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真真假假
人間的雨,說來便來……
雨水砸濕了我的衣衫,甚至要透進骨子裡。我漫無目的的走在大街上,四下百姓早已回家避雨,偶有撐傘從身邊跑過的男女也必然不會有心注意我這個甘願淋雨的瘋子。
腦海中反反覆復重演著當年他碎我仙骨,貶我入凡間時的一幕幕。
「阿曄,別,我怕疼。」
我哭的撕心裂肺,他緊眉加大手中的神力,銀光擊在我身上時,我似乎聽見自己的骨頭,在一根根的斷裂……
「白染,你我之間,從此什麼都沒有了。」
衣衫落進氤氳泉水,他旋身將我壓在了冰涼的柱子上,眼裡的光,很亮,「在下身負重傷,請恩人救命。」
「不管什麼時候,別鬆開我的手。」
我嗤笑,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只覺得,落進口中都是一樣的咸。
「你說,讓我不要放開你的手,可你覺得,現在,我還有勇氣去牽你的手么?」我昂頭,任雨水砸在眼眶中,痛苦呻吟道:「是你又一次的甩開了我,是你不要我的……」
「啊……」
自那次后,這九萬年間,司葯仙子再三囑咐我不可有大喜大悲,而我,也再沒為誰這樣傷透心過……難道,這就是天意么?
我跌倒在泥濘中,身畔濺起了盞盞水花,大雨模糊了雙眼,我瞧不清眼前來人是誰,只記得,一雙不染纖塵的墨色鞋面走進我的視線里,我順著他的鞋面瞧上去,墨色的仙袍,冰冷的面具,還有那雙深邃的眸,素手撐了把潑墨山水的油紙傘,傘面傾斜,往我身上罩了罩,自己的後半身被雨水打濕……
我瞧著眼前這一幕,不禁想起了當年師父為我遮風擋雨的樣子,也是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傘。
大手朝我攤過來,嗓音沉啞:「染染,把手伸過來。」
「染染,把手伸過來。」
疊世的聲音穿進耳中,我瞧著他的手,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手搭上他冰涼的手,起身猛然抱住了他,「師父,真的是你嗎,師父——」
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息,是師父,真的是師父……
大手在我的發上輕撫,他低低道:「染染,為師來遲了。」
我在他的懷中哭的泣不成聲,哽咽著道:「師父,他們都騙我,全部都騙我,師父,染染好孤獨,染染好像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得到。」
師父的心跳聲縈繞在耳畔,他久久不曾言語,遲遲啟唇:「染染,你恨他么?」
「恨?我現在可還有恨一個人的資格,師父,我為了他做了那麼多,受了那麼多的苦,我以為,這世上本該沒有任何一個神仙能為他做到我這個地步,可,可師父,為什麼我還是感覺他對我……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染染真的好難受,好害怕。」
「是他對不起你,你不該這樣難受。」
「師父,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師父闔目,沉吟道:「染染,為何不相信,我遲早會為你討回一個公道呢?」
染染,為何不相信,我遲早會為你討回一個公道呢?
那句話,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里不肯散去。
我醒來時正是雨過天晴,天邊掛著七彩之光,不周山下生了不少新竹,而我也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迷迷糊糊走到不周山的山腳下,索性,這裡有個避雨的亭子,能擋一擋風雨,我是在亭子中睡著的,夢裡,我好像又見到了師父。
那是我師父,他的眼神,他的溫度我都記得。
我垂袖走出避雨亭,看著偌大的不周山現在空蕩蕩的,心裡不由生出些凄涼。假如師父還在,這裡的風,應該就沒有這麼冷了。
山裡的那個師父在修剪一支梅花,我師父以前,從來都不做這些,他說梅花傲骨,不忍心斷了它的骨頭,驅了他的傲氣。
「師父。」我走進山洞,他手上用力,剪刀剪下了一盞花期正好的梅花,纖長的玉指捧了梅花轉身,抬袖將梅花別進了我的發間,「昨日,為師等了你一整日。」
我垂下眼帘,如實答道:「昨日是千燈節,徒兒和徒兒的未婚夫君去山下的人間看燈了。」
玉指摩挲我鬢角的發,我對上他那雙平靜的眼睛,他道:「當真是長大了,陪了夫君,倒忘記了為師這個師父。」
我親昵的扯住他的袖管子,「哪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染染,可師父,卻不想只做你的師父。」
我臉紅,羞窘懦懦道:「那師父,想要做染染的什麼?」
他撫了撫我髮髻上的紅梅,睥睨我道:「這個……容師父日後再告訴你。」
我笑,乖巧道:「師父這些年也學會打官腔了,不過徒兒確實有件事想要告訴師父。」
「打官腔於你堂堂鬼君來說,不過是多見少怪。」不疾不徐的提起茶壺,倒了杯茶,「什麼事?」
我道:「徒兒想先請師父下山。」
他回首,鼻音凝重:「下山?」
我請師父下山這件事提前並未與任何人提起,本該帶他老人家回九泉衙門居住,然九泉衙門乃是冥界重地,不便查探,而在精靈族,只要他有所行動便會露出馬腳。我吩咐過令影,不可在他的面前有半點破綻,至於我有師父這件事,除了閻君與冥界中的幾位元老之外,就剩下司命星君了。天界冥界,誰會想致我於死地,便不得而知了。
「老白,這位……當真是你師父?」
