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17(捉蟲)
「他追,他逃,他們都插翅難飛」
時至隆冬,有狂風呼嘯而過、大雪壓折枯枝壞芽,萬物盡歸闃然。
有墨香盈袖,黑貓趴在少年懷中從喉嚨擠出舒服的呼嚕聲。
「嘎吱」「嘎吱」
穿玄色大氅的少年人一手撐傘,吃飽飯就踩在東宮青石磚路遛彎,將厚雪踩得嘎吱作響。
東宮沒有比他更悠哉的人——或者也不能這麼說。
他停下腳步,沖自己身後角落瞥去半眼,又若無其事拾階而上。
太子殿下人也太過仁善。
蘇嵐做門客后除了「擺爛」、就是「擺爛」。除卻每日老鬣安排的任務指標,他為太子不謀劃一計、不替東宮多寫一文,在一眾卷王映襯下不可不謂泯然於眾人,可太子殿下就是不肯裁員蘇嵐這個擺爛人。
東宮戒備也真是森嚴。
春日蘇嵐登門鍾府遞交的辭職信被當場駁回,許是疑心蘇嵐暴露東宮什麼機密,自那日後同僚們看蘇嵐目光多有警惕,更有甚者悄悄跟在蘇嵐後面觀察少年一舉一動。
蘇嵐做了六個月的門客,月月提交一回辭職信,月月都被駁回。
想辭個職怎的也這般困難。
「蘇小先生!」門客之間互稱為某先生,又因蘇嵐年紀太小故在先生前加了個小字,「今日太子殿下在朝堂上……」
蘇嵐扭頭就走,好像後面有女妖怪呢喃低語。
笑話,他本就因為被懷疑會泄露機密不讓離職,若是再聽些恐怕這輩子都走不得了。
「小先生早,這件文書我不好決斷,不知小先生可有時間指點……」
「沒時間,不會,不知道,莫問我,」少年衣角是同僚們捉不住的山風,熟練吐出一連串的話,「你去問程青鋒、梁玉隱、鍾尚書,我看不明白什麼文書,陽春白雪俗人一個,根本不懂什麼文化。」
傘柄一轉,少年匆匆而去、踏雪而行。
蘇嵐捏著袖中新擬的辭職信,面露決絕——這次肯定能行,此信文采藻然、情感充沛、言辭懇切,蘇嵐自己讀了都要把自己感動得痛哭流涕,不信太子這麼仁善的主子不放他這擺爛人。
望著少年決絕背影,跟在少年身後的同僚們面面相覷,扼腕長嘆。
捧文書的門客搖了搖頭,幽幽道,「第七封嘍。」
「唉,我何時能長出小先生那樣的腦子,」另一個坐在蘇嵐踩過的台階上唉聲嘆氣,「我夜以繼日才能處理完鍾大人安排的一日指標,他倒好,每天六個時辰完成的文書量是我三日有餘,且文思曠達、邏輯條理。我跟他幾月,看他閑暇時候還能種種花草、遛貓逗鳥。」
「形立則成章,發聲可作文。①我原以為不過是先人戲言妄化,如今倒算是親眼見了。」
「你那算什麼,老朽還放狂言自己和小先生只留一個——還是鍾尚書有主見,那日故作發怒,是給我們這群看不透的集體下套。」
方才問蘇嵐文書的門客不可置否接話道,「是極,早聽說范老謙遜,小先生倒是同他老師無二,方才還同我戲言他自己沒有學問。」
「看來做學問的不可自滿,方要知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才是。」
「他的前六封雲霞雕色,縱橫圓轉,我原以為已是今代文章穹頂,卻不想小先生還能超越自我再進半步!」抱文書的門客掏出毛筆,雙眼放光,「諸位,這第七封辭文即將出世,為兄且先行一步觀賞抄錄!」
眾門客大罵此人心機,扯住他袖子不讓走,一群文人意氣風發、唇槍舌戰的鬧做一團。
吵的、笑的、鬧的、打的……
好個喧鬧人間。
「殿下且看,這就是老臣按烏先生奉上的那本《子虛筆談》所造炮器。」
東宮思危亭視野開闊,坐落於鏡湖間,湖面結冰覆雪,在日光照耀下恍若萬頃琉璃光潔耀眼。
在太子示意下,工部尚書點燃炮器引線——
「轟!」
琉璃乍破湖水散,巨大響聲震動驚飛枝頭麻雀,耀眼的火光衝破道道束縛,最後在湖面盡頭圍牆處砰然炸開,猶如地動山崩。
雖然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太子的手還是死死握住亭欄,望著那廢墟殘骸渾身不可抑制的顫動。
「做的好!賞,該賞!」
此等神兵利器,若得以用于軍隊中,定然能讓大辰如虎添翼。
「不知烏先生他要何等獎賞,只要孤能辦到,上刀山、下火海,孤定不負先生所託!」
「先生會的可不止於此,」負責替「烏先生」傳話的甄觀棋拱手笑道,「除卻做科舉文章,排兵布陣、奇門八卦、天文地理,先生他也都有涉獵。」
