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還想拿什麼來兩清
枝枝自然想也不想地道:「自然不想。」
沈寒亭的目光落在轉角處,眼底寒芒隱隱,「那便是了,兩不相欠,方才是真的兩清。」他看著枝枝,微微嘆了口氣,「你若恨著宋詣,便忘不掉他,豈不是便宜了他?」
這話說得過於透徹,枝枝都忍不住笑了笑。
「我已經沒有那麼恨了。」枝枝鬆了口氣,看到對面楚亦又朝她搖著魚燈,有點好笑,「我已經想清楚了,當時被欺辱折磨,是因為那時候我是身份低微的枝枝。」
宋詣靠著牆后,聽著她用軟糯溫柔的語調,說著對自己過於冷漠的話。
「明知他高高在上,對我只有一點微末的憐憫,而我卻心生妄念才是最不該的。」那時候她腦子呆呆笨笨的,許多複雜一點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只知道自以為是地去愛慕一個和她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我如今是沈蟬音,不可能蠢到會回頭原諒一個那樣傷害過我的人,何況,他幫助兄長奪回帝位時,我便和他兩清了。」
沈寒亭沒說話。
兩人的母親去得早,父親雖然溺愛這位嫡幼女,卻到底不能像是母親一樣。從前的吱吱雖然也溫柔軟糯,可骨子裡有股男孩子般的驕矜堅韌,很少會把一切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
自從從宋詣身邊離開之後,她便看起來理智而清醒。
可這世上,理智清醒的代價多半是歷經萬般苦難,不得已不靠著理智去約束情緒,才不至於沉溺於苦痛中無法自拔。
「他欠你一條命。」沈寒亭冷笑了聲,手裡的扇骨應聲而裂,被他隨手拋出去,勁直朝前走出了雅間。
枝枝啞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兄長忽然就生氣了。
她看膩了煙花,就自己給自己煮了一壺解膩的紅茶,撐著下頜看著對面樓玩得很開心的楚亦。
少年紅衣革帶,察覺到她的目光,眉梢一挑,在魚燈上綁上自己的黃金令牌,勁直朝著枝枝這裡擲來。
「我親手做的,陛下不讓我送給阿音。」他話是這麼說,但是嗓門卻半點不曾收斂,「可莫要讓陛下知道了!」
少年笑得明朗,枝枝沒由來有點羨慕。
枝枝伸手抓住那隻魚燈,裡頭的燈火被風吹熄了。白鷺給她點上時,從內里的蠟燭處揪出一張小紙條,不由笑了,「人人都說大理寺的都是冷麵閻王,就只有小侯爺整日里笑得沒心沒肺,凈整些古怪玩意兒。」
枝枝接過來,攤開一看,下意識要合上。
白鷺便笑了,「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枝枝捏著那紙條,有點無奈,抬眼看向楚亦。少年原本撐著下頜,百無聊賴,察覺到她看過來,便下意識朝著她笑起來。
好像是看到她便是什麼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似的。
枝枝喝了半盞茶,乾脆起身,「走吧,去看看四處的熱鬧,去消得此良辰吧。」
黃鸝連忙上前,給枝枝戴上冪離。
因為一定會被故人看出身份,她今日梳的是未婚女子的雙髻,一對千金難買的明珠花釵下垂著淡青的絲絛,輕薄的齊劉海浮在白皙平整的額頭上,一雙水杏兒眼含著秋霧,內斂雅緻里藏著三分清冷。
隔著綽約冪離,眾人只能窺見這位長公主窈窕的身量。
步履間裙擺拂動,環佩叮噹,淺淡柔和的杏花香於衣袂間浮起,托在侍女小臂上的手纖白細長,卻能看見細小濃密的傷疤。
只是還不待細看,對面的少年便一招手,「把閑雜人等都清開,這條街,今晚小爺包了。」
黃鸝噗嗤一聲笑出來。
枝枝有些無奈,「這裡又不是黎國,你也收斂著些。」
「有錢這種事情,便是再收斂,也藏不住。」楚亦不以為然,他抱胸走到枝枝身後半步,暗搓搓將白鷺擠到一邊兒去,「我特意先摸了一遍,這條街上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知道了,我帶阿音姐姐去。」
還不等枝枝說話,他便伸手抓住枝枝的袖子,「前面的糖山楂好吃。」
男子的腳步又大又急,拉得枝枝被迫小跑跟上去,帷帽被風翻卷開,枝枝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目光卻睃巡過四處的小攤子。
對面的樓下茶寮中,宋詣坐在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和楚亦一起跑向不遠處的小攤子。枝枝沒想到他還沒走,原本還算不錯的心情又被破壞了些。
