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歡而散
午後波光粼粼的小河顯得頗為靜謐,尤其是時不時從遠處隱隱傳來商販的吆喝聲,或者是一些孩童的嬉笑打鬧聲,更是把小河堤這邊的環境襯托的寧靜與安詳。
元宏微皺著眉頭,自徐長亭說出那橫渠四句后,便一言不發的思考著。
徐長亭也不去打擾,轉頭靜靜的望著波光粼粼的小河。
清澈的河水中,甚至時不時還能夠看到銀色的魚兒囂張的躍出水面,挑釁著他這位菜鳥級的釣者。
馬車旁邊的王相和、薛無恙站在不遠處,在元宏陷入沉思中后,彷佛連呼吸都變的小心、謹慎了很多。
車轅處的吳江南,一手拄著白皙的下巴,長長的眼睫毛時不時眨動著,靜靜的望著遠方,很像是一副少女充滿心事的油畫作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言簡意宏的四句話,徐長亭相信,任誰在第一次接觸到這四句話時,都會不由自主的被這橫渠四句所震撼,不由自主的陷入至沉思當中,去深思這簡短的文字背後,到底蘊藏了多大的力量與精神。
佛家在魏國盛行,本來並沒有任何不妥,但隨著元宏繼承皇帝寶座之後,尤其是在用兵南唐無功而返后,元宏便開始覺得,自己身為君王的宏圖大業、理想抱負,好像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一般。
像是被困在了一張無邊無際、且又撕扯不斷的網中,總是有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無力,一種迷失在濃霧之中,找不到出口的困境中。
遠處孩童的嬉笑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遊街串巷的商販的叫賣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反反覆復來回幾次后,也漸漸被小河堤處的幾人忽略不見。
徐長亭回過頭看向元宏,元宏也是靜靜的望著他。
徐長亭微微嘆口氣:「天地本無心,但人有心。人的心也就是使生之為人能夠秉具博愛濟眾的仁者之心,和廓然大公的聖人之心。」
元宏依舊是靜靜的望著徐長亭不說話,其表情看起來像是對他的解釋並不滿意似的。
於是徐長亭再次嘆氣,道:「這樣吧,那就說白一點兒吧。既然您今日又來找我了,那也就說明,我自己是誰、爹娘是誰、家裡幾口人,有幾個下人,您肯定都了解的一清二楚了吧?甚至我在想,很有可能如今您對我家的事情,了解的比我還要多。
就比如……在我未出生前,我爹跟我娘是什麼樣子的,我大姐、二姐等等瑣碎事情,你肯定都做過了解吧?」
元宏臉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平靜道:「為何如此說?」
此時他發現,眼前這個病懨懨的小子,越發讓他感興趣了,尤其是這傢伙的機靈勁兒,真的是讓他刮目相看。
「還用怎麼說?可能第一次跟您在半龍村遇見是意外,但要是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在相同的地點遇見的話,那肯定不是意外也不是緣分,肯定是有人刻意為之,對吧?」徐長亭問道。
元宏不說話的含笑點了點頭,示意徐長亭繼續說下去。
「所以您就肯定了解,相比較於儒家,其實我受佛家的恩惠更大,但如今我卻是字字不離反佛崇儒?這很不合常理對不對?」徐長亭問道。
元宏依舊是點頭,也不說他到底了解不了解徐長亭的背景,也不答徐長亭此舉是不是讓他懷疑有什麼自私自利的目的。
「再問您一個問題,知道半龍村有多少農戶,共計多少人口嗎?」徐長亭問道。
元宏這一次沒有再點頭,而是靜靜的看著徐長亭,想了下道:「不知道,但幾次去過後,想必人數並不多。」
「那您知道丹鳳城有多少僧侶嗎?」徐長亭問道。
「你知道嗎?」元宏緩緩往椅背上一靠,雖然不是盛氣凌人的樣子,但給徐長亭的感覺就像是,元宏總算是在他面前找到了些優越感似的,就差雙手抱胸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了。
忍不住的給元宏一記白眼,好在元宏沒有計較,就聽見徐長亭老實道:「我不知道有多少僧侶。」
「那我可以告訴你,丹鳳城乃至整個大魏國有多少……。」元宏兩手抱在胸前,開始一副莫測高深的優越姿態。
「我沒打算知道丹鳳城,還是我大魏國有多少僧侶,但我卻是知道一個事實,那就是大魏國的僧侶、寺廟要多過歷朝歷代。而且……因為他們不用像百姓一樣有賦稅的壓力,從而使得更多好吃懶做、喜歡偷奸耍滑之人,也開始加入到了僧侶行列之中。丹鳳城的良田有多少,可能您知道,我不知道,但我卻是知道,丹鳳城外的良田,要麼是把持在門閥世家、權貴豪門的手裡,要麼就是在像永寧寺、瑤光寺等等寺廟手裡。誰在種?失去自家田地的百姓在種。為了什麼?只為了能夠吃飽肚子。」
「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有可能在某一天再次擁有自己的天地嗎?不可能,因為土地都被兼并了,沒人願意吐出來,包括普度眾生當佛家也不願意。所以只要朝廷不插手,他們就永遠不會再次擁有自己的土地,只能世世代代的為他人耕種,只為能夠……活著。您認同嗎?」徐長亭蒼白的臉龐,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很嚴肅、很認真。
元宏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俯視了一眼偷偷抿了下乾澀嘴唇的徐長亭,深吸一口氣道:「你又想跟我講那個放養的故事,只是今日變成了失去自己田地的百姓。」
「放羊的多了,失去田地的百姓多了,長此以往會發生什麼,您想過嗎?」徐長亭不理會元宏語氣里那抹淡淡的諷刺味道。
「有人登高一呼,這些人便會跟著造反,對嗎?」元宏輕笑道。
「這只是一種可能而已。」徐長亭嘴角漸漸露出一抹對元宏的不屑,不過在元宏察覺到瞪了他一眼后,徐長亭不知為何,竟然是心虛的收了回去。
那一刻,他甚至都覺得,可能自己心裡最為瘋狂的猜測,好像才是最正確的答案。
但不可能啊,堂堂一個大魏國皇帝,會這麼不著調的沒事兒跑過來跟他在這扯閑淡?
