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鍾離澤死
一把涅槃火燒掉了大半個蕖蓮觀。
鳳嵐雲諫最終還是帶走了將夜,火鳳衝天,誰也攔不住,但遺留下的罪證已足以在仙門之中坐實他殺人放火的罪名,這一次目擊證人遍布整個修仙界,他再也脫罪不得。
看起來,梧桐似乎贏了,可他也輸地徹底。
這一場持續了千年的預謀終於啟動,自此,天上人間再無鳳嵐雲諫容身之所,他已被剝奪所有信仰與崇敬,眾叛親離,淪為妖邪。
讓他喪失全部執念的最後一擊,只剩下奪走他僅剩的東西。
這樣,才能讓失了一切的他放棄求生,才能取出涅槃之力。
至於被榨乾了所有價值的鐘離澤,無人在意,他已被雲諫的涅槃火燒成重傷,卷著腓腓逃離此處。
半張臉都被火燒焦,被煙熏黑,就算頂著雲諫的臉,也讓他看不出半點謫仙容姿,形容狼狽。
腓腓被他的主奴契牽制著,逃不開,不知翻越了多少山脈,才在一家久無人居的農戶院落停下來。
鍾離澤傷地很重,渾身都是血,半邊身體都被燒焦了,發出難聞的氣味。
他踉蹌跌在院落中,腓腓就站在一邊沒管他。
鍾離澤輕笑道:「你是不是在等著我死?是啊,我死了,主奴契就解了,就能還你自由了。」
「呃……」腓腓抱臂靠在院門的籬笆上,漠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分情緒也無。
鍾離澤說的對,他是在等著他死,只要他死了,腓腓就得以自由,就可以回去找到小青藤,找到雲諫和將夜。
腓腓這個樣子並沒有惹怒鍾離澤,他只是靠在水井邊,掬了一捧水,洗乾淨被火焰熏黑的臉。
然後對腓腓說:「你過來,扶我過去歇一會兒,我就告訴你彤岫神脈在哪裡。」
任何威脅都不起作用,唯獨事關小青藤,腓腓才有反應。
鍾離澤抬起藤蔓變化出的手,對腓腓說:「你可以相信我,至少這一次,我快死了,也不想說什麼謊話了。我沒有殺彤岫神脈,不過借他一條臂膀用了下而已。」
腓腓再不情願,也要為了他的藤藤忍一忍。
粗暴地拽起鍾離澤的胳膊,往他指著的檐下躺椅上扔去。
天色驀然陰沉下來,天邊卻綻出一道極熾亮的白光,鳳唳長空,那裡是蕖蓮觀的方向,看樣子,這一場謀划已結束。
也不知結果如何。
但不管怎樣,都與鍾離澤無關了,他已被榨乾所有價值,沒人會在意他的死活。
鍾離澤眸色微暗,檐外已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聽聲很是靜謐,他扭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站的極遠的腓腓,又瞧著自己滿身狼狽,將赴黃泉的模樣,忽然扯唇笑了笑。
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他一把拽過腓腓的胳膊,就摟著腰,將人摁著半躺在自己還在起伏的胸前。
「別動,你聽我說會兒話吧,我會在死前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的。也會給你機會,讓你親手殺了我。」
「呃……」腓腓不動了,他何嘗不想手刃鍾離澤,但他被主奴契牽制著,若是契約不解,他沒辦法對鍾離澤下手。
鍾離澤抱著他,躺在破舊的躺椅上,靜靜聽了會兒檐外落雨。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和這裡很像,甚至沒有這裡好,那個時候……母親帶著我獨居在山麓下,屋檐破敗到一下雨就漏水,牆面都洇濕了,床上的被褥會泛潮,裹著那樣的棉被睡久了,很容易感染風寒。」
他快死了,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沒救了。
被鳳凰涅槃火燒成這個樣子,這具身體沒用了,在風無幽眼裡他已經失去了價值,不會再給他換一具身軀,甚至更希望「神隱峰仙尊」被「魔頭」殺死,以此增加群眾的怨怒。
哪怕是他最終用雲諫的身份坐上了雲緲山掌門的位置,也只能得一個死得其所。
甚至於他死都不能以鍾離澤的身份死去。
他母親早年就亡故了,父親是個不仁不義的,疼愛他的師姐也被他親手殺害了,唯一他希望知道這件事全部始末的就只剩腓腓了。
他真想讓腓腓陪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啊。
但他又怎麼捨得傷了腓腓呢?
