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迷茫
「你給我過來!」我沖著哆哆嗦嗦的葉子大喝一聲。她一反往日的凌厲作風,只是猛勁兒的搖頭,還有戰前脫逃的架勢。
忍不了了。我上前一步,拉著她到我的「悍馬」旁邊,威脅道:「看好了,你眼前的可是本姑娘的專屬座駕,在現代就相當於一悍馬吉普,首期就得幾百兩銀子!好心讓給你練騎,你可別不領情,恩?」葉子怯生生地伸出三根指頭,摸了摸「悍馬」背上的白毛,撇撇嘴道:「我還以為是悍婦的馬,所以叫悍馬呢!不過,人家比你柔順多了。」我眯起眼睛,慢吞吞地道:「那你倒是上去啊!」葉子吐吐舌頭,舉手道:「第一次,好歹給我配個司機吧!」我又好氣又好笑,道:「要不要再找四輛馬給你開道啊!」她瞪大了眼:「也好啊!親愛的,人家怕嘛~~~」為了防止雞皮疙瘩應聲而群起,我連忙打斷她:「得,我屈尊作回司機。之後你要是再逃避,休怪我無情了!嗯哼!」葉子得逞,樂顛顛地邊上馬,邊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雪花馬?這十三還夠大方,定情信物這一關,算他及格!」我翻身上馬,笑道:「你錯了。第一,不是十三大方,這馬,是你們家四爺送他的;第二,這也不是定情信物,兩年前出塞時他就轉送給我了;第三,不能算他及格,因為十三福晉也有匹一模一樣的。」葉子咧著嘴猛吸了口氣。
我笑道:「傻啦?老公有都是錢,沒事兒偷著樂吧你!別忘了攢私房錢噢!」她拍了我一下,道:「謝謝提醒。倒是你,老實告訴我,心裡還彆扭么?——其實說到底,十三福晉也並不是這段日子懷上的……」我打斷她,輕輕地道:「你明白,這不重要。」葉子皺皺眉,咬牙切齒地說:「真想逼十三把那些女人一併休了!」我笑道:「是啊是啊,弘這弘那的都別出生了,弘昌回到他額娘肚子里算了,你說好不好?」葉子噗嗤一笑,道:「嬉皮笑臉,看來你又通透了。有個誇岱老爸就是好,哪像我,那個老爸凌柱影子都不見。」我迅速接道:「誰叫你是潑出去的水呢?啦啦啦!」葉子大怒,狠著勁在後面呵我的癢,還好「悍馬」及時不安地動了一下,她嚇得收回了手,氣呼呼地說:「你呢?決定不潑向老十三了?」我聳聳肩道:「你要是我也不會潑吧。」葉子嘆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隨即她輕笑道:「我是不是該慶幸沒愛上雍正爺?」我勒住了馬,嘆道:「此事,古難全啊!」
「悍馬」慢悠悠地向前走著。我倆今兒個是特意挑了這晚膳時間來這裡,所以整個烏特馬場都空曠得很,只有遠遠傳來幾聲馬鳴,和一些淡淡的人影。
葉子在後面笑道:「你想吉普想瘋了。感覺叫悍馬自行車還差不多。」我冷哼一聲:「我就知道和你講意境是對牛彈琴。噤聲!」葉子倒真靜了下來。
晚風徐徐地掠過,天邊夕陽如血,依稀可見郊外人家的裊裊炊煙,空氣中遍是閑散而慵懶的氣息。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每個星期五的傍晚——這樣的情景,總是讓人不由得想回家。
家在哪兒呢?是佟家花園么?不如說是我阿瑪,更不如說是身後的葉子。
忽然,前方奔來一個影子,越來越近,來人急勒住馬,笑道:「好嘛芷洛,真是你!」卻是十阿哥笑呵呵的臉。這是自塞外歸來后我第一次見到他,卻見他本來圓圓的下頜現在竟然也看得出下巴,不禁心生無奈。可只得笑道:「好嘛十爺,看我出了宮,就不來看我啦?」他皺起眉粗聲道:「不去看你,可不是為了這個。」說完,他回過頭去,呼道:「八哥!過來吧!」我斂了笑意,回頭和葉子對視一眼。
誰知回過頭去,卻見三匹馬先後而來,正中的那人一襲青衣,衣袂輕揚,竟是十四!
