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眼中猩火
入夜,白日里駭人的溫度降下來,城門外的流民終於得到一絲清涼和喘息。
眾人都累了,三三兩兩的背靠背坐著,低垂著頭閉目歇息。
人群中只偶爾傳來微弱的嗚咽聲,婦人抱著年幼的嬰孩,眼神麻木。若非嬰孩的小胸膛還有些起伏,恐怕會以為這孩子死了。
她的婆家人都沒了,娘家人也不知去向,她帶著兩個月大的孩子混在流民群里,婦人也不知道母子倆能活多久。
明日太陽升起,又將是一輪新的炙烤酷刑,更糟糕的是,她已經擠不出半滴奶水了。
隨著時間流逝,夜色更深,婦人遲鈍的感覺到寒意,她把孩子抱的更緊了些,慢慢陷入困意。
倏地,寂靜的夜空傳來一聲暴和,婦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隻腳就踩到了她身上,隨後是第二隻第三隻…
相比於身上傳來的痛,婦人更加茫然。
發生了什麼?
她大睜著眼,腦袋以一個扭曲的角度仰著,映出猩紅的火把。
高頭大馬之上的將軍不再是報國衛民,而是化身修羅,將鐮刀揮向了柔弱的羊群。
一具又一具□□倒下,鮮血瀰漫,給這片乾涸的土地帶來了另類的滋潤。
長夜漫漫,所有的嘶吼,哀嚎都被淹沒。直到天邊重新泛起魚肚白,清晨的第一縷光再度灑向大地,一切都是那麼平靜,祥和。
顧大將軍收到消息的時候,眉頭緊蹙。他像是十分疑惑一般,又一次詢問護衛:「城外的流民都安置了?」
「回將軍話,聽聞提督大人將流民分散,重新編入京城周邊的村子。」
顧大將軍愁緒未散,他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事情太順利了,時間也太快了。
不過問題能解決,顧大將軍還是松展了眉,他揮揮手:「你退下吧。」
然而顧大將軍心中還是隱隱不安,這種不安不知為何而來,卻是揮散不去。
叶音休假回家探望王氏時,也聽王氏說起了此事,不過是一兩句帶過。
王氏嘆道:「不知道你娘舅他們如今是什麼光景。」
天災加上人禍,就是地獄模式,普通人首當其衝。
叶音沉默,王氏心裡其實有所預料,不禁哽咽:「這麼些年也沒打聽出個消息,或許…」
她說著說著,已是紅了眼眶。
叶音抱著她,給她無聲的安慰。
良久,叶音猶豫道:「不如,我懇請公子幫幫忙?」
王氏按了按眼角,既帶著希冀又有些惴惴:「主家那樣高雅的人物,能管咱們的瑣事嗎?」
叶音:「我試試吧,我現在好歹也是大丫鬟了。」
王氏看著她,嘴唇開合好幾次,最後還是沒能說出違心的話。
然而叶音對於最後的結果並不抱希望,她回到別莊后,跟顧澈提了此事。
顧澈順口應下:「過些日子給你答覆。」
立秋那日,顧澈帶著在別莊玩野了的顧庭思和顧朗回顧府。
顧澈沒要叶音跟著,允了叶音兩日假。
立秋蒸茄脯,王氏的腿好的差不多了,一早起來準備。她還給女兒準備了一套新做的秋衣。
雖然看天氣,不定什麼時候能穿上。
當日,母女倆學著富貴人家食三餐,午後叶音靠坐在門后,打著一把蒲葉扇納涼。
王氏坐在她身邊,餘風吹走了燥意,她手裡麻利地打著絡子,倆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叶音忽然道:「公子那邊有消息了。」
王氏手中動作頓住。
叶音有些不忍,不知道是告訴王氏殘忍的現實,還是讓王氏保留一個美好的幻想。
遲遲沒等到女兒的下文,王氏繼續手裡的活,繩子一穿一收,一個漂亮的絡子成型了。
王氏輕輕道:「都沒了,是嗎?」
傷亡之後,官府會進行人口統計,王氏的娘家是村裡大姓,所以記錄的還算全。
叶音放下手中的蒲葉扇,委婉道:「舅舅家的小表弟未見屍首,只是不知去向,或許…」
「滴答——」
叶音住了嘴,連成串的淚珠砸在剛打好的絡子上,王氏深深埋下頭。
叶音抿了抿唇:「我去廚房打些水。」
她把這片狹小的空地留給了王氏。
小廚房被太陽直晃晃地照曬著,屋裡悶熱難當,叶音都懷疑這間小廚房會不會燃起來。
忽然隔壁傳來一陣喧鬧,叶音借口出門察看。
原來是隔壁的房東在趕人,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滿臉橫色,對著房客破口大罵。
叶音看著被訓的像孫子的一家三口,有了印象。
躲在老夫妻後面的男人,就是之前跑去別莊急吼吼告訴叶音,王氏斷腿的人。
對方也發現了她,忙不迭道:「叶音,叶音你幫幫我,借我點錢,我之前可幫了你大忙。」
「做人要知恩圖報。」
男人的親娘也抬起頭,眼中精光乍現。
母子二人同時向叶音奔過來,不過叶音的動作比他們更快,回屋,關門,上閂。動作一氣呵成,徒留母子倆在門外怒罵拍打。