更何況,他死了應該會去地獄吧?腓腓也不可能陪他下去。
鍾離澤這輩子汲汲營營,籌謀算計,嫉恨著大師兄君衡,嫉恨著將夜,怨怒著他父親,可到頭來,似乎一切都沒了意義。
「我其實……很想回到小時候,七八歲的時候。」
「那時候,母親還在,我還不知道自己是簡十初的種,雖然會被同村的小孩罵我野種,不知來路。
雖然會常常吃不飽,穿不暖,但我那時候從不用想這麼多,每天為了生計就已經夠愁的了,想什麼成為首席,要被人瞧得起啊……」
鍾離澤的性格始於明明身處卑微,卻不甘心就此一生,他在母親逝世后,就一個人跋山涉水,歷盡千辛來到雲緲。
可他父親不認他,他連簡十初的面都沒見到就被丟下山。
簡十初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夜風流會留下一個種,他那時是雲緲首席,繼任掌門也只是時間問題,他萬萬不可能在極看重門第的仙門中,讓一個野種暴露自己曾經的荒唐。
他不知道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沒有盤纏,沒人相幫,是如何踩著趿爛的草鞋,裹著單薄的衣裳,宿霜汲雨地從山野小村,經歷三個多月走到了第一仙門。
結果自然不會被承認,他鬧起來就乾脆被值守山門的外門弟子丟出雲緲山。
身份等級的鄙視鏈遍布整個世界。
神族看不起修仙之人,修仙門派中的內門弟子看不起外門弟子,外門弟子又瞧不上凡人……
平日里不被待見,只能做做雜活的外門弟子,滿心怨懟,在雲緲他們是底層,可面對一個貿然認親的小乞丐,他們剛好用這個機會出氣。
被暴打一頓,丟出雲緲后,鍾離澤在山下城鎮上行乞,討生活。
此處倚仗雲緲,仙門庇蔭,城鎮說不上有多大富大貴,但至少琳琅滿目的美食,和富麗堂皇的門店驚艷了鍾離澤,他那時就想,他不會離開這裡的,他一定要留下,一次被丟出雲緲,他就上第二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千千萬萬次,只要他還有力氣,他就要爬上去!
大約是生活精神都富足的人,同情心要更豐富一些。
這裡的城民對他不差,街攤老闆們收攤的時候,也會把丟入豬食盆前的食物分給他一些,就連客棧的老闆都很友善地允許他同看門狗同住一窩。
鍾離澤縮在狗窩裡,捧著快餿的糕點,感到很滿足。
狗窩裡面鋪了厚厚一層棉花胎的軟墊,裡頭不算大,但躺下一個餓得骨瘦如柴的七八歲孩子不成問題。
他那幾日睡得特別安寧,因為狗窩不像他家那樣漏水,還能把寒風完全隔絕在外,很溫暖。
如此過了近一年,待到街上張燈結綵,掛滿了繽紛的燈籠,鍾離澤知道,快過年了,他也來到這個地方一年有餘了。
這一年,他上了幾十次山,每次都被丟下去。
雲緲山陡,對修仙之人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一個毫無修為的凡人孩子而言,光是爬上山都用了他足足兩日時間,他渾身酸痛,沒有力氣再與守門的外門弟子辯駁。
但對外門弟子的怨恨,像一顆陰暗滋長的種子,深深埋下。
碰壁那麼多次,他也想過,要不要放棄呢?
