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18(捉蟲與小修)
「從今日起,恩斷義絕」
今日蘇府門前格外熱鬧。
大雪驟落時,披大氅的少年人跪在雪地里,嘴角抿直、不發一言。
怪風席捲枯枝雪層落下,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身側。少年鼻尖被凍的通紅,結了冰霜的長睫顫著在白中透紅的面上投有陰影,頗有溫順憔悴之色。
一日……
兩日……
三日……
蘇府大門緊閉,始終不肯為跪在門前的少年人打開半道縫隙。
枯蘭顏色的嘴唇被凍的滲出絲絲的血,跪的筆直的少年人唯有眨眼時方才能窺出這是個活人,如冬日裡突兀破土、死在見天光之刻的深谷幽蘭。
第一日,無數路人匆匆路過,程家兄妹撐傘踏雪來,大雪漫天中支撐少年頭頂方寸天地;
第二日,頑童掐住少年發梢卻被母親呵斥,太子殿下策馬疾馳,解大氅覆蓋枯死蘭花;
第三日,有遠赴京城的行商扛著擔子擠入圍觀群眾問身側小販,「老哥,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聽沒聽說幾日前那場烏子虛舞弊案?」小販伸出手指指在少年方向,「那位就是被告不孝不悌、和烏先生在科舉舞弊泄題的當事人了。」
行商定睛望去,只能看見少年側臉。
「不孝不悌」、「科舉舞弊」都是道德敗壞、有違人倫良心的大罪過,行商原以為犯事的會是個被酒色掏空身體的紈絝子弟,卻不想是個還未束髮的少年人。
明明身側都是人,依舊給他一種少年人孑立人間的錯覺。
攏袖跪在地上,眉眼低垂,少年間或抬眼時眼中滑過光彩熠熠,似局外人或天上神明悲憫的一瞥。
可明明他才是那個跪著的人。
「我今日才來京城,可否請老哥細細說說?」
小販自無不應,「你現在眼前這位,就是昔年名動天下的范雲庭的傳人,名喚蘇嵐。」
「范老先生的傳人?我瞧這孩子模樣不像惡人。」
「幾日前,蘇家下人敲了京兆尹前鳴冤鼓,上告蘇家長子蘇嵐對父母不孝、對幼弟不悌,且和蓬萊烏子虛勾結泄露科舉題目出書烏氏押題謀私利,」小販接話道,「可惜那日烏先生並未出堂,雙方又爭執難休,只好擇日再審。」
「烏先生不出堂,蘇老爺倒是做證人上了堂,哪裡知道這做父親的當場指摘孩子不孝順——我前些日子還看這孩子給他們去山上捉鸚鵡教崑曲做禮呢,如今倒是翻臉不認人了。」
他小聲嘟囔,「如今蘇老爺春風得意、連升三級呢!」
內里陰私顯而易見,行商唏噓不已,忽而又問,「烏先生可是蓬萊烏子虛?」
「正是。」
行商自南州來,這個名字對南州人而言可謂如雷貫耳。若非烏先生誆回南州毒瘤貪下的賑災糧款,他們這群南州災民早就死的死、沒得沒,南州又哪裡能恢復重建如此之快?更何況烏先生更是將自己賣書獲得的錢款大半送與南州賑災,此等大義之士,怎麼可能牽扯進什麼泄題牟利的壞事來?
行商卸下擔子武斷道,「這定是樁冤假錯案了。就算是真的,那也定與烏先生無關!」
「我呸!與烏先生無關,那難道就與小先生有關咯?」
「你還好意思說,烏子虛既然行的端正,為何不出席那日會審?」這位大罵行商的乃是東宮門客了,「多容易的事,現在倒害的小先生裡外不是人——我見他烏子虛躲躲藏藏,說不準是真犯過什麼事呢!」
「你怎知烏先生他不是路途遙遠不便前來,既如此,我其實倒覺得你們勞什子小先生——」
「且慢,二位可否聽我一言?」
這兩位怒氣正豐,嚇得搭話小販忙往旁邊撤了半步,倒方便外穿棉袍、內裡布衣的年輕書生上前拉架。
看清來者,兩人才不甘不願拱手道,「甄先生甄賢弟好。」
甄觀棋骨節寬大、經過數月遛貓晨跑身體素質更好,此時兩隻大手分別死死抓住行商與門客手腕讓他們「握手言和」。
五指做鷹爪,將別人手腕勒的生疼,月色懸空,皎皎流瀉書生周身,他笑容和藹可親,「烏、蘇兩位先生定不希望你們為他們爭吵。你們不要再打了啦,這樣是分不出勝負的,要打不如去麻將房打上兩把南州麻。」
成大事者,為達目的不折手段、對自己最狠。
古有諸侯幼時為顯名聲跪死人九月不止,蘇嵐深知名與孝何其壓人。
莫說是等蘇父開門三日,便是叫他跪三百日與蘇府的人「父慈子孝」一番蘇嵐也並無不可。
總之,空口鑒抄他不孝不悌讓他德行有瑕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
「嘎吱——」
蘇府塵封的大門終於打開縫隙。
甄觀棋、門客和小販三人互瞥一眼,臉上不約而同露出輕鬆笑意,同時伸出兩根手指,趁眾人目光注視大門時安靜離開人潮,若水滴脫離大海。
跪在最前的少年人是無數目光交接所在。他昂首露脆弱脖頸、翹首而盼,眼中的希冀與渴望近乎是流露實質了。
他踉蹌起身,眼中儘是濡沫之色,如倦鳥還巢,低聲對那男人喚道——
「父親。」
蘇父也是人,雖說對這個不討喜的大兒子沒什麼感情,畢竟掛著血緣兩字,一時竟不忍心與少年對視,更不忍心吐出打好的涼薄腹稿。
但這溫情糾結也不過一瞬罷,他清楚知曉自己這個大兒子如今和科舉舞弊掛鉤、是斷斷翻不得身後狠狠踩了蘇嵐一腳,做父親的當堂認定蘇嵐不孝——外加追捧烏先生的人定楠楓會遷怒於把烏子虛拉下水的蘇嵐,想來這幾日京城風向定是罵蘇嵐多,蘇父這個精明的男人避都來不及,哪裡還會施以援助之手?