就算是自己的人生從出生就開掛了,但也不應該是如此才對啊。
不過望望遠處那白面無須的王相和,再想想霍奴兒那天跟他說過的,王相和可能是個太監的話語,卻又讓徐長亭覺得,能把一個太監天天帶在身邊的,除了當今皇上之外還能有誰?
太子?不可能!太子不可能年紀這麼大的。
要是年紀這麼大了還在當太子,恐怕早就忍不住造反了吧?
畢竟,太子都如此年紀了,皇上得多大歲數啊,肯定等不急的。
「發什麼愣呢你?」元宏抬腳踢了下徐長亭的小腿,把徐長亭從失神中拉了回來:「說說你認為的第二種可能,不是造反,還能是什麼?」
被輕輕踢了一腳的徐長亭,剛想不滿的瞪視元宏,隨即想了想自己剛剛可怕的猜測,只好先隱忍下來。
而後侃侃而談道:「造反是需要滿足幾個條件的,不錯,土地兼并便是其中的一個主要條件。當然,如今的大魏國也還沒有到有人要造反的時候,不過呢……。」
徐長亭眼珠子一轉,而後試探著問道:「你覺得我大魏對南唐用兵為何以失敗告終?」
元宏緩緩眯縫著眼睛審視著徐長亭,一時之間有些猜不透這個小奸商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但還是不動聲色的說道:「原因怕是很複雜吧,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
「錯。」
「錯?」元宏愕然,瞬間有種匪夷所思的感覺,自己身為真正的當事人,難道還能判斷錯了?
一時之間,元宏甚至都失去了跟眼前這個小奸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因為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得失心瘋了,怎麼就會跑過來跟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相談軍國大事。
但身為皇帝的隱忍跟城府,讓徐長亭並沒有意識到,元宏此時正在重新審視他自己這一次出宮的舉動,是不是有些太過於可笑了。
「其實很簡單,糧草無以為繼,以及朝廷的俸祿制也遭受到了阻力,從而使得朝廷最終不得不退兵。但糧草為何無以為繼,俸祿製為何會受到阻力?」徐長亭也想學著元宏的樣子,雙手抱胸而後往後一靠的姿態,但屁股下的魚簍一晃,要不是元宏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恐怕徐長亭就直接要仰躺在地上了。
「多謝大叔。」徐長亭心有餘悸的說道。
「那你繼續說下去。」元宏深吸一口氣,又覺得好像這小子說的沒錯。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對南唐用兵失敗的原因,正是因為土地的被兼并,以及佛家寺廟的盛行,才使得朝廷在對南唐用兵近四年後,感到了無力繼續的真正原因。良田都在門閥世家、豪門貴胄的手裡,自然也就等同於糧食被控制在了他們的手裡。而寺廟手裡的良田,百姓辛苦耕種下來后,則是全部被朝廷高價買入,因為寺廟僧侶的在大魏國的崇高與特殊,自然無需向朝廷繳納賦稅,也就意味著,大量的糧食經過寺廟轉賣后,要比從其他地方買賣賺的銀錢更多。可想而知,門閥世家與各個寺廟之間的暗中交易,能夠獲利多少了。當然了,就像我剛剛所說,您知道丹鳳城有多少僧侶嗎?大量的青壯勞力……。」
元宏此時打斷徐長亭的話,沉聲說道:「大量的青壯勞力也加入到了僧侶的行列中,從而也使得他們的田地免收賦稅,甚至還能夠從寺廟得到巨大的好處。如此一來,既削弱了朝廷的糧食,也消弱了朝廷的賦稅。至於俸祿制……人心貪得無厭,無論是給官員每月多少的俸祿,但土地與糧食也是門閥世家、豪門貴胄不願意放棄的一項收入,一旦與寺廟暗中勾結的話,他們公田的糧食,還可以賣上一個極高的價錢,且不用向朝廷繳納賦稅?」
「我可沒這麼說啊,這都是你說的。」徐長亭看著元宏那張變的陰沉的臉,急忙甩鍋道。
元宏靜靜的看著徐長亭許久,沒有了繼續談下去的興緻他緩緩起身,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明日還是這個時間,還在這裡等著我,若是敢不來……。」
「您到底是誰?」徐長亭小心翼翼的問道。
「早晚會知道的。」元宏頭也不回的說道,而後便走上了馬車。
原本坐在車轅上的吳江南,急忙跳下來,跟拿著魚簍的徐長亭,獃獃的望著馬車緩緩離去。
「他誰啊?」吳江南問道。
「可能是大魏國的皇帝。」徐長亭艱難的扭頭,看了眼柳樹下沒被帶走的那張案幾跟那把椅子。
旁邊的吳江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