可他孤苦伶仃一個人,就算放棄了,他又該做些什麼呢?難道要乞討一輩子?難道給某個豆腐坊的老闆當學徒?
可他不甘心啊。
他篤定自己不是一般的凡人,他體內還流淌著仙君的血液,他甚至偶爾能操控一點點微弱的靈力去保護自己。
他覺得自己不該庸碌一生,他為何就不能成為高高在上,受人崇敬的仙君呢?
直到這個除夕夜,看著一身青袍,俊容仙姿的仙君站在自己面前時,他愣住了,那仙君伸手牽住他髒兮兮的小手時,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看著這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容,忽然眼眶就熱了,甚至將之前所受的苦難都可以拋諸腦後,不再計較。
一個「爹」字剛吐出口,就被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力道極重,扇地他頭腦嗡鳴,眼前發花,臉頰瞬間腫起,唇角還掛著一抹血痕。
鍾離澤很不解,他滿是委屈又滿是困惑的眸子對著簡十初,似在質問什麼。
簡十初只冷著臉對他道:「從今往後,我便是你師尊了,你要記住,我只是偶然路過見你可憐,帶你回山,別的休要提起,否則我會將你逐出師門,你是生還是死,都將與我無關。」
鍾離澤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關於自己這幾年的,關於他母親如何在夜裡常常點燈枯坐天明的,他沒來得及說一個字,這些記憶就被迫粉碎在腦海深處,他永遠無法吐露這一切。
他千里迢迢來找他父親,卻與他父親成了師徒。
也只是師徒,只能是師徒。
內心的陰暗從不是一朝一夕長成的,那顆怨毒的種子或許是在這一刻種下的,生根發芽卻是在鍾離澤無意中於天機閣內發現一卷天書。
天書無字,他卻看出了端倪,這似是一本能預言未來的天書。
書中描述的是一個名叫將夜的少年來到雲緲后拜入神隱峰仙尊名下,各種珍寶與秘境機緣就像往他身上倒貼一般,統統被他囊括進口袋裡,而關於鍾離澤,只寥寥幾筆描述他在將夜欺師滅祖的過程中,發揮了一個助攻的作用,最後慘死在將夜手中。
一直覺得自己不被父親重視,是來自於身份不可暴露。
可就算如此,他也是掌門的徒弟啊!
一直以為他最大的競爭對手是人人恭維的大師兄,卻終於發現,他和大師兄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鍾離澤靠著這本天書,獲得了無數本該屬於將夜的機緣與寶藏。
並且利用這本天書中的秘密,誆騙大師兄君衡誤闖後山禁地,又成功取代了君衡的首席弟子之位。
他本以為自己成功了。
可將夜出現了!
他的危機終於來到了!
明明是他偷走了屬於將夜的機緣,他卻覺得既然都入了自己口袋,那就是他自己的,將夜才是那個忽然出現,要搶奪他一切的人。
將夜——不該存在!