「父親。」少年哀哀喚著。
「父親,母親,弟弟,」少年哽咽著牽扯住蘇父衣角,沒有感情,只有技巧,「你們是不要我了嗎?我,我做錯什麼了嗎?我其實也可以改……」
程家兄妹闔眼偏頭,許多圍觀者們亦閉上了他們的眼睛不忍再看。
男人又何其殘忍,他一根根掰開拽他衣角兒子的手指。可能是跪的時間太久,少年的手指其實沒多大力氣,輕輕鬆鬆就能被掰開。
「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少年如遭雷劈,支撐精神的細線被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抽去了,全憑程大郎與程姑娘合力才能支撐身體,恍惚中只能聽得蘇父長長的涼薄話語中的最後一句。
「從今日起,你與蘇府恩斷義絕。」
字字扎心,將人心扎的遍體鱗傷。
少年抬手遮住他的臉,渾身顫抖,喉嚨里時不時擠出嗚咽。
程大郎與程姑娘不知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安慰,捂臉少年的哭聲如壓抑的笑聲,想來是悲極而笑。
蘇父三人慷慨激昂、大義凜然要「大義滅親」的言論聽的蘇嵐喜上眉梢——還有這等好事。
「這孩子你不要,我要!」
萬人注目下,一憨厚老農神色凜然,穿過人群若利刃破潮水,提起少年脖頸把人家腦袋往腋下一夾。
「范先生……」
「啪!」
從不與人動手的老先生得知消息月夜趕來,就為了給蘇父這一記響亮又暢快的大巴掌。
論做弟子,蘇父在十年前做考官的程父程雲山被污衊科舉舞弊上堂做偽證,害的程家被抄家只剩兄妹兩個;論做丈夫,蘇父的糟糠之妻橫死當日就迎了新人長公主入房;論做父親,在兒子被污衊不孝不悌時踩著兒子上位。
老先生緊了緊臂膀與側身距離,對哭到昏厥的少年恨鐵不成鋼,早知如此,就不叫蘇嵐抄什麼禮義春秋,如今到成了只知道愚孝的小酸儒了。
蘇嵐在聽到那句「范先生」時就醍醐灌頂,許多從前想不明白的關竅霎時間明朗。
但他最先想的卻是,「救命,范雲庭范老先生腋下怎麼還有狐臭啊」。
遠處三位捧哏嘻嘻而笑,小販脫去外面平民布衣,裡面赫然穿的是東宮門客錦綢袍。
方才小販做捧哏唱紅臉,另一位門客做逗哏唱白臉,甄觀棋身份使然,為蘇嵐堂兄與烏先生徒弟,就扮演了雙方間最後控場角色。
在兩個人被污衊勾結一件事時,支持兩方的人就會攻訐不休,名聲不顯那方易被路人遷怒。
三位捧哏在群眾間遊走,就是為了下場控評。
若此人支持烏先生,那就叫門客上來與他「爭辯」,反之則叫另一位門客扮的小販「爭辯」,先解了路人怒氣,再叫「理中客」勸架和解,禍水東引,此舉在後世娛樂圈明星營銷中廣為應用。
娛樂圈水軍直呼內行,這三位後世也有人戲稱為——水軍之祖。
「父皇」。
病弱的青年人跪在宮門外,幾欲昏厥。
他身後跟著跪的是做過烏氏押題、受恩自稱做烏氏門徒的泱泱學子們。
南州萬民請願徹查此案的文書,被太子緊緊握著。
東宮門客近些日子競相奔走,只為按圖索驥尋致命一擊。
大雪紛紛而落,若萬人墳冢。
宮門緊閉,又是一扇不會打開的門。
獨眼老鬣執少年那把青色油紙傘大步趕來,天上彎刀比什麼都發冷。
紙傘傾斜替青年人遮住風霜,他又低低的掩唇咳嗽了。
「莫管孤,小先生那邊現在如何了?」
獨眼老鬣將紙傘傾斜,「嵐哥兒也是這樣問你的。」
「范雲庭已然去了,殿下大可不必擔憂,還是隨我早些回東宮去好。」
太子眼神迷離,身體近乎要與雪消融。
他堅定而緩慢的搖頭,「老師,你讓孤再等等,再等等。」
「再多待一刻鐘就好。」
「好,」老鬣掀開前襟一同跪了下去,將少年人那把青傘大半偏到太子方向,「那老臣同殿下一起等。」
「老師不必……」
太子悠然長嘆,「也好。」
「咚——咚——咚——」
京城京兆府前,又有人執短錘擊鳴冤鼓。
女人面色鎮定、毫無畏懼神色,一下、二下……直叫這聲音敲到旁人心裡。
她一襲大紅色衣裳,眉間似有鳳凰振翅高飛。
「我要告官!」
「我要告福二賣妻賣女、賭錢成性、氣死親父!」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