我再次轉過頭去,只見葉子的面色平靜如常,甚至抹上了一副好整以暇的微笑。
雙方都在馬上過了禮。上一次在花園碰到八阿哥是在晚上,我沒有像現在這樣,細細地打量他——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龐越發的輪廓分明,襯得他眼睛大而深陷,卻更是讓人難以看透。
我靜悄悄地觀察著他,他也眯起眼睛看著我,笑道:「兩人一匹馬,不擠嗎?」那邊十四已經沖旁邊的九阿哥道:「九哥,您的這匹棕靈,借她們一用如何?」九阿哥是幾個人中變化最小的一位,陰沉的臉色也一如往昔,只是他這次卻沒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便把身邊的一匹跟著的馬拽到我們旁邊,平平地道:「四嫂請吧。」葉子咧了咧嘴,又不好推辭,又不敢獨自上馬。正猶豫著,八阿哥微笑道:「嫂子還不太會騎馬?且放心,這棕靈是給九弟家的小格格騎的,溫順得緊。不然十四弟也不會借來給你和洛洛。」葉子這才放下心來,沖八阿哥點頭致謝,便爬上了馬。
一時之間六個人在馬上坐定,卻都面面相覷,竟差點冷了場。還好十阿哥興緻頗高,繞著我笑道:「上次在圍場,咱們可都見識了你的馬上功夫。來,敢不敢比試比試?」我扁了扁嘴,正要迎戰,忽地想起葉子,便道:「我今兒是來教衡兒的,可不是和你過招的!」十阿哥接道:「你能當師傅?勝了我再說吧。八哥,九弟,十四弟,都過來!」八阿哥輕笑道:「老十你忘了?十四弟可是馬上將軍,要說這騎射功夫,有他在,咱們還比什麼?溜溜地跟著跑便是。」十阿哥哈哈一笑,道:「說的是。十四弟,這次你就老實作考官,如何?」十四微笑著未置可否。八阿哥道:「要我說,十四弟大可一邊做考官,一邊做師傅,給杜衡嫂子講講騎術的入門要領,講完了,咱們也跑回來了。」我心裡一驚,抬頭一掃,可是實在看不出八阿哥臉上的笑容有什麼問題,也說不出他的建議有什麼不合理。看向葉子,只見她也是微微蹙眉。
我急急地想著法子要脫身——讓葉子和十四獨處?我可不能安心,他倆也未必舒坦。
十阿哥已經等不及,粗聲道:「磨蹭什麼的?不敢啦?」八阿哥也沖我柔聲道:「不放心姐妹?不是有十四弟在么?」我暗暗死命地咬了咬牙,說不放心也不是,說放心也不是。
那邊的十四卻開了口:「你們且去吧,玩個盡興。芷洛,你也可信得過我。」我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的話里有二重含義。
葉子也接道:「不錯,我……和十四爺大可在這裡閑聊一會兒,不礙的。」說著沖我使了個眼色,做了個ok的手勢。
我皺了皺眉,暗想這些阿哥可真是高明,不知不覺地就能把人逼到這份上,只有嘆了口氣,沒力地說:「開始吧!」九阿哥卻在這時作辭離去,我忽地想起當初狠狠撞他的英勇事迹,恐怕至今還是他心中的痛吧!呵呵呵……
十四發令,我們三人便縱馬向前奔去。我堅持著回回頭,遙遙望去,只見葉子和十四兩人馬上變成了兩個小點。
八阿哥看上去身子骨單薄,其實騎術卻分外了得;十阿哥好像是胖乎乎的沒有運動細胞,也是一馬當先。這大清在馬上長大的皇子,怎是我這種混混馬場的小丫頭可比?剛過半程,我就被這兩位爺兒拋在後面。
看著他們幾乎沒了影子,我索性放慢了速度,掉轉了馬頭就往回跑。此時不耍賴,更待何時?快些回去陪葉子才是正道!
