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顧忱在前世中曾與百夷國有過一戰。
那時已經是蕭廷深登基將近一年的時候了。純安長公主和親下嫁后,兩國邊境始終很平靜,直到蕭廷深穩住內朝,興兵突襲百夷國邊境,彼時擔任全軍主帥的人,便是顧忱,而與他對陣最多的人,便是大王子赫哲。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顧忱曾詳細收集過百夷國的各種情報,尤其是赫哲。他了解到,赫哲的母親是百夷王西帳閼氏,赫哲和父王感情淡漠,卻從小跟著母親長大,感情深厚,是個十足十的孝子。可以說,赫哲的軟肋就是他的母親。
前世中的這個時候,顧忱雖不在內朝,卻也知道,大王子赫哲因為敬重母親,加上百夷和中原風俗不同,這次來大靖求親,他的母親西帳閼氏也在使團里。
「如果能有法子讓西帳閼氏長留本朝以做交換,就相當於挾制住了赫哲的軟肋。」顧忱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他如果有興兵的想法,也要投鼠忌器,而我大靖不僅可以換取邊境長久太平,也可保長公主殿下的性命。」
他停了停,繼續說道:「只不過赫哲絕對不會輕易同意,陛下還需仔細籌謀。」
蕭廷深不置可否,只是以手支頤,歪在椅子里。他唇角微微上挑,勾出一抹笑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顧忱一愣,心中沒由來一慌。他當然不能說自己已經活過了一世,只得胡亂找了個借口:「臣的兄長七年前領兵出征百夷,曾在給臣的家書中提到過——」他頓了一下,隨便抓了個自己前世打探到的情報:「——說赫哲是個十分孝順的人,他母親生病,向來都是他在近榻侍奉,衣不解帶,凡事都親力親為。」
這話其實只解釋了一半,並沒有解釋「為什麼顧忱會知道西帳閼氏在使團中」。好在蕭廷深也沒有追問,他聽了顧忱的話后似乎有些出神,微微斂眉,目光落在虛空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麼。
少頃,他自嘲似地笑了笑。
「好福氣。」他說,聲音幾不可聞,「朕是很難再有侍疾的機會了。」
一抹沉重的痛意自他眸底一掠而過,被顧忱敏銳地捕捉到了。他不禁再度一怔——這樣子的蕭廷深太過於陌生,和他記憶中的蕭廷深都不一樣。沒有暴虐,沒有漠然,沒有始終端著的森然冷肅,他現在倒像是一個普通人,會懷念,會感傷,也會疼痛。
蕭廷深他……是想起自己的母妃了嗎?
關於蕭廷深的母妃,顧忱雖未見過其人,卻也知道是個溫婉嫻靜的女子。雖生了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卻不會爭搶,不會算計,在步步詭譎的深宮中仍能與人為善,也因此落得個暴斃的下場,儘管死得蹊蹺,幾位太醫查驗過後卻都只是說「突染惡疾」,先帝於是給了追封,以四妃的禮儀下葬了。
然後,她的名字就如同秋天的落葉一樣,落了便隨水而去,被人遺忘,再無人提起。
她死去的時候顧忱正隨父在燕北鎮守,父親聽了宮裡來人的彙報,沉默許久也只是說了一句話:「可惜。」
隨後他叮囑年少的顧忱:「回京后無論在何時何地,見到何人,都不要再提起嫻妃娘娘了。」
顧忱從父親的鄭重態度中察覺到一絲異樣,也因此猜想,母妃死得如此突然蹊蹺,以蕭廷深的頭腦和脾性,只怕不會放棄追查此事。
然而再回京時,蕭廷深已經是皇后的養子了。他母妃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也沒有落下什麼痕迹,他輕輕放下,也沒有要回頭的意思。彼時蕭廷深與顧忱已經疏遠,及至顧忱被蕭廷深趕出京城,再想起此事,也只能認為,蕭廷深選擇了一條和他不同的路。
蕭廷深選擇了能凌駕於眾人之上的權力,為此他拋棄了他的母親,拋棄了過往的歲月,也拋棄了和顧忱之間的情誼。
然而眼前的、現在的蕭廷深卻在一瞬間流露出了沉重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的疼痛。儘管很短暫,儘管他隨後便收拾好了情緒,但顧忱依然在瞬間明白,他根本就不曾放下過母妃的死,或許一日都不曾忘記,他隱忍不發,蟄伏不言,將此事深深壓抑在了心底。
這種沒有得到安撫的舊傷,只怕比新傷還要疼上三分。
顧忱不由自主感到一陣愧疚,自悔失言。他本就是個心軟念舊的人,雖說心裡對蕭廷深前世今生干過的一系列荒唐事還未完全放下,但終究不忍看他這樣,於是柔聲說道:「是臣失言,陛下恕罪。」
蕭廷深已經恢復了常態,擺擺手:「你無罪,自然不需要朕來恕罪。」
顧忱想了想,決定還是轉移話題:「臣先前的提議,陛下以為如何?」
「雖說可行,但赫哲可不是那麼好應付的。」蕭廷深沉吟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顧忱道:「臣既然任兵部侍郎,總領京城防務,臣想先去接待赫哲一行,與他接觸。」他停了停,一面思索一面說道:「一來臣職責所在,由臣出面名正言順,赫哲也不會多生戒心;二來,臣的兄長曾與百夷有過深入接觸,臣對他們也不是一無所知,到時也不會掉以輕心。」
這些話都是經過顧忱深思熟慮之後才說出來的。他前世與赫哲交手何止一次,論了解,大概長期鎮守鄂南的王氏一族也不及他。更何況他還有純安長公主的約定在身,再加上京城防務職責,於情於理都該是他去接待並護送赫哲一行人。本以為蕭廷深不會有什麼意見,沒想到皇帝連想都沒想就斷然道:「不行。」
顧忱:?
他實在不懂為何蕭廷深這麼快就拒絕了,只得謹慎地問道:「陛下是覺得臣去不合適?」
蕭廷深道:「這件事朕自有安排,總之你不能去。」
顧忱:「……臣斗膽,想問陛下為什麼。」
「因為朕不準。」
這話就是蠻橫不講理了。顧忱一頭霧水,又猜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脾氣再好也理解不了蕭廷深這種莫名其妙的拒絕,沉住氣說道:「臣不去也可以,但陛下總要讓臣明白,臣究竟是哪裡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