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16(捉蟲)
「文韜武略,他沒輸過」
大辰太子喜結豪士,出手闊綽大方,因而東宮最不缺的就是奇人異士。
手下一多,就不那麼容易晉陞位置,除了那些純粹來東宮混口飯吃的擺爛人,大多數門客保持著卷生卷死的007工作制度,只求能得上司青眼。
近日東宮門客中卻來了一個「異類」。
來的比豬晚,溜得比兔快,每日工作時間絕不超過六個時辰。
別人內卷他看戲,別人打工他種地——太子憐蘇嵐年幼難以定性,索性東宮的花田大半被賜給蘇嵐種。蘇嵐索性全翻了種瓜,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正經人。
「此等不正之風還當遏制,還請殿下和鍾大人把他趕出去!」
往日花香不再,肥料的惡臭撲鼻而來。
天色尚黑,東宮門客們早早湧入鍾府,淚眼汪汪,一個個臉上更難掩悲憤之色。
「哪有這樣的門客,平日里偷奸耍滑也就罷了,現在竟在東宮用這等腌臢物羞辱我等,真當我東宮無門客可用?」
「東宮不養吃白飯的,他一無背景、二無功名,這樣胡作非為,最後墮的不是我東宮名聲。」
「老朽話放在這,蘇子不走,就是我們走!還望殿下早做決斷!」
門客們七嘴八舌亂糟糟,在鍾府同鍾毅遙商量政事的太子面露難色,下意識將求救目光看向獨眼老鬣。
「這……」
人是程青鋒推薦的,太子本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
反正東宮門客多,也不缺吃白飯的一個少年人。
太子今日前來,除卻是與鍾毅遙商量政事,也是找師長求個能讓蘇嵐與其它門客友好相處辦法。
接收太子懇求的獨眼老鬣面色不改,右手拔劍而起。
長劍寒光乍溢,殺意驟起,光滑劍身倒映老者一隻幽深獨眼。
「刺啦!」
檀木長桌應聲自中間砍斷,木屑四濺。
鴉雀無聲中,他踹開木桌殘骸,收劍四顧,原本喧鬧的眾人好似被按了暫停鍵,被掐住嗓子不得言語。
老鬣仰頭捻胡冷笑,「不必勞煩諸位同僚走!老夫苦蘇嵐久矣,他冒我弟子身份、毀我慎刑司與刑部名聲,老夫定不與他善罷甘休。」
太子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他是叫老師和稀泥,怎的老師直接不嫌事大、煽風點火?
那邊小廝匆匆入門,「老爺,門外蘇子求見。」
「諸君且在畫屏后親眼見證,」老鬣端坐主位,「老夫放話在此,今日老夫與蘇嵐只能留一個在東宮!」
荒郊野嶺,錦刀月亮掛在天邊,青山萬峰在月下如把把利刃衝破雲霄,叫人倍感陰森可怖。
南州太守收了「呂凌雲」託人送來的三馬車金條做定金,一早派心腹將糧食搬在河道,只等「呂凌雲」用船將糧草押走去銷贓。
夜涼如水,南州太守披了大氅在府門來回走動。
李易廉尺四位先生的小廝們被暗悄悄迎入後面偏門,神不知鬼不覺。南州太守深知保險上多重的道理,托關係聯繫上四位先生,打定主意要把獲得的三馬車金條分與他們些,算是有了銷贓同盟。
打開大鎖,金庫里黃金閃的四位先生派來的小廝們睜不開眼睛。
「好生大方、這是從哪找的大頭?」
有求於人,南州太守自對四位小廝頗為客氣,「這人你們也認得,正是四位先生的高徒啊。」
小廝們面面相覷,臉上皆是露出瞭然之色——除卻肯花大價錢買今年考試題充自己臉面的呂凌雲,全京城還有哪個有這等財力吃下南州太守貪下的千石糧草?
「可是蘇家二子?」
「正是。」
那日少年衣擺過長,隱隱約約只露出一隻鞋。南州太守人老成精、眼睛最是毒辣,一眼就認出少年故意遮掩的是他那可自證身份的「踏凌雲」。
南州太少捻胡而笑,除卻呂凌雲,京城又有哪個穿得起踏凌雲?
五個人望著滿庫黃金,心照不宣露出發自內心的貪婪微笑。
「唰——」
霎時間燃火長箭劃破夜空,旋有萬道火光齊發而出、直衝霄漢。
「走水了——」
打更小廝悲鳴聲戛然而止,他的喉嚨被燃火長箭貫穿,腥臭帶有鐵屑味道的血液澆滅火焰大半,零星火花跳在地面枯草,火舌咬著地面肆虐洶湧。
逃命聲、哭泣聲、燃燒聲、小廝們倒水撲火聲。
癱跪在地上的南州太守灰敗的瞳孔倒映出熊熊火光,昂貴的檀香木柱碎裂折斷、被燒斷的房梁落地激起灰塵重重。
不不不,他還有翻盤可能!
真金不被火融,只要有那三馬車金子,他大可以隱居等風頭過去——
倉庫里的「金子」外表一層油漆被火焰烤化,露出裡面灰突突的泥巴磚。
南州太守的心被無形大手揉捏,他捂著胸口無法言語。
你妹的!!
