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明天還是後天,都是一樣。她不會改變主意。蘇星回緘默不語地轉過臉,背對著裴彥麟,心裡在琢磨該用怎樣的理由說服他。
她望著幔帳上和燭光鼓顫的身影,心起一縷煩緒,索性閉眼裝睡。「十九娘,睡了?」裴彥麟捉過她的手,見她還是不肯理會,輕握了片刻,而後鬆開。
細細簌簌的一陣動靜,床帳掩落,濾開大片光影。蘇星回猜測他是起身出去了,手撫心口。每一處傷勢都隱隱作痛,可反而安心很多。
她的眼皮發沉,睏倦極了。等她熟睡感到熱時,幽涼的身體從背後貼過來。清冽盈懷,雪松雨竹的氣息往她的口鼻里鑽。
「你沐浴了?」蘇星回感覺很舒服,往他懷裡縮了縮,含混地問道。
「嗯。」裴彥麟勾住她的腰,和她解釋,「我是在擔心你。」
「知道了。」蘇星回忍不住地發笑。
她實在是困,摩挲了一會兒他勻停有力的指節,安穩地睡去。
隔日天還不亮裴彥麟就走了,太醫署差的女醫也在早膳之後準時到行館來診脈換藥。
女醫為蘇星回查驗了傷口的情況,為她做了一次針灸,重新塗上藥,一邊包紮一邊笑吟吟地道賀,「恢復的還不錯,娘子善加保養,到三月上就該癒合了。」
女醫做完包紮,收拾好醫箱,起身向她們告辭。河內郡夫人讓一個婢女送她出門,自己坐到床前,捏著帕子擦她額上的汗水,「十九娘,你感覺怎樣,有沒有好點呢?」
蘇星回還趴在枕上喘氣,「好多了。或許回京路上不用那麼辛苦。」每次換藥都是一場折磨。她擦去眼皮上的汗珠,回望著舅娘一笑。
「你說你,怎麼急著就要回神都。」河內郡夫人嗔怪著,又眼神溫柔地注視蘇星回。
「大早鉅鹿郡王差人送來一塊貉肉。那貉肉我看肉質十分鮮嫩,想來滋補,中午就叫庖廚熬了湯你喝吧。」
「好的東西舅娘都是念著我的,那甘露羹何等費事費錢,眼也不眨便做來給我吃。」蘇星回被婢女扶著才得坐起。她歪著褥子,微敞開衣襟。
河內郡夫人系好她的腰衱,把眼一睇,道:「昨天出去了?早上婢女在說,瑞成抱著你在外頭吹風。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會照顧人的人,沒想到也會縱然你胡鬧。」
「我才沒有。」蘇星回在想開脫之詞,忽然聽到廊上一串足音正在由遠及近。她把外衫穿妥,笑道:「今天我可以走走了。女醫已經批准了,舅娘不會再攔阻吧。」
河內郡夫人無奈地搖頭,「我還能說什麼……」
在河內郡夫人開口絮叨前,蘇星回撐住婢女的手趿上繡鞋,輕快又緩慢地走出廂房。
早春的冷霧盤桓在半空,清晨還有沒能幹透的露氣。蘇星迴繞過了一條廡廊,果然看到幾個官員簇擁著裴彥麟。他披著昨夜那件貂鼠裘,裡頭穿著紫袍,腰束三品以上官員的金玉帶,從容淡然地走向這邊。
他年已四十,但整個人還是精神奕奕,清俊不凡。他比蘇星回見過的所有男人都更具威勢。
蘇星回在廡廊站住,明顯看得入迷,可不是單純的欣賞皮相。或許年輕時會被一個人的皮相吸引,當有了一定的閱歷后,皮相不再那麼重要。
在看到她后,裴彥麟神情一定。他揮退了屬下,快走幾步就到了她眼前。
「放朝就回來,不用繼續忙公務的?」蘇星回深覺驚奇。
裴彥麟一笑,「瑣碎的事可以交給底下的人做。沒什麼好忙的。」
抬手攏好她肩上胡亂披著的袍子,他的手又繞過背攬過她另一側的手臂,「怎麼是這副表情?你不相信我的話?」
蘇星回看他的眼睛明明在發亮,「中台比其他兩省輕鬆得多。」
「娘子的評斷有失公允。」裴彥麟難得地和她揶揄。
他的手很輕地握著她削瘦纖薄的臂骨,但掌心的熱意幾乎透過了衣衫,「關隴貴族人人自危,至少眼前,聖人並不希望我太關心朝政。」
蘇星回相信他的這句話。以女帝的猜忍,出身關隴的官員都不該在此時冒頭。
她連連抬頭望他,「裴三郎,你好像沒怎麼皺眉了。」
裴彥麟看向她訝然地一笑。因為他自己沒有發現這樣表面的變化。
「要坐坐嗎?」他們走到石案旁,裴彥麟脫下價值昂貴的貂鼠裘,在石凳上鋪開。
蘇星回坐下環視這片狹仄的庭院,新綠的杏樹上嘹著雀鳴,「不怎麼冷了,春天真正的到了。」
她忽然興緻大發,「閑來無趣,我們不如在這裡擺盤棋。」說著她就讓婢女借來了棋盤。
蘇星回頗擅馬球,還因一場漂亮的馬球賽俘獲聖心。但羿棋上沒有任何天分,不僅毫不擅長,還是耐不住性子的臭棋簍子。
裴彥麟還是擺好棋盤和棋盒,給她白棋子,「你執白子先行。」