他想讓他徹底消失,那麼,屬於他的東西就都永遠屬於他了。
可出現的那個黑袍男人告訴他:「你所知的天機,都是我一手撰寫的話本,你以為你堪破一切,卻不知那些都是我的設計,既然你已入局,就脫身不得了,為我效命吧,我便贈你一具身軀,讓你重新來過。」
鍾離澤已經沒得選了,他很聰明,明明曉得自己被利用,自己身在局中,可他反抗不得,便選擇遺忘弊端,而去接受。
關於身世,除了他那個不負責任的爹,唯一知曉的也只有他敬愛的大師姐紀鳶了。
可師姐,她死了。
更多的秘密,他真的不想帶進棺材里,也不算是博取同情,只是想全部說出來,說給腓腓聽,哪怕腓腓聽完后依舊恨他,甚至嘲諷他,他也無所謂。
可懷中的小貓兒並沒有嘲弄他,也沒有同情他,纖長的睫毛半垂著,掩住眸中情緒,讓人看不透。
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抱著,等著他命殞的那一刻。
鍾離澤自嘲一笑,皮肉焦黑的手輕輕順著腓腓柔軟的發。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是真的好喜歡你,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自由無拘,這般天生高貴的存在。你是天道的恩賜,是人人艷羨的血脈純正的上古神獸,不需拼搏,你天生就高貴。」
「我想認識你,但我這樣的人,你大約是看不上的吧?」他眸色微暗:「我能想到的,也只是掠奪了,搶過來的才屬於我。」
「呃……」腓腓竟不知,當年他剛闖入雲緲境內,就被籠子罩住,被鍾離澤掠走,竟是因為自己太好了,而被羨慕,又怕求而不得,才如此極端地傷他。
腓腓腦海中閃過一抹不切實際的想法。
其實,若鍾離澤不做那些傷害主人與將夜的事,沒有在初次相見就抓捕他,他或許不會對他印象太差,或許也能同他友好相處著試試看。
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
但他們都知道,時光不能溯洄,就算回得去曾經,鍾離澤偏執佔有的掠奪想法也不會變。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他從來都覺得自己不去拼了命地爭取,去把一切牢牢控制在自己掌心,就永遠不會完全屬於他。
他要的從來都不是成為腓腓的朋友,他要的是腓腓完全屬於他。
經歷決定性格,他那樣的性格又決定了如今的命運。
但是,人都要死了,一切的權勢富貴,尊崇地位,都成了過眼雲煙,他什麼也抓不住,什麼都帶不走。
唯獨在死前這一刻,真真實實地擁著腓腓,便極滿足了。
「轟隆——」
驚雷降下,淅淅瀝瀝的小雨點,變成了豆大的水珠,空氣壓抑地凝成膠質,狂風驟雨接踵而至,茅草屋檐抵擋不了這轟然降下的暴雨,剎那就洇濕了靴角衣袍。
鍾離澤本能地將腓腓又往懷裡緊了緊,抬起被燒掉半片的袖子,替腓腓遮住雨水的濺灑,不讓一點水沾在他珍寶的身上。
故事講完了,他的一生也走到了盡頭。
所幸,他死之前還能摟著他唯一喜歡過的人,撫著小貓兒的軟發,就像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深仇大恨一般。
鍾離澤快撐不住了,唇角不斷溢出鮮血,半邊身軀被烈火灼焦,內里的臟腑也被燒地失去跳動。
他這一生像個笑話。
可在這一刻,他終於放鬆下來,掌心的靈力凝出一柄利刃,擁著腓腓,似情人絮語般說:「你殺我吧,我允你親自動手,才能……才能徹底解除主奴契約。」
腓腓看著他,沒有傷感,也沒有憤恨,沒有任何情緒。
鍾離澤所期待的一切目光,都未從他愛過小貓兒眼中看到。
直到刀刃緩緩戮入心腔,腓腓垂睫道:「你很可憐,我同情你,但是……我也恨你……」
再多的話,說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具身軀是不屬於鍾離澤,甚至不算活著,在他神魂漸漸潰散時,身體也從被穿透的心臟開始,漸漸碎成齏粉,化作煙霧。
他碎了一半的手緩緩抬起,最後撫了一把腓腓的頭髮,雙目定定地看著腓腓,似有不甘,又似釋然。
「去吧,沒人能捆綁住你了,去神隱峰的弱水潭,彤岫神脈在……在白梅樹下,你帶著他的手臂去,去找他吧……」
腓腓轉身丟了沾血的刀刃,沒再看他一眼。
身後的人似又不甘地掙扎道:「腓腓!你……你有沒有喜歡我,哪怕……哪怕一點點?」
腓腓背對著他,頓足不語。
「那……那一瞬間呢?」
「呃……」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呃……」似痴人說夢,他對腓腓囚禁折磨,又傷了腓腓最在意的人,居然還想討來一個原諒。
怎麼可能呢?
腓腓站在雨中,除了耳邊刷刷雨水濺在地面與落葉上的聲音,什麼也沒聽見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只是抱著那截青藤,雙唇顫了顫。
怎麼可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