沒等我得意多久,後面的馬蹄聲就越來越近了。我只道是八阿哥,偏過頭不去看他,只顧策馬。
旁邊的人出聲了:「這麼大的姑娘了,還耍什麼賴,你是羞也不羞?」竟是十阿哥。
我暗暗納罕,也放下心來,勒住了馬,問道:「八爺不是在你前面?」十阿哥勒住了馬,瞟著我粗聲道:「原來你還知道有個八爺!我還以為你早忘了!」我冷冷地看著他,不想答話。看來這位粗人今天卻有些細話要說了。
他見我不語,嗓門越發大了起來:「芷洛,八哥哪點比不上十三,你倒是說說啊!你芷洛要瘋,他看著你瘋,你要鬧,他由著你鬧。你喜歡吃,好嘛,他跟你一起吃!」他喘了口氣,直逼到我面前,續道:「你心情不好,你瘦了,你不愛笑了,他都知道,可他問過你沒有?他就是日日陪著你,哄著你!你說你不想嫁,好,他也不向你提婚事。甚至現在,你辜負了他一片心意,他可曾怨你半句?芷洛,這些你都看到了么,你在乎么,你還要什麼?」
我靜靜地看著十阿哥,聽他拋出最後三句狠狠的問話。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挾著片片記憶,不輕不重地捶在我心裡,喚醒了被幸福掩蓋的過往——曾經陪我入睡的薰香燈,翠雲館每天的清茶,京城大小飯館里的杯盤狼藉,冬日下咧著嘴傻笑的雪人……我怎麼會忘記,在我最頹唐的時候,那個一直在身邊的人。我倒真的想忘記。
可是,欠了就是欠了,還不清了,又不得不記著。
鬆開一直咬緊的嘴唇,我勉力微笑道:「十爺!若想付出多少,就拿回多少,恐怕只有去集市了。」十阿哥冷冷地看著我,像是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咬牙切齒地憋出一句話:「佟佳芷洛,你的心是什麼做的!」我心中一顫,正要答話,卻聽見馬蹄聲又起,這次是八阿哥的黑馬,一晃人已到了跟前。
十阿哥忿忿地瞪了我一眼,又沖八阿哥道:「八哥,我先走了!」說完拍馬就走。
八阿哥笑問:「這又是怎麼個瘋魔法?自己要上哪兒去?」十阿哥頭也不回。他不解地看了看我。
我垂下眼瞼不敢看他,只道:「他怕是排氣去了。」說著便讓「悍馬」向前便走。八阿哥卻搶在馬前攔住我,柔聲道:「你臉色可不好。他跟你說什麼了?」我聳聳肩,笑道:「說了些大實話。比如:佟佳芷洛是天下最狠的女人,一類。」八阿哥笑著搖了搖頭,閃開了路,和「悍馬」保持隊形,跟在我身旁,半天也沒有聲響。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病好了么?」他輕聲一哼,道:「原來你知道。」我苦笑道:「你這算是驚喜,還是埋怨?我早聽叔叔提過,只是見不到你,也問候不得。」八阿哥側頭看了看我,輕輕一笑,掉過頭去目注遠方,頓了半響才緩緩接道:「病好得容易,只是心死得快了些。」我定定地看著他——心死?是為了我么?或者是為了他一直編織的網和夢的破碎,為了他執著已久卻再無希望的位子?剛想勸他幾句,他卻放聲一笑,縱馬前行。
我只有拍拍「悍馬」跟上去。
不多時,我們趕回了老地方。十四迎上來,笑道:「你們二位,竟讓老十搶了先!」我連忙下馬撲到葉子身旁,卻見她不是剛才安心的樣子,臉色頗有些蒼白。那邊八阿哥也過來笑問:「嫂子,老十四可教得明白?」葉子扯嘴一笑,盯著八阿哥道:「杜衡愚鈍,學不會。何況還有人從旁攪局呢?」八阿哥一怔。十四道:「剛才我和嫂子本是在談論馬術之道,卻被我發現後面有個侍衛鬼鬼祟祟,不遠不近地跟著,待我跟上去,卻不見蹤影,不知是什麼蟊賊。」八阿哥皺眉道:「這可真奇了!什麼奴才如此大膽,沒的讓嫂子受驚了。
葉子仍是笑著點頭,可回過身來,卻在我耳邊輕聲一哼。
馬車上。
