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26章 第26章

眾人震駭之餘,紛紛握緊了刀劍。

蘇星回背脊綳得筆直,她在暗中靜窺,跟在南平公主身邊的,有她認識的韋氏王氏的族人,不少駭是關隴地區的郡姓。他們三朝雅望,上數五代也是豪門望族,他們的後人此刻卻步步緊逼,要做反賊,毀壞百年名譽。

見他們張弓搭箭,蘇星回忍著喉嚨里的刺痛,壓低聲音提醒,「別鬆懈,他們要放箭了。」

數步遠,南平公主擲地有聲,「武氏,你竊取我李氏江山,受死吧。」

她仰面冷笑,揮手要下令,殿中傳出裕安公主的急怒之聲,「姑母,我視你為最親近的姑母,不想你心懷鬼胎。你真是為了李家的江山嗎?你根本是為了一己之私來瀉私憤。」

「你今夜為你的丈夫,你的兒子,來搗毀社稷,破壞安定,罪人史中必有你的一筆。」

火燭嗶啵作響,南平公主的表情晦暗不定,「小公主啊小公主,你真是讓你的娘給寵壞了,年近三十,還如此不諳世事。」

她勝券在握地說道:「裕安,你們且莫得意,等我坐定這把金椅,你們的成敗功過任我書寫,誰敢妄加議論。」

南平公主的豪言壯語響徹夜幕,一字一句地傳到大殿上。女帝唇齒錯動有聲,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其心可殺,其行當誅。朕要活捉了她,把她的屍體剁成塊喂狗喂狼。」

南平公主等了半刻還不見回應,「怕了嗎?我們的女帝,也不過如此。」

裕安公主在殿中哂笑道:「為私怨陳兵宮闕,心胸狹隘至此,你便是坐上去也不長久,只怕後來還要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好啊,好你個裕安公主,我倒要看你還能嘴硬到幾時。」

南平公主已經方寸大亂,她的面容在燭火下扭曲,嘶聲力竭地命令她的人馬,「放箭!放箭!把她們全殺了,一個都不留。」

裕安公主拖延了時間,也徹底激怒了南平。

一場箭雨從天而降,黑夜中難以防範,片刻間蘇星回腳下就死傷了大片。

擁護在南平公主左右的都是主力,是百里挑一的精銳。他們來自於關隴世族的門下,或者聽命於關隴集團。

從高祖時起,關隴出身的世家就被忌憚多時,到了女帝一朝,他們備受皇族打壓,隱忍不發,直到今日終於被惹怒。

這已不是南平公主一個人的謀反,而是一群世族、半個朝廷的絕命反擊。南平公主只是他們推到身前,一個合適的箭靶,真正的主謀們龜縮在後,充當遞箭之人,讓一個女人扛起所有的口誅筆伐。

他們一定也周詳地考慮過失敗的後果。所以這是一次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自殺式造反。

他們不要命,她們還要命。惜命之人對上亡命之徒,是生死殊斗,只有天知命運。

嘩嘩箭雨過後,殿門上攢滿了箭矢,叛軍踏著屍首呼嘯而上。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撼動了殿門,裹挾著蘇星回等人衝殺進大殿。

蘇星回於連片冷刃中尋找河內郡夫人,一眾夫人娘子被神策軍護衛著退向後殿,但她們被沖得七零八落,處境十分危險。

蘇星回動彈不得,她也無法做到為一己之私,破壞用將士血肉之軀所鑄的銅牆鐵壁。焦急萬分之際,她看到褚顯真和薛令徽也被衝散,正好在幾位夫人的身旁。

「褚顯真,快!」她大喊一聲,神情萬分焦灼。

褚顯真揮劍斬殺了幾個叛軍,橫劍胸前。她顯然領會到蘇星回的意思,「別走神,保護聖駕要緊。」

只有蘇星回離聖人最近,聖人和裕安公主就在她身後數步,此刻四面受敵。

身邊伺候的宮女死絕,還剩幾個弱不禁風的宦官,其中溫守珍護著她東躲西藏,但他手臂挨了一刀,流血不止,緊接著又被一劍刺中要害,橫死在地。

蘇星回左劈右砍,劍光翻飛,連她自己也眼花繚亂,辨不出方向。她頭暈得很厲害,右邊的耳廓里有抑制不住的熱流滾出,下意識擦拭,一縷血沿著臉頰淌落進了衣領。

「蘇星回,蘇星回,說話……」眼看越來越多的叛軍湧向了聖人,她竟無動於衷,褚顯真急得雙目赤紅,將劍揮得更快,但眼前的人根本就殺不完。

「別叫魂了,我聽得見。」

所有的聲音交織在腦中,蘇星回耳朵里時而清晰,時而嗡鳴,像針扎似的,連眼睛都疼得睜不開。

她不可能倒下的,她怕自己卸了這口氣,從此再也站不起來,緊咬牙關撕開兩隻大袖。早先的傷口凝結起血痂,碎布嵌在爛肉里,她疼得渾身抽搐,咬破了嘴唇。

身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宮女們倉惶逃竄,被亂軍攔腰斬成了兩截,屍首咣當滾在腳下,腸子流了一地。還有一個年輕的內官,半張臉被利刃削去,露出森森白骨,冒著血水的肉還掛在臉上,僅剩一張皮連著。

