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墨銀追覺得自己睡了很長時間。
這一睡他得不踏實,昏昏沉沉、反反覆復,唯一記得清楚的是,迷迷糊糊中,有一雙清涼的手貼在他額間,淡淡的冷香縈繞在鼻尖。
醒來時,窗外陽光明媚,風穿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
墨銀追試著抬手,原本被折斷的手竟然完好無損,沒有疼痛感覺,唯一不適的是,有些無力。
忽然之間,他鼻尖嗅到了一縷冷香味。
味道好似從被褥上傳來的,他微微靠近,便能聞到被子上留著清冷的殘香,同那日師尊抱他時,嗅到的味道一樣。
被褥乾淨溫暖,屋外大片的竹林,這是師尊的房間,他躺在師尊的床鋪上。
墨銀追意識到這件事,立刻慌忙地想要起身。
耳邊傳來陸浩的聲音:「師弟別動,師尊說你的骨頭剛接好,大傷初愈,不能亂動。」
嗅著被子上的香味,少年心跳快了兩拍,蒼白的臉頰浮現出一抹微紅。
他猶豫了片刻,躺回床上,蓋好被子。
「師尊呢?」
「師尊和三師兄在後山,在弄什麼傳送陣。」陸浩撓了撓頭,說不太清楚。
陸浩看著師弟躺在床上,心中不免自責和難過。
「師弟,那日早晨我應該陪你一起走的,都怪我沒有等你。」
看著陸浩滿臉自責的模樣,墨銀追沉默了片刻,道:「與你無關,你無需自責。」
那日,劉富用許氏威脅他。
墨銀追本可以躲開,只是,他腦海里卻想起了他娘許氏還未被毀容的模樣。
許氏也曾是個溫婉美麗的女子。
墨銀追記得,小時候他娘會溫柔地撫著他的頭,給他哼唱好聽的小曲哄他睡覺,會給他做好吃的糕點,細心地給他擦掉嘴角上的屑沫。
然而,這一切都葬身在了一場大火里。
墨銀追的父親鄉試又一次落榜的那日,他在外面喝得爛醉如泥,回來睡覺時打翻了油燈,點燃了草屋引起大火。
許氏抱著墨銀追衝出來,他爹卻還在屋子裡,若不是當時許氏再次衝進火場里,他爹必然葬生火海。
大火毀掉了許氏半張臉,嗆壞了她的嗓子。然而他爹沒幾日便收拾著僅有的一點銀錢,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許氏不相信男人會丟下他離去,她苦苦等了他三年才終於認清,那個男人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墨銀追答應離開劉家之前,他花了所有積蓄,請來城裡有名的大夫給許氏看病。
大夫診斷許氏頑疾入心,頂多還有一兩年的時間。
墨銀追離開時,劉員外曾應允過他,會好好安置他娘。
……
墨銀追躺在床上,瞧見陸浩手裡有個新奇的小玩意,他醒來,陸浩便蹲在一旁搗鼓著,那小玩意兒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許久,墨銀追終於忍不住問:「你……在搗鼓什麼?」
陸浩想不起來手中小玩意兒名字,憨笑著說道:「是師尊給我的法器,可以發出叮噹響聲,我太笨了,怎麼也學不會用,師弟你想玩嗎?」
「不想,有點吵。」
墨銀追烏黑的眼眸在銀色法器上停頓片刻后移開,不再說話。
林霽塵這會兒在後山,他的三徒弟彎著腰在傳送石上刻錄符文,正在修補廢棄多年的傳送陣。
天衍宗雖然不是修真界中的頂級仙門,但也是大宗門派,基建還是不錯的,為了方便未築基的弟子出行,每坐主峰都有傳送陣連接點。但是這傳輸陣,對於築基之後能御劍飛行的修士來說,如同雞肋,毫無用處。
是以,小蒼峰的傳輸法陣荒廢了多時,符石上原本雕刻著的符文被日晒雨水侵蝕,變得有些模糊了。
趙禮昂直起身,擦了擦額間的細汗,他穿著素雅松綠衣袍,體態修長清瘦,清俊儒雅,腰間掛著一塊天衍宗長老身份的象徵的白玉。
師尊坐在一旁,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在演算著什麼,神情難得的有些嚴肅。
在趙禮昂印象中,他的師尊常年閉關,在他還是小弟子時,能見到師尊的次數很少。印象中師尊總是很和善,喜歡摸他們的頭,讓人覺得親近。
幾百年過去,他也從一個懵懂稚子長到始室模樣,而他的師尊半點沒變。
到了傍晚時分,傳送陣修繕完畢。
林霽塵將靈力輸入進去,傳送石上的符文開始轉動,他收了靈力,不再繼續。
「辛苦了,老三。」林霽塵拍了拍趙禮昂肩膀。
「不辛苦。」能為師尊做點事,趙禮昂高興還來不得。
林霽塵下了山一趟,回到竹居時天色已暗。
陸浩孩子心性,經過幾天的相處,一見到他便開心地跑了過來,撲進了他懷裡,「師尊,您回來了!」