蘇星回當仁不讓,拈起白子落在棋盤上,催促道:「三郎,該你落子了。」
兩人各執一色,交替而下。在第三十目上,蘇星回已經稍顯吃力,她捏著棋子冥思苦想,遲疑不決。
「下在這裡。」裴彥麟縱觀全局,忍不住為她指點。
「觀棋不語真君子。我還沒見過給自己出難題的。」蘇星回瞥他一眼,果斷地在落下棋子,偏就不下那兒。
這一手棋看似吃掉了對方的三顆黑子,蘇星回沾沾自喜,但等到她察覺到不妙時,已被裴彥麟反殺吃掉。
「噯,我不該走這兒的。」蘇星回痛惜不已。雖然她心有不甘,還是爽快地認了輸,「不得不說,我的棋藝差強人意。我輸了。」
裴彥麟莞爾。他正打算點評她的優勢,兩個婢女匆匆穿過走廊,她們一人手捧茶盤,一人捧著點心盤,往中堂方向急行。
蘇星回隨口問了句,「前頭來了客人嗎?」
婢女回道:「周相公過來拜訪夫人。」
婢女告知實情,匆忙退下。裴彥麟已然把手上的棋子收回棋盒,蘇星回聽見他意味不明的笑聲,「十九娘,你這手棋還不算死,看我如何起死回生。」
蘇星回懵懂眨眼。
裴彥麟起身指使一旁伺候的婢女,「你去轉告夫人,我來接待客人。另外,把這盤棋原封不動地搬到正堂。」
蘇星回百思不得其解,「你還要和他對弈嗎。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周策安極擅此道,你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萬一棋逢對手,亦或是我贏了。十九娘,你知道何為攻心?我不和他談棋論道,就攻心。」裴彥麟好整以暇地說道。
他沒有急著解惑,把手伸到蘇星回面前,「我送你回房去。你好好休息,敬候我的佳音。」
*
周策安在中堂上坐立不安。
他等了片刻有餘,還不見人,在屋裡急躁地走來走去,四處張望。因為醉翁之意不在酒,顯得格外惴惴心慌。
等了一時,他終於聽到動靜,心中微微一松,就要相迎,不想面前赫然是裴彥麟。
裴彥麟笑了笑,客氣地與他見禮,「元定元撥冗而來,實屬不易。請坐。」
「好久不見。」周策安皮笑肉不笑地還禮。
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大概在恨他三番兩次跳出來懷他好事。裴彥麟只當沒看見,「也沒多久,今天的朝會上,元定兄對春闈之事挑撥離間,不是還和我針鋒相對。」
「在其位謀其職,周某也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周策安不置可否,但眼下他要說的是眼前的事,「我沒記錯的話,我拜訪的好像是河內郡夫人。」
裴彥麟不緊不慢道:「河內郡夫人是我的長輩,她來不了,又不能怠慢了客人,便叫我這個晚輩代為招呼。我想,元定兄人情練達,應該不會介意的。」
周策安在心中冷嗤。指著他讓人送來的棋盤,「所以這是什麼意思?你待客的方式未免特別了些。」
裴彥麟撩擺就坐,「來的好不如趕的巧。元定兄棋藝高超,聖人也常召對弈。而我這裡正有一盤殘棋,也想向元定兄討教一二。」
「嗬,你是有備而來吧。」周策安不得不撫平心中不忿,和他隔著棋盤對坐。
「應對項莊舞劍,我這有備而來算的了什麼,最多是回禮。」裴彥麟直白地反擊。白子就在眼前,打開棋盒,他摸出一粒,以食指和中指夾執,「那麼我執白子先行,元定兄沒有異議吧。」
白子明顯失了先機,裴彥麟不可能看不出。這一出叫周策安心生警惕,「白子已然落了下風,我這樣恐怕勝之不武,對你未免不公平。周某既不請自來,不如就讓周某執白。」
「來者是客,還是元定兄執黑子。」裴彥麟當機立斷地擲下一子,不容他猶疑。
對方的行招和棋風同樣霸道,周策安只得專註投入,全心全力地應對裴彥麟的。
兩人你來我往,寂然無語,只聞棋子碰撞之聲。
周策安分心稍觀棋局,原先的白子橫衝直撞,跳脫無章,風格看起來很像一個人,全然不是裴彥麟的路數。
他頓生疑惑,「這棋……」
裴彥麟頭也未抬,淡然出聲道:「不錯,正是十九娘玩剩下的棋。這棋就像吃不下的飯,總得有人吃。但這個人又不能是隨便之人,那你說,該是誰呢。」
周策安指尖一抖,把黑子落在了致命的一目。
作者有話說:
快猝死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