「自不用殿下您去什麼刀山火海,先生說了,他只有一事相求。」
「何事?」
布衣青年目光如炬,字字頓挫,「一山不容二虎,一門不容雙謀。先生想要殿下您獨一份的信任,做殿下您東宮首謀。」
太子面露遲疑,「孤的東宮已有老師為孤策劃……」
「可鍾大人已經老了,繼任的候選者中程青鋒雖勇武卻不善謀斷,梁玉隱雖善謀卻過於陰毒,皆非力挽東宮狂瀾之輩。」
布衣青年的話步步緊逼,「反觀我家先生,縱可教天下學子、其智學不輸十載前桃李滿八荒的范太傅;橫可誆南州毒瘤、論勇絕不次當今力壓東宮三千門客的鐘尚書,縱橫捭闔,當觀如是。」
「東宮首謀,除卻蓬萊烏先生,更可待何人?」
甄觀棋之言句句在理,工部尚書點頭稱是。
被青年如此緊逼,太子反而不慌不忙,臉上更是不經意露出自在笑意,「你說孤東宮無人,孤今日偏就要為你引見一位。」
恰在此時,亭廊拐角處少年收了青色油紙傘,若人間山風徐徐來。
他抬首與陳詞激挫的甄觀棋眼睛對個正著。
兩兩對視,空留緘默。
「對不住,」蘇嵐打開傘扭頭就走,「我來的不是時候。」
「不,你來的正是時候。」
太子笑著把驚恐到汗毛炸起的蘇嵐迎入亭子,把他向甄觀棋處一推,「你二人初次見面,孤這就給你們兩個互相介紹認識。」
「這位,是烏先生的門徒甄甲,小字觀棋,為南州人士。」太子牽住甄觀棋的手,又扯過蘇嵐的,「而這位,是我東宮日後的首謀,蘇嵐,年紀尚小,尚未取字。」
「相見就是有緣,孤當真幸運,有兩位今世英才豪傑、一文一武,都要接替老師的班做孤東宮首謀,倒搞得孤像禍水亂世的妖精了。」
太子俏皮話說的順當,可在場的就工部尚書配合笑了笑,剩下兩個陌生人面色僵硬、如臨大敵。
誰能想到,阻擋烏子虛晉陞之路的不是什麼青衣大蟲,更非是什麼梁氏人屠——而是蘇嵐自己。
甄觀棋滿腔說稿成了空話,沖蘇嵐急促眨了眨眼,暗示「這怎麼辦?」
蘇嵐對小弟的求助視而不見,顧左右而言其他。
「哈、哈、哈、哈,禍水,哈、哈、哈、哈,妖精。」
饒是再遲鈍,太子也從蘇嵐棒讀的「哈、哈、哈、哈」中窺見問題,不禁扶額嘆息,「不好笑就別笑了。」
工部尚書也知太子的笑話並不好笑,但他從未見過如此敷衍了事的陪笑。
少年能不知道自己笑的不對勁嗎?不,他定是故意而為之。
見微知箸,明顯是委婉勸諫的一種新方式。
想想吧,若是哪日太子說這個宮殿可真美,孤想斥巨資建宮殿,蘇嵐在身側攏袖回他一句「哈、哈、哈、哈,宮殿哪裡有殿下您美」,此等陰陽怪氣之下,太子他肯定就發自內心的不想建宮殿。
感覺這種勸諫方式會很有效果,就是很廢諫官腦袋。
工部尚書露出欽佩目光。
這孩子是真能處,有腦袋他是真獻啊。
蘇能處嵐腦袋昏昏沉沉,不知為什麼選他做東宮首謀。
莫不是刑部尚書和太子殿下霸總上身,對996、007的下屬們不屑一顧,反而對萬卷當中擺爛人青睞有加?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我做不成什麼首謀,」蘇嵐凝神清空思緒,「太子殿下,我是來辭別的。」
「是孤對你不好?」
「太子殿下很好。」少年搖頭給太子殿下發了張好人卡。
「同僚們對你不好?」
少年又搖頭,「大家也都很好。」
「那是嫌東宮開的薪酬低了?」
太子接了辭職信,聲音難忍委屈,「孤又不是吃人太歲,你何故一而再、再而三抽身欲去?」
「你實話告孤,你是不是找到新去處——」
「不。」
少年罕見打斷人說話,抬眼目光沉沉,「殿下是個好人,值得更好的,烏先生他就真的很不錯。」
「咚——咚——咚——」
京城鳴冤鼓前,瘸子揮短錘錘於鳴冤鼓上。
京兆府大門打開,三十殺威棒后,瘸子氣若遊絲,三角形狀的雙眼腫的成核桃樣子。
「來者何人?狀告何事?」
一盆冷水澆頭,本來昏厥的三角眼身體若缺氧活魚跳起。
他勉強清醒,帶繭手指抓住地上雪泥,狼狽難堪。
須臾圍觀者甚眾,私語竊竊。
「梆梆梆」
三角眼用力叩頭三聲,直叫額頭鮮血直流,「小的福二,狀告我家大少爺蘇嵐不孝不悌、夥同蓬萊烏子虛科舉舞弊!」
作者有話說:
①化用《文心雕龍》「故形立則章成矣,發聲則文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