王氏走過來:「發生了什麼?」
叶音三兩句簡說,王氏勃然大怒,也顧不得傷心了。
門外的拍打叫罵聲愈演愈烈,房東也不阻止,似要看好戲。
王氏太清楚這些人多沒底線,她回到廚房舀了一盆水,隨後發現水不夠臟,她想了想,把自己穿了好幾天的襪子在水裡過一遍。
然後她示意叶音打開門,門外的母子還沒來得及驚喜,一盆泛著酸臭味的水兜頭潑來。
王氏雙手叉腰,一通髒話輸出還伴隨暴力推搡,叶音在後面幫襯,成功嚇退想吸血的母子二人,最後重重一關門,世界清凈了。
沒有外人,王氏臉上的疲色比之前更濃。
叶音扶著她坐下,道:「我剛剛聽了一耳朵,隔壁的房租漲了。足足翻了一倍。」
王氏啞聲。
叶音趁機道:「娘,院子到期我們換個地兒住吧。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
王氏不是不知道這條巷子魚龍混雜,可京城的房租太貴了,她找不到比這裡更便宜的地方。
然而沒給王氏糾結太久的時間,中秋節那日,王氏的房東也來了,來意很直白,漲房租。
王氏臉色難看:「去歲不是才漲過嗎?」
房東掏了掏耳朵,小指一彈,幽幽道:「這都大半年過去了,老嫂子,我夠意思了。」
他注意到王氏身後的叶音,念頭一轉:「不過也不是不能商量,但非親非故的,我沒必要幫你吧。」他盯著叶音,暗示意味明顯。
王氏剛要發火,被叶音攔住。
「我們不租了,這個月月底會搬走。」
房東有些可惜,不過又覺得叶音不夠艷麗嫵媚,少了幾分味道,他換了一副嘴臉:「不行,你們沒有提前告知不續租,需要賠償我,最遲後天搬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王氏:「你——」
叶音先道:「可以,現在你能走了嗎。」
房東輕蔑掃她一眼:「嘁!」
王氏愁的不行,叶音寬慰她:「你別急,明日我出門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院子。」
她之前黑吃黑得了一筆錢,雖然買不了院子,但是偷偷墊一部分房租還是可以的。
次日下午,叶音就有了消息。
「…地點在外城城西那邊,我知道那邊價貴,說來也是緣分…」
叶音編了一個意外救助崴腳老人的故事,對方剛好有空餘的一套院子,為了感激叶音的幫助,老人低價出租。
這個故事並非天衣無縫,怎麼就那麼巧,隨手幫了一個人,對方剛好有空院子…
面對王氏的質疑,叶音笑道:「娘莫非以為女兒偷偷墊錢了?」
王氏不語。
叶音樂了:「可女兒有多少月銀,娘不是清楚嗎?」
這話把王氏問住了,是啊,女兒有多少錢,她知道啊。
於是,王氏半信半疑住進了新院子,雖然地方依然狹小,但環境清幽乾淨,左鄰右舍皆是本分人,比之前好太多了。
叶音也覺得挺好的,新租的院子至顧家別莊比之前的破地方縮短了大半距離,這樣叶音想看看王氏,也不用在大太陽下好一番跑了。
而王氏的腿徹底好了后,她又重操舊業。
這日她在街上賣豆糕,看到一對祖孫在行乞。她心生憐惜,難得大方的掏了二十文錢出去,還送了祖孫不少豆糕。
大概是那個孩子太慘了,王氏晚上做夢夢到自己的女兒沒了,次日,她提著豆糕心急如焚地跑去別莊看叶音。
別莊後門的角落裡,叶音哄她:「娘,夢境與現實是反的。我好好的呢。」
王氏欲言又止,巴巴地看著女兒:「可是夢特別真實。」她捏了捏衣擺,盯著叶音的眼睛,試探道:「我又夢到你夏日發熱時候的情景,可是在夢裡,你睡下了就再沒醒來過。」
她說著話,眼眶漸漸紅了,叶音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王氏是不是心有所感。為人母哪會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叶音啟唇:「其實我」
她話沒說完,就被王氏一把抱住,耳邊傳來悶悶的嗚咽聲:「音音,娘只有你了,你要是有個什麼,娘真的活不下去了。」
叶音緩緩回抱住她:「我也只有娘了,我會保護好自己,將來給娘養老送終。」
王氏抹了抹眼睛,破涕為笑:「那你趕緊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幾個兒女,到時候娘幫你帶。」
叶音一頭黑線:「娘,這種事急不來。」
「你要上心啊!」王氏沒好氣的瞪她一眼,隨後想到什麼又嘆了口氣:「不過以後你真的成婚懷孕了,得去廟裡拜拜,求菩薩保佑你生下健康的孩子。」
王氏說起擺攤時遇到的可憐祖孫,叶音剛開始不以為意,但隨著王氏描述那個「大頭孩子」的慘狀時,叶音的臉色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