「老闆,來一包糖山楂,還要一包甘草杏脯。」楚亦面色得意,「這兩樣是最好吃的,其餘的也不錯,不過今日阿音肯定吃不了太多,姑且只吃這兩樣。」
枝枝點點頭,便看到不遠處的宋詣朝她走來。
她不由皺眉。
對方唇邊笑意有些冷淡的諷刺,差身而過時,伸手取下來隔壁攤販那掛著的最精緻的一盞蓮花燈。
楚亦霎時炸毛,「這是小爺看中的,你做什麼要搶!」
「這燈籠上,不曾寫你的名字。」宋詣語調溫和,卻天生帶著股凌駕眾人之上的傲慢,對著楚亦道,「何況,這還是齊國的土地。」
這話把楚亦氣得不行,「好,你齊國的地盤,你說得算。」他抓著枝枝的袖子,卻不肯服輸,起身便搶,「可小爺最討厭你這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狗樣子!」
暗衛在楚亦的手碰到宋詣之前出現,持劍擋在兩人面前。
枝枝伸手接過包好的雪山楂和甘草杏脯,也不抬眼看宋詣,「我不要花燈,阿亦,我們去買別的。」
楚亦手一僵,原本便高傲的下頜一抬,竟然大剌剌地晃了晃枝枝的胳膊,「小爺也不稀罕他看中的破燈籠。」
枝枝吃了一顆雪山楂,又甜又酸,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夜風吹過來,帷紗被吹起來,枝枝面頰鼓鼓地含著一顆山楂的模樣入了兩人眼底。
杏兒眼被酸得眯起,如一對水波瀲灧的月牙,有種薄薄的歡喜似乎隨時能迸出。
她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走吧。」
宋詣仍提著燈,兩人幾步之遙,枝枝卻連半分餘光都不曾分給他。
心口的舊傷再度裂開,疼得幾乎窒息。粘稠的血打濕衣裳,他握著手杖的手都在微微顫,半天他才握緊手杖,眼前由漆黑轉為燈火如晝。
「我們兩清,長公主。」宋詣的嗓音有點低啞。
枝枝一愣,這才恩賜般地看了他一眼。
隔著幾個氣勢駭然的暗衛,宋詣一貫傲慢的姿態收斂下去,漆黑的眼底暗潮洶湧,還不等枝枝想明白這句古怪的話是什麼意思,對他的嗓音旋即轉冷,「將楚小侯爺帶下去。」
黑衣的暗衛腰間佩戴金刀,幾乎立刻拔刀架住楚亦的脖子。
動作乾脆,殺伐之氣瀰漫。
饒是楚亦一貫囂張跋扈,當著被這比殺雞還乾脆的動作架住脖子,也一時之間卡了殼,被一手刀打暈拖了下去。
街道被楚亦清了,此時只剩下攤販還在。
可一見刀,便霎時間嚇得都撂下攤子跑了。
其餘暗衛自覺退下,霎時間繁華的街道上再無半個多餘的人,只有宋詣站在一片燈火中。他提著那隻華麗精巧得有些過分的燈籠,面色是失去血色的蒼白,固執又脆弱地看著她。
「兩清之後,便不會恨我,對嗎?」宋詣語氣有些艱澀,卻刻意保持一貫表演出來的溫潤如玉,他柔和地看著枝枝,「只要你不恨我。」
「我已經不恨你了。」枝枝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
可夜風吹拂而來,毫不留情地掀開她的紗帷,她隱藏在帷帽下的戒備厭惡展露了乾淨。
宋詣沉默了一會兒。
他將手裡的花燈遞過來,垂著眼不去看枝枝的神情,自顧自解釋,「朕並未搶楚亦的燈籠,這燈籠,是我托京都最擅長製作花燈的陳師傅趕製了半個月才做好的。」
枝枝不想和他搭話,乾脆垂眼不搭腔。
「去年冬天,那燈籠並非是朕送給李覃。」宋詣一句一句解釋,他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事情,語氣有些生硬,卻竭力溫和,「這才是朕託人做的花燈。」
齊國男男女女,都是上元七夕互贈花燈或是首飾定情。
他將燈籠遞在枝枝手邊。
枝枝撥開帷紗,看向宋詣,輕薄的齊劉海和絲絛被風吹得微顫,她眼底藏著一點柔軟的悲憫,「我那時候在意的,不是陛下送給三娘子的燈籠有多好看。」
宋詣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間,袖底握著手杖的手收攏,倒刺刺破肌膚,鮮血便順著手杖淌下去。
他放低姿態去解釋,並非求她諒解,只是不想被誤解。
「是膝蓋跪在雪地上,渾身都冷得疼。」枝枝的臉頰在黎國養出了一點肉,看起來乖巧嬌軟,「我在雪夜裡跪到了天明,又冷又餓又疼,太後娘娘怕我凍死了,每隔一段時間便拿燙水澆灌被凍壞的皮膚。陛下,你知道有多疼嗎?」
枝枝將花燈接過來,丟在地上。
漂亮精巧的花燈霎時染上泥污。
她抬起腳,踩斷燈籠骨,抬眼看向宋詣,「所謂兩清,只是我不想計較了。若當真談感情,你還想拿什麼來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