我正想問葉子她和十四怎麼樣,她卻先拉了我一把,挑眉道:「還是那個侍衛!」我一愣:「什麼侍衛?」她翻了個白眼,無奈地說:「冰嬉的時候,我……送他那塊帕子,之後不是丟了么?有個侍衛卻躥了出來,把我領了回去。當時我只覺得幸運,可是你想,四周都沒人影,怎麼他突然出現?」我皺眉打斷她:「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跟蹤你?」葉子聳聳肩:「說不定是跟蹤你呢——我不知道。只是我後來又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在八阿哥府上,一次就是今天了。你說,我怎麼能不懷疑?」我想了半天,卻仍是疑惑:「八阿哥?他摻和進來幹什麼?他圖什麼?」忽地想到他今天要十四和葉子留下的情形,不禁一驚,低呼道:「親愛的,不會是你和十四的事……」葉子咬咬嘴唇,道:「天知道這位八爺的心思!」我呼了口氣,黯然道:「天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些是什麼人尖兒!」葉子側頭想了半響,忽然笑道:「也罷也罷!現在雍正爺都知道我喜歡過他的親弟弟,咱們還怕什麼?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吧!」我點點頭,卻不禁想到:八阿哥這個人,我竟現在都無法了解他萬一……
先送葉子回了「她家」,我才發現八阿哥的馬車竟也在後面跟著,敢情他是要送我「回家」。
果然,到了佟家花園,八阿哥沒有下車,只是站在車前,對我笑著揮了揮手,就要鑽回車廂。誰知,這時門口晃出一個黃色的影子來,身後跟著黑壓壓一片人——那是太子爺!
我不禁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車上的八阿哥,只見他臉色微微一變,便跳下車來,朗聲道:「給太子爺請安!」我也木然地跪下去,心裡只是怦怦打鼓——這兩位相見,只怕是火星撞地球堪比。太子爺冷冷的聲音響起:「何必多禮?起來吧。」我起身抬頭,卻對上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
這還是太子爺么?經歷此等大變,他沒有瘦,卻反而虛虛胖了一圈,更顯得貴氣十足。而他的目光里,也少了很多我熟悉的東西。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太子爺不再看我,轉過頭去沖八阿哥笑道:「八弟好興緻,春日縱馬,又有佳人在側,讓人羨慕得緊!」八阿哥回道:「太子爺說笑了,我不過是閑人一個,多的就是時間和興緻。:」太子爺繼續高聲道:「我今兒也恰得閑,便特來跟佟家老爺子說說話兒,八弟你呢?你要來見哪位老爺子啊?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吧!」我看看太子爺滿是涼意的眼睛,再看看八阿哥勉力維持的笑容,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天色晚了,八爺是送芷洛回來……」太子爺橫掃過來一眼,讓我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八阿哥只是淡淡地說:「太子爺何必多想。您既知道今兒我是去縱馬,也該知道,我沒想來見誰,更沒什麼話要說。這就和您作辭了。」說完,他規規矩矩地做了個揖,轉身跳上了馬車。
太子爺身邊的太監似乎要搶上一步說什麼,可太子爺卻做了個手勢,攔住了他,只是噙了絲冷笑,漠然看八阿哥的馬車走遠,才轉頭吩咐隨行:「走吧。」我忙福下身去等人群走過,可一雙靴子卻停在我的眼前,半天也不動彈,我抬頭望去,太子爺抱肩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著我。
我拚命地咽口水,臉微笑得都僵硬了——一直以為,在這個男人面前,我再也不用緊張。可今天,不一樣了。
他側頭打量著我,忽地拿起扇子托起我的下巴,我渾身一激靈,猛地一下把他甩開,再也顧不得緊張,只是向他怒目而視。他卻未動怒,只是就勢湊在我的耳邊,輕聲道:「老十三?老八?洛洛,我放了你,竟是要你和我作對啊?」說完,他舉步便走,不再看我一眼。而我,像被他的兩句話點了穴一樣,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