「師父?便是之前救下小白染的那位尊神么?」子梨上神細細打量著我這位所謂的師父,意味深長道:「小白染,你可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從你這位師父的身上,本神倒是一點兒也瞧不出他的身份。」
「我師父是遊歷四方的散仙,當然入不了上神的法眼,聽說上神的繁花殿還有空殿,不如給白染行個方便。」
「好說,既然要住下來,那本神現在就命人去收拾。」上神朝著我師父笑道:「且不知這位仙友如何稱呼。」
「區區散仙,無名無姓,不敢污了上神的耳朵,上神隨意喚小仙什麼都好。」
我師父的確無名無姓,即便有,他也不敢說出來。我斜掃了他一眼,平靜道:「師父生性孤冷,上神勿怪。」
諦聽斂著眉心看我,大抵他也知道這件事,見我這樣做有些關懷罷了。我瞧著諦聽道:「你的留月殿也還有偏殿,命人收拾收拾,本君今日便搬過去。」
「你有好好的寢殿為何不住,要來同我擠在一個屋檐下?」
「本君與師父九萬年未見,自要親自搬過去侍奉師父,況且你我都同住一個屋檐下幾萬年了,你不也該習慣了么?」我捋了捋袖子,回身與師父行了個禮,「師父,徒兒先命人帶你過去。」
師父頷首:「好。」
轉身要走,子梨上神卻是一把撈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首,餘光瞥見花影深處遙遙望來的神尊,淡然開口:「上神想要同白染說什麼?」
「日前你看到的那件事,並非是你想的那樣……」
「本君是鬼君,掌管九泉衙門數萬年,深知謠言不可信,但,眼見為實。」
上神惆悵道:「他是什麼樣的神仙,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我沉道:「白染不清楚,白染只是一介小神,怎能揣度尊神們的心意。」低頭輕笑,我故意說道:「我是罪神,理應不配留在你們這些尊神的身邊,我白染自以為見慣人世間種種皮囊,見過各種是是非非,可我從頭到尾,都沒猜透他的心。」
「白染,你可知道,這個人他……」
「他是我師父。」我先一步打斷他的話,凝聲道:「沒有師父,也許我早就死了。」
「你好好看清楚,他怎會是你師父?」子梨上神有心要提醒我,只是,他又沒見過我師父,怎能這樣信誓旦旦的否認……
我拂開他,低吟道:「我不會連自己的師父都不認識,此事,就不勞上神費心了。我搬出來,也成全了他。」
「你……」
我決然離去,他朝著我的背影犯難,不過左右我想做的事情他也攔不了我,只要不將他的身份戳穿便好。
深夜,諦聽將玉明上君宮裡的陳釀都給搬了出來,擇了一罈子塵封已久的酒水開封,倒了一大碗給我,自己也添了不少。
「你搬了過來與我同住,說到底,也是不太合適。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你能下此決心去氣他,想來也是發現了什麼。」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碗飲酒:「從來沒和你喝過酒,你酒量不好,我就不讓著你了。」
酒,這個東西,我很久沒有拿來盡興了吧,昂頭飲了大口,強行咽下嗓門,啞著嗓子問道:「你怎知我是故意氣他的?或許我是真心想和他一拍兩散。」
「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么?你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一旦對人有了感情,就會拚命的對他好,就像是令影,他當年大鬧冥殿,差些將十八層地獄都給掀翻了,閻君要拿他問罪,是你可憐他的遭遇,央閻君下旨,將令影收為己用。白染,你可從未求過人。令影都如此,何況是雲清呢,他怎麼對你是一回事,你怎麼對他又是一回事。」諦聽挑眉八卦道:「不過大爺我還是想知道,他怎麼著你了。」
我猛咽了一口酒,耗力用仙術壓住酒勁,「他親了婧怡。」
「什麼!」諦聽差些摔下板凳,噌的站起身,哭笑不得:「他竟然喜歡那個醜八怪?還親了她!」拂了拂袖子詫異道:「這簡直就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噯你說他們九重天上的神仙是不是都眼神不好,當年帝曄看上她,雲清現在又看上了她……」
我一個冷冽的眼神掃過去,諦聽識相乖乖閉嘴,坐下身子咳了聲:「難得,難得你如此鎮定。」
「她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去看見的。」也許不是因為這一層關係,我早就離開了遮月山,我想我該明白她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但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雲清為何沒推開她……
苦酒入腹,胃中一陣絞痛,我撐著身子強壓痛意昂頭將碗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酒碗哐的一聲放在桌上,「繼續。」
「你還要?」諦聽為難捻眉,話音中攜著頗多無奈:「得,今日我就隨你一起喝,不醉不休。」
酒水滿上,我企圖用寒冷苦澀麻痹心頭的傷口,酒水順著喉頭滑進腹中,一點點驅散我身體中的暖意。
「不過大爺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那個人是假的,為何還要將他留在身邊?」
「諦聽,每個人都有執念,我尋找師父數萬年未果,如今卻在他的身上瞧見了恍若師尊的影子,我並非不殺他,只是我想給自己一個希望,我貪圖他身上的影子,貪圖那股失去的溫暖。」
自然,還有追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