「嗯。」林霽塵笑著摸了摸陸浩的小腦袋瓜兒。
「咳——」一聲輕咳嗽響起,聲音微弱,像是小貓兒一樣。
林霽塵抬眼往床上看去,發現墨銀追已經醒來。
墨銀追捂著唇輕咳嗽,蒼白秀氣的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是看著撲在林霽塵懷中的陸浩,長長的眼睫微微抖動了一下。
「師尊,師弟醒的時候我看住了他,沒讓他亂動!」陸浩黑亮的大眼睛閃閃的,好似在邀功。
「嗯,做的好,獎勵你燒鵝。」
林霽塵將他從山下帶回來的一些吃食遞給陸浩,陸浩開心接過,仰頭詢問:「師尊一起吃嗎?」
「不了,先去將你師弟的葯端來吧。」
林霽塵來到床邊坐下,心疼地看著這個大病初癒臉色蒼白的小徒弟。
這下好了,剛養了二兩肉,全下去了,甚至比剛進宗門時更瘦了,整個人瘦的幾乎是骨頭上覆著一層輕薄的皮。
其實說到底,還是底子太弱了,在這個實力為尊的世界,弱就是原罪。
他這小徒弟在書里,正是因為不夠強,不能自保,才會被魔修趁虛而入,最後墮落成爐鼎。
「傷口還疼嗎?」
墨銀追搖頭,乖巧回道:「不疼。」
「可有記得那日是誰傷了你?」
墨銀追緩了片刻,垂眸道:「天色太暗,弟子並未看清那人長相。」
「他沒說實話。」小金書小聲說。
林霽塵知道小徒弟沒說實話,天衍宗教條嚴格,弟子之間禁止內鬥,若有發現,輕則懲戒,重則趕出宗門。
墨銀追現在是他的徒弟,打他徒弟就是打他的臉,有這個膽子的,除了馮遠的好大兒,他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陸浩小心翼翼地將煎了一下午的葯端了過來,青瓷碗里,濃濃的一碗褐黑色葯汁。
前幾日墨銀追昏迷的時候,林霽塵掐著墨銀追的嘴,直截將葯硬灌進去。
但是這會兒墨銀追醒了,硬灌顯然不合適,想了想還是拿個勺子喂比較好。
小金書捂著鼻子:「大佬,這葯比毒藥還難聞,一口下去不得苦死,你就打算這樣喂小受受?」
「矯情,受了傷自然是要喝葯才能好。」
小金書語塞:「你……你真是……直到了骨子裡。」
墨銀追試圖起身坐起來,林霽塵制止了他,「躺好,為師喂你。」
墨銀追睜大眼睛看向師尊,大概是沒想到師尊會親自喂他喝葯。
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生病,他娘也會一口一口地給他喂葯。和他一起玩耍的狗蛋生病之後,狗蛋姐姐也會溫柔地給狗蛋喂葯。
少年烏黑潤澤的眼眸望著師尊,一口一口吞掉師尊餵過來的葯。
林霽塵發現這孩子喝得面不改色,這讓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葯難道一點也不苦?
林霽塵問小徒弟:「苦嗎?」
小徒弟搖了搖頭,墨色的眼睛看著他:「不苦。」
很快,一碗濃濃的葯汁一滴不剩下全部喂進了墨銀追肚子里。
陸浩站在了一邊,忍不住吐了吐舌頭,他之前偷偷地嘗過一次葯,只是一小口,就把他舌頭苦麻了,小師弟真厲害,竟然能喝得下那麼難喝的葯,還說不苦。
林霽塵將碗放置一旁,從懷裡摸出一包油紙包好的玫瑰糖,打開油紙,拿了一顆玫紅的糖放進小徒弟嘴裡:「吃顆糖,去去嘴裡的藥味。」
糖入口的瞬間,墨銀追有一瞬愣神,玫瑰花瓣和麥芽一同熬制的糖化開,帶著花瓣的絲絲甜味驅散了舌根處葯的苦澀。
小金書:「嘖,我看錯你了,還知道準備糖。」
林霽塵當然知道葯苦,這葯是他親手配的,他聞著都想捏鼻子。
不過,他的小徒弟是真乖,這麼苦的葯,喂一口喝一口,一點也沒有浪費。
這麼乖巧的徒弟,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上一世他只顧著閉關修鍊,卻忽視了徒弟,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資質。
林霽塵將剩下的玫瑰糖包好,給了墨銀追,「下次喝完葯,覺得苦就吃一顆。」
等到師尊離開后,陸浩吸溜著手指,眼巴巴湊了過來,「師弟,這糖好香啊,好吃嗎?」
墨銀追面無表情地將糖放好,「不好吃。」
「肯定好吃,那麼多糖,師弟給我嘗一嘗好不好?」
墨銀追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陸浩,嘴裡的甜味還未散去。
自小,苦的東西他吃過很多,但是甜味的,很少。
陸浩撇了撇嘴,「師弟真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