他終日打鳥,今日卻被鳥啄了眼睛——這赫然是南州太守貪污糧款時所用「暗度陳倉」之計。可他南州太守好歹還在泥沙袋子上面放些真貨裝裝樣子,呂凌雲是一點兒不裝,全給他拿的塗金漆磚塊。
「呂凌雲……呂凌雲……」
大貪官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眼睛布滿猩紅血絲。
南州太守的橫財源於梁人屠的一場大水,也該在梁人屠的烈火里付之一炬。
南州是他地盤,他要兵有兵、要關係有關係、要錢財有錢財,他在京城謹小慎微並無差錯,怎能折在自己地盤?
南州太守一腳踹在下屬身上,「你們都是吃白飯的不成?慎刑司人馬在眼皮子底下進來、為何不早早來報?」
「屬下、屬下也不知,慎刑司竟有人領著繞路山野小路,一時不查……」
「有人?」太守咬牙切齒,「誰人領路你可查清?是鍾老鬣的?」
「不,不是,領路的是……」
「老爺——」
遠處有嬌媚女聲打斷下屬的話,穿紅色嫁衣的妙齡女子提裙角匆匆跑來,雙眼潤若春水、嬌嬌哭過一場。
金絲雀展臂飛撲向太守懷中,眼底淚光盈盈,「老爺,您沒事可就太好了,那慎刑司好生兇悍,可真真是駭死妾身。」
南州太守好財好色,又尤好彰顯人財力的南州瘦馬,家中妻位空置,瘦馬出身的小妾卻不在少數。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其餘十五房小妾見大禍臨頭,皆收拾細軟趁星夜奔逃,獨這位前些年在京城新買來的福十六頗具情誼。
按照道理,妾室不得穿有正紅,可現在也不是糾結身份規矩的時候。
「十六姨太。」下屬小聲喚著女人身份。
南州太守雖是個多情男人,也難免動容於這份共患難的情誼,大掌壓在女子後腦,對著她額頭淺淺吻了下去。
「福娘,真想不到最後陪我的竟是你。事到如今,只有把你送給呂公子那裡,委屈你讓呂公子幫忙救我度過此劫。」
他就不信,這世上有哪個男人能抵得住美人計。
「老爺是想讓福娘給他做妾?福娘身份低賤,可也知道一女不嫁二夫的道理。」
「容不得你……」南州太守意識到自己掐紅女人手腕,忙放開商量誘道,「福娘,如今我遭此大難不能保你富貴,我不願見你受苦,你,你且去呂公子那吧!」
福娘泫然若泣。
火光衝天,美女與野獸相擁,竟也好像一對苦情佳侶了。
女人低頭不語,男人眼中的深情幾乎要溢出來。
她嬌弱的像是菟絲子纏在男人身上才能存活,悲哀的在嘴角扯出慘笑,「老爺,妾身不願意。」
怎麼不該跑的全跑了,該跑的卻不跑。
南州太守皺了皺眉,正要開口,腹部忽是陣劇痛。
一柄匕首不偏不倚插在他的腹部,福十六的嘴角越扯越開,越扯越開。女人髮帶被火星燃斷,烏髮凌亂,碎發中透出的丹鳳眼又冷又厲。
恍惚中,女子嫁衣與烈火相融,高挑的眉毛若鳳凰浴火新生。
握著匕首往丈夫腹部推了推,頂著丈夫目眥欲裂的目光,女人舌尖舔了舔乾裂嘴角,凶相畢露。
南州太守這才意識到,方才下屬中斷的那句「十六姨太」不是在喚福十六,而是要把兩句話連起來念——「領路的是十六姨太。」
「傻x東西,」福十六冷笑拔過匕首,血光四濺,「我不願意。」
「這位福十六娘是何身份?」
望著遠處火光重重,組織分發賑災糧的青衣大蟲抬眼道,「她倒比你心狠。」
「怎的,青鋒兄覺得女人心狠不好?」
梁玉隱撥弄懷中杏花,帷帽下神色悶悶,小腹動了動發出聲音,不知替誰人辯解,「那姑娘年紀輕輕沒了母親和阿爺,又被做好賭成性的親父遠賣做瘦馬,受盡虐待,她也是人,憑什麼不叫她報復一場?」
「我不是說女人心狠不好,只是……」
「有些莫名心塞。」
本該在父兄處撒嬌的年紀卻有這樣狠辣手段,定然吃了不少苦。
程大郎翻開名冊呢喃,「京城人士、母親早死、父親好賭成性……」
若非年齡不符,倒與蘇嵐托他找的小姑娘一致。可那姑娘應該和蘇嵐年紀相近,可這位福十六如今十有零九歲,又生活貧苦,想來不是蘇嵐要找的小姑娘。
「也不知蘇嵐現在於東宮怎樣,文人相輕,恐會備受排擠。」
「不會,」帷帽遮住女謀士嘴角淺淺笑容,近乎是斬釘截鐵打斷程大郎思緒,「論文韜武略,蘇韜光哪輩子都沒真正輸過。」
「蘇韜光是誰?」
青衣大蟲遍尋記憶,怎麼也找不出哪家姓蘇的公子小字韜光。
梁玉隱沒有回答。
她負手遠眺,火光將她眼底野望如燎原野草燃燒。
頑石之中隱良玉,寒灰之中寓星火。①
在比時間更遙遠的距離里,引路的殉道者在她眼前於茫茫黑夜燃己做燈、伏案瀝血,卻在天光乍起前兩世不足而立含恨盡終。
作者有話說:
①該句化用於《格言聯璧接物類》,原句為「頑石之中良玉隱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