她隨阿翁去過西北,見過長河落日,也見過屍浮遍野。但眼前的觸目驚心絕不亞於任何一場凄慘悲壯的戰役。

胃又開始抽搐,那種灼燒感,噁心感像和著血的碳灰,攫著她的腸肺不住往下墜。

反賊的最終目標是聖人,御駕所在地有最多的叛軍攻圍,無疑是殘酷的煉獄。攔阻在御前的蘇星回片刻都不得喘息,遭受了最多的凌遲。

她被夾擊,掣肘了力量,當一名叛軍從正面揮下刀刃時,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一個青色人影忽然撲了出來,用牙咬在叛軍的脖子上。

叛軍吃痛地大叫著,試圖揮刀把他砍成兩截,才發現人在他背後。他氣得額上青筋暴漲,用帶著護臂的手肘殘暴地重擊在宦官的肚子,「給我死開,不男不女的狗東西。」

宦官被甩在蘇星回腳下,趴地吐了幾口血。在刀鋒砍下來,蘇星回雙目怒睜,提起一股勁,踢飛了刀,再掣出劍,捅穿了對方的喉嚨。

她把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抓起來,驚愕地發現,他居然是敏良,「是你……」

敏良眼中一片死寂,面如鬼魅,不像人形,那頓鞭子已打得入骨入心,剛才的幾招幾乎要了他的命。

她的仇人救了她。

她救了她的仇人。

蘇星回貝齒輕錯,眼裡恨意滔天,對面的刀劍再刺來時,她掌心蓄力,就要推他出去擋刀。

可看見這雙灰濛濛毫無生意的眼珠,她心裡跟油煎似的,手掌一推,把他搡到身後,「找地方呆著,別拖累我。」

蘇星回整個人都被血泡著,眼球浮上了詭異的血翳。

或許是她阻礙了進程,叛軍再次動用了□□隊,在殿門前瞄準她的方向,數箭齊發。

蘇星回的身上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斷了一匹肋骨,她忍著痛楚揮劍,砍落了三箭,第四箭瞄準女帝,她卻判斷失誤,沒能砍落。

箭頭徑直沒入了左胸,皮肉裂開時,她甚至清晰地聽見骨頭破碎的聲音。

一股麻木直衝後頸,她的足下失力,趔趄著向後倒去,倒在了裕安公主的懷裡。

「蘇十九娘——」裕安公主接住了她,看到累累的傷痕,血流不止的箭傷,心中大為震動,「堅持住,我已經聽到援軍到來。」

不是騙她,確實是援軍趕到,外面的廝殺震天響,叛軍正在節節敗退。

裕安公主抬眼環視殿上,亂影幢幢,叛軍已經是在撤退。

她把蘇星回緩緩攬到膝上。女帝要上前查看,內官勸阻道:「聖人不要看。」

裕安公主也說:「阿娘別看了。」

「一身的傷,都是血。」她補充了一句,試圖拿掉蘇星回手中至始至終都沒放下的劍,那隻手反而攥得更緊。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敢相信,看著纖瘦的一副身體里,竟蓄藏著這般令人敬畏的力量。

血從箭孔嘩嘩地往外流,是鑽心挫骨的滋味。眼前濃影繁亂,蘇星回感到頭暈,眉心緊皺著按住箭傷,卻流了一手血漿。

她的視線清晰了兩分,看到了殘破不堪的大殿,哭啼嗚咽的女眷,踉蹌奔來的舅娘。不知幾時起,怎麼殺都殺不完的叛軍攻勢也在減弱。

「公主,援軍到了嗎?」

裕安公主動容地頷首,「蘇十九娘,等太醫清理過傷口,你再休息。」

蘇星回渾身的骨頭都在疼。這一刻,她像卸掉了包袱,無比輕鬆。

你有救駕的功勞了,蘇星回。

撐住了,蘇星回。

不要死,蘇星回。

她費力地喘著氣,抬起那隻還握著劍的手,在一片抽氣聲中顫抖著折斷了箭羽。

疼痛穿刺心肺,全身止不住地痙攣,她額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唇色更是慘白到駭人。

跌跌撞撞奔來的河內郡夫人淚如泉湧,輕撫著蘇星回的臉,「十九娘啊,你嚇死舅娘了。」

蘇星回想笑,笑不出來。她的傷口牽著疼。

「蘇星回,你就這點能耐了……」人影在眼前亂晃著,夫人娘子們們正被安排著撤離。褚顯真還是那副似笑非笑戲謔十足的面孔,不過她冰冷的手指搭著蘇星回的細腕,在試探脈息。

蘇星回氣若懸絲,神志不清道:「我的能耐……止步於此,接下來就你上了。」

「用不上我們送死,許侍中到了。你安靜些吧,別太醫沒到你先一口氣上不來。」褚顯真放開手,難得地皺眉。

「怎麼樣了?」裕安公主問出口,才覺不妥,急忙轉頭吩咐來護衛她的金吾衛,「太醫署的鐘太醫醫術高明,他年事已高,走不動路,你找幾個人把他抬上來。另外,再找一副擔床。」

