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顧忱雖然疑惑,但一想書房裡除了內侍,還有一個負責記錄皇帝起居的起居令。雖說這位起居令安靜得就跟不存在一樣,但畢竟是外臣,總不好當著他的面問皇帝適才說了什麼,於是略一沉吟,想起最初被純安長公主打斷的話題,說道:「恕臣多嘴,陛下在和親之後興兵,是否勢在必行?」
蕭廷深揚一揚眉,大約也是想起了純安闖入之前兩人之間那場不是那麼令人愉快的談話:「是。」
「即便是棄長公主於不顧,也一定要興兵?」
蕭廷深凝視顧忱,毫無遮掩的意思:「是。」
「可是……」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蕭廷深打斷他,見他還站著,於是皺一皺眉,「坐。」
顧忱沒有坐。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想說的話或許會觸怒這位名聲不大好的暴君。若是坐了,也很難坐得穩當。
因此他微微躬身,謹慎地說道:「謝陛下恩典,臣站著就好。」
蕭廷深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俊美的面龐上閃過一抹怒氣,但很快就被壓了下去。他沒有再讓顧忱坐下,而是站起身,負著雙手,踱步到了窗前。
書房裡一時異常安靜。顧忱望著他,在這一片安靜之中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彷彿也能清晰地聽見身後大太監魏德全的呼吸之聲。
「從先帝顯德二年開始,百夷便屢屢犯邊,起先只是癬疥之疾,不足為慮。」蕭廷深眉峰緊鎖,聲音清冷,「然而到了先帝顯德十六年,朝中老將無以為繼,百夷卻日益強大,如今已成心腹大患。七年前淮河之戰——」
說到這裡他猛地停頓了一下,顧忱心底也是瞬時一陣抽痛。他如何不知道,七年前在鄂南爆發了與百夷之間的淮河之戰,堪稱近十年來大靖和百夷之間規模最大的一場戰役。兄長顧恆為主將,率軍出征,雖然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可付出的代價卻是慘死於淮河之畔,連屍骨都沒收全。
他咬緊了牙關,只覺嘴裡發苦,眼底有些澀然:「臣明白。」
蕭廷深頓了頓:「朕在登基之初就已經下定決心,五年內必平百夷。」
——哪怕犧牲純安長公主的性命。
顧忱緩緩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心緒平穩下來。他開口說道:「臣以為不妥。」
不待蕭廷深說什麼,顧忱已經繼續說了下去:「長公主殿下是陛下的妹妹,剛剛及笄。和親已是遠嫁,若再因興兵而受累,實在是……」
「可憐?」蕭廷深冷笑,「她不過是朕一個異母的妹妹,難道僅僅因為她,朕便要放過百夷?」
「臣不是這個意思。」顧忱低聲說道,「臣在燕北鎮守六年,如何不知擾邊之苦?百夷之患不可不平,只是長公主殿下畢竟是陛下的妹妹,陛下若要興兵,難免會累及長公主。」
他頓了頓,儘管知道接下來的話一定會觸怒蕭廷深,依然接著把話說完了:「臣以為,興兵作戰乃是下下之策。以武屈人,是讓人生畏而非生敬。即便一時壓得住,也終究不能長久。」
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擲地有聲,整個書房剎那間死一般寂靜。顧忱安靜地望向蕭廷深,甚至還有閑心去想,自己背後魏德全的呼吸聲不見了。
大太監可能是被他這句犯上的話給驚呆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顧忱這話一出口,魏德全便整個人都愣住了。大太監甚至忘記了掩飾,獃獃凝視著顧忱的背影,心頭掠過一個疑惑:這顧大人年紀輕輕怎麼就這麼想不開?一個勁地想自己找死?剛捋完虎鬚就說皇帝的決策是下下之策,還敢當面直言不諱,這……明天還能見到顧大人嗎?
魏德全正這麼想著,誰知顧忱尤嫌不足,居然平靜地繼續往下加了一句:「想換取長治久安,陛下此法萬不可行,還請陛下三思。」
三思,三思什麼?三思如何罰你?
魏德全簡直不敢去看蕭廷深的臉色。他在蕭廷深身邊服侍多年,依他對蕭廷深的了解,這是個心夠狠也夠絕的皇帝。儘管他知道顧忱對於蕭廷深而言和其他人有那麼些許不同,不過就算如此,大約蕭廷深也難以容忍顧忱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要麼貶黜,要麼重罰……宮裡折磨人的手段多得是,只怕這位顧大人要倒霉了。
他一面在心底做足了準備,一面暗自去看蕭廷深。皇帝已經臉色鐵青,比適才純安長公主闖進來時臉色還要難看三分,魏德全跟隨他這麼久,也沒見過他這種暴怒到極點的神色。但十分奇異的是,蕭廷深儘管神情暴怒,卻並沒有發作,甚至依然站在原地,沒有要處置了顧忱的意思。
半晌,蕭廷深說了一句話。
「你就這麼想阻攔朕?」
魏德全萬分驚訝——聽陛下這話的意思,竟還留了三分餘地給顧忱?如果顧忱此時退讓,他便不再追究他犯上之罪?
還沒等魏德全細想,顧忱已經乾脆利落地堵死了自己的退路:「是。」
霎時間魏德全的腦中只剩下兩個字——完了。
大羅神仙也救不了顧忱了!
果然,蕭廷深臉上的怒意頃刻間達到了頂峰。他大踏出兩步到了顧忱身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領,拖著他就向書房外面走去。魏德全只來得及向顧忱投去一個擔憂的眼神,就被蕭廷深一聲斷喝:「都給朕退下!」
宮人們都嚇得一哆嗦,齊聲應道:「喏!」隨後就退了個一乾二淨,頓時只剩蕭廷深拖著顧忱,一路向寢殿的方向而去。顧忱雖說能征善戰,武藝超群,但皇帝親自動手要罰他,他當然不可能掙扎,只得踉踉蹌蹌隨著蕭廷深,被他一把拽進了寢殿內,砰地一聲巨響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