淨淨。
蘭陽王夫婦恩愛如初,自然也希望自己女兒的夫婿不至於太過於混不吝,哪怕他們並不要求這段婚姻的伉儷情深,只希望他們和睦相處、相敬如賓。
這樣選來,雖然彼此客氣,但這門親事還是能夠看看的。
至少訂婚夫妻兩個目前態度都很客氣,定親之後,也開始嘗試著互相送送東西,彼此簡單了解也好為之後培養培養感情。
「比起來,宿姑娘的招贅就顯得有些『不合常理』,」紀芙薇微笑道,「招贅的人家到底是很少的,不過我卻覺得茵茵姐亦是腦子清醒,有自己的謀算,也格外孤勇,是很堅定而強大的人,叫人佩服。」
說起自己的親事,紀芙薇必然會臉紅。
但說起別人的,就當是分享一下八卦,紀芙薇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不能和陛下開口的。
而且,按照皇帝恩人的厲害,她完全相信這些事情其實他早就知道了,畢竟他的手下,錦衣衛啊、西廠啊、東廠啊,全都是頂頂厲害的人。
「嗯……」蕭晟煜遲疑了一下。
他方才又晃了晃神,不知道是叫那角落被陽光照得晶亮的白雪晃了一下眼睛,還是讓她那如雪的肌膚之上明媚的笑容惑了惑深思。
等回過神來,紀芙薇已經把蕭純佳的親事、宿家那小姑娘的親事都品評了一番,前兒問的兩位公主的駙馬人選的話題一早被她忘到了不知哪邊去。
「你覺得呢?」
「嗯?」
紀芙薇一愣,不明蕭晟煜在問什麼。
「你可也有招贅的意思?」
「啊?!」她倏然瞪大了眼睛。
兩個人同時停下了腳步。
蕭晟煜覺得自己已經在胡言亂語了,著實不像話,明明是極其聰明的腦子,卻一點兒轉不動了,好像半點描補的話都說不出口來。
紀芙薇則是被他「悶頭一棒」,她壓根就沒有想到過自己要再再出嫁之類的事情,或者說,雖然身邊好友們一一備嫁給了她不小的觸動,但她從沒有考慮到夫婿是某人以外的這件事情的可能。
「……」
當下,那雙漂亮的貓眼兒里已經盛滿了水色。
原是洗滌眼睛的潔凈之水,如今卻叫他感到了無比為難與頭痛。
「朕不是那個意思。」
蕭晟煜嘆息一聲,拿出了手帕,卻又僵住在那裡。
「大過年的可不能哭。」
紀芙薇在心裡拚命勸說著自己。
這份委屈來得快去得快,只是在他面前的自己分外軟弱罷了。
「這樣的問題,陛下還是不要再問了。」她捏著他給的手帕,慢慢地搖了搖頭。
最後,她意有所指地告訴她的大恩人。
「若是陛下沒有留下我的心思……」她咬了咬下唇,口脂都吃了進去也不在意。
「那便叫我一個人呆著吧。」
紀芙薇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動作很快地觀察了他一下,可是蕭晟煜養氣的功夫何其之好,她在他的臉上一丁點兒其他的情緒也看不出來。
好在他們周圍沒有旁人,就連伺候的人都是遠遠地支應著,護衛在旁,並沒有其他人在身邊聽見他們的談話。
像是某種直覺,又似乎是上天給她的某種暗示。
紀芙薇陡然福至心靈,咬咬牙再接再厲道。
「除了留在您身邊,成為您身邊的人……沒有旁的選擇了。」她說,「若是您果真不願意,舍不下那些,我是絕不願意勉強您的,也請您不要勉強我,就叫我一個人呆著吧。我一個人也一定會努力地過得很好的。」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
遠近好像只餘下了山鳥的啼鳴,混雜在其中的是人聲的喧鬧與熱忱,再剩下的似乎是近前的風雪之聲。
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蕭晟煜便是再伶俐,也避不開了。
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慌張,也並不意外。
不如說,他好像已經等待了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