金吾衛領命下去。

侍中許寵和北衙六軍的大將軍也趕到了。他們在殿外卸下兵械,因為事出突然,來不及更換甲胄,身上染著一塊塊血斑,進來時帶起來一陣腥風。

許寵路過裕安公主,看了眼,啞然得說不出話。他和大將軍趨到御前,為遲來救駕請罪,再簡單述職,然後請她乘坐鳳輿龍輦,移駕正殿。

「移什麼駕,朕要百擺鑾回神都。溫守珍,安排下去,朕要即刻回京,朕要親自拷問韋家,究竟是何居心。」

女帝怒不可遏,頭痛欲裂,又恍然想起近侍溫守珍死了,在殿上焦躁不安地蹀躞。

受到驚嚇的聖人處於極度的震怒中,連裕安公主也不敢貿然出頭,只有薛令徽站了出來,從旁安撫,分析弊害。

薛令徽輕言細語,條陳有理,讓女帝的情緒得到了緩解。女帝稍作妥協,命令道:「擺駕正殿。」

一陣紛亂的腳步后,滿室歸於了寂然,只有經久不散的血腥充斥著口鼻。

「公主也過去吧,這裡由臣來安排。」褚顯真道。

裕安公主的手還按在箭口。她擔心鬆開,血會暴流,果斷搖頭道:「你帶河內郡夫人去聖人那,我在這裡。」

蘇星回雙目緊閉,面無人色。河內郡夫人哭了滿面水光,斷然不肯離開。

裕安公主道:「夫人也被劍氣所傷,需要太醫診斷。夫人,先補充精力,照顧十九娘還要仰賴您。」

公主安排合理,說動了褚顯真,她攙扶起河內郡夫人,「她傷勢極重,移動不得,夫人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倒不如先清理身上的傷,事後再全心全意照看。」

河內郡夫人擦著眼淚,被她扶掖著,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去。

蘇星回耳朵里刺痛,傷口更痛。她的眼皮發沉,血也在變冷。

很像刀割開脖子后的感覺,血流盡了,她的身體僵冷,就死在那個冬雪紛飛的寒天。

明明得到了天大的機緣,可以接近紫宸,暗窺宸衷。可以躺下好好休息,她卻像了了一樁心愿。

「……裴彥麟。」

看見她的嘴唇張合,裕安公主俯下身,把耳朵貼過去,聽見她一直在重複:「冷……」

裕安公主單手解開自己的外衫,她的宮女瞪圓了眼睛,擺手勸道:「公主不可以,不合禮數。」

「衣裳只是身外之物。性命攸關,管不了那麼多。」她無視宮人的驚怔,把外衫蓋在蘇星回身上。

蘇星回還是在說冷,裕安公主貼了貼她的額頭,果然冰涼得嚇人,「去看看,鐘太醫接來了沒有。」

她指了個內官,內官才出殿門幾步,就被一個高大的人影衝撞在地上。內官爬起來看了眼,那人腳步凌亂,髮髻散亂,衫袍上血跡斑斑。

「公主,臣來吧。」

「裴相公,您這是!」裕安公主對上裴彥麟旁若無人的神情,目露驚詫。

他看似沉著,也足夠冷靜,但他接過人抱進懷裡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慄,他脖子上的青筋可怖,像盤結的虯龍。

在如此繚亂的情形下,裕安公主依然捕捉到這個男人的一切情緒,手足無措,劫後餘生,失而復得,甚至是洶湧而出的眼淚,讓他凌厲威嚴的眼眸蒙上了婆娑的水霧。

她才想起來,這兩人曾是夫妻,他們成婚十五年,育有二子一女。他們夫妻若即若離,神都上下對他們百般非議。

「我去殿外看看。」裕安公主心存著狐疑,帶領宮人侍從退出。

幾盞燭台照著,殿中昏昧不明,裕安公主忍不住回身看。裴彥麟像捧著珍寶,低頭貼著蘇星回的額頭。

蘇星回在他懷抱里緩緩睜眼,虛弱地笑著,「裴彥麟。」

「……我疼死了。」

每根骨頭都痛,喉嚨里燃著火。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重傷會這麼難受,每一口氣都像在向老天乞討。

「我來晚了。」體溫在消退,裴彥麟很怕抓不住她,心在沉墜深淵。他抱著這具體無完膚的身體,依然暖不熱。

她臉上全是血,身上全是傷,每一劍,每一刀,都是扎向他的。他的眼淚落在蘇星回面頰,化開了血污,「蘇星回,你疼死我了。」

作者有話說:

我不懂為什麼要屏弩\\箭兩個字。

弩\\箭——我國古代兵器,歷史非常悠久。

你上次屏長\\槍,這次屏弩\\箭,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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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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