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先皇口頭的鳳詔,聽一耳朵就罷了,會當真的大約也只有她了吧。
但蘇星回很需要,特別需要這個機會。為了這個機緣,她中了兩箭,斷了肋骨,內臟受損幾乎衰竭,差點橫死在溫泉宮裡。
她犧牲性命為女帝換取了生機,所以為什麼不可以得償所願。女帝能給敏良統率天下兵馬那樣的恩遇,卻無法給她一個低微的官職嗎?
「陛下,妾可以為您赴火蹈刃,在所不辭。」蘇星回把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向女帝示以她最高的忠誠。
侍立在旁的裕安怔怔無言。一時看蘇星回,一時又看自己的母親。
薛令徽不愧是御前深受寵信的女官。她察言觀色已久,知道接下來的話不宜再聽,於是墜了墜裕安的袖角。
裕安會意,和她領著宮人退向遠處。
待人退開,女帝手指敲著膝蓋,面無表情地望著地上的蘇星回,冷言冷語,「你要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做朕身邊的女官。包括褚顯真。」
蘇星回挺直脊背,「褚顯真潛伏太原,替陛下除掉了京兆杜氏,得以侍奉御前。妾將生死置之度外,拚死助陛下脫困,也算清理了一批關隴世家。」
「你不也是誇功自大。」女帝乜斜著眼睛。
蘇星回渾不在意,她繼續壯著膽道:「或許聖人還需要一個人,像妾一樣,不貪生怕死的死士。」
汗水從她的兩鬢流到了臉頰,再滾進衣襟。
蘇星回的袖管在顫抖,背也在痙攣。她的身體還沒恢復到可以立跪自如的地步,膽量也沒練到可以應付自如。
在深宅終究還是太久,時間和過往磨掉了她最尖銳的稜角。
「真是好大膽狂妄的女子。」女帝忽地笑起來。
聽著並非天怒,蘇星回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即使女帝還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蘇星回,起來吧。你傷勢未愈,坐下說話。」
蘇星回磕頭謝恩,宮女搬來一把胡床,攙扶她從地上起來。
遠處的裕安見狀,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場談話索性並不久,女帝呷了半盞茶的功夫,蘇星回便告退。
裕安搓去手心的汗,牽著裙子也準備離開蹕道,去尋她幾個兒女,一道人影駕著馬突然撞進視線。
她親眼看見裴彥麟沉著臉,繞著蘇星回走了一圈。不知說了什麼,兩人起了爭執,裴彥麟氣怒地將人撈上馬背。
*
「裴彥麟,你發什麼癲。放我下去。」
蘇星回被他死死梏在身前,左右掙扎,指甲刮在了裴彥麟脖頸側,挖出好長一條口子。
她是看不見,那口子足有一指長,直往外冒血珠。
裴彥麟被她撞疼未愈的傷口,嘶地一聲,口氣瞬冷,「我不跟你吵,只是叫你回去再細算。」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裴彥麟,有話你就不會好好說嗎?」蘇星回被他鉗制了手,不由分說地按在懷裡。
裴彥麟艱難地挽過韁繩,手上讓她撓出好些甲痕,「你好好說了嗎?我跟你說聽了嗎?」
也認識到自己確實有些氣急,遂緩了緩氣,軟下聲音和她商量,「這麼多人都看著,回家再說。嗯?」
衝動易怒,她的脾性一貫如此。但只要軟言細語,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是能聽進去的。
蘇星回果然鬆了手。
左臂環過她的腰肢,他低聲安撫,「你的擔憂我明白了。抱歉,沒有給你應有的安穩,是我的無能。」
胸骨綳著杞皮,關節裹纏著布,剛才的掙扎,讓他萬分擔憂。
「有沒有碰到傷口?」
隔著衣裙,掌心小心撫著纏帶。
「沒有。」
蘇星回聲音淡淡。她還不想說話,安靜地望著前方的路。
儀駕已經開拔,朱軒綉軸,冠蓋如雲,長長的一支人馬逶迤在河岸邊。
最後一線夕陽劃過臉龐,河畔的風聲掠過耳鬢。他們聽著同一片潺潺流水,和黃昏里啁啾的鳥鳴。
策馬回到女眷的隊伍,裴彥麟把她塞上車。
兩人都沒有說過話。
鑾駕駛進上東門,已經是這天的傍晚。
晚風吹著燈火通明的城門,今夜取消了夜禁,留守皇城的官員大臣們衣帶簇簇地恭迎在洛水之畔。
河內郡夫人眺望闊別數年的東都洛陽,熱淚在眼眶打轉,又黯然神傷。大致是久別重逢的感動,還有無所適從。
蘇星回雖說著話,卻不見得開懷。
「瑞成和你吵架了?」河內郡夫人問。
「沒有的事。」
蘇星回支支吾吾,沒敢多說。
她堅持把河內郡夫人送到別館,急催著馬車,趕回了蘇家。
「蘇十九啊,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得知女帝今夜迴鑾的消息,蘇平芝和妻子元氏在門外等了多時。
接到蘇星回的這一刻,明明鬆了口氣,他嘴角非得掛著譏誚的冷笑,「出門一趟,給我好大一個驚喜。」
「你該高興,省了你買棺槨的錢。」蘇星回沖他笑笑,臉色太過慘白,一點也不好看。
張媼抹著淚,哭得不成樣子。蘇星回喚了聲,「阿媼。」
蘇平芝還要再說,元氏扯了扯他的袖子,「就少說兩句吧。阿姊身上不好,你去扶她下車。」
蘇平芝癟下嘴角,看她倔強地扶著車軒準備自己下來。他沒好氣道:「這副樣子就別逞強了。」
他冷著臉,把手臂伸向蘇星回,「下來吧,看著點。」
蘇星回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元氏和張媼一左一右來攙扶她。這時,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她們幾人回身,看見裴彥麟聳身下馬,直奔她來。
「二十二,我先帶她走。」
「誰說我要和……」你走了。
蘇星回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攔腰抱起了她,再次塞入車中。
「我不放心留你在這裡,和我回去。」昧色里他的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倦怠,眼球上還分佈著血絲。
蘇星回的聲音噎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回府。」裴彥麟朝外吩咐趕車,一把放下車衣。
他踅身來握住蘇星回的臉,低頭仔細端詳后,不知在看什麼,忽然就含住她失血的唇瓣,把她的驚疑全都咽下。
「我說,什麼情況啊。」
蘇平芝還愣在地上,震驚得久久不能回神。
「你就別管了。」元氏笑吟吟地拽過丈夫,推著他進屋,「行了,回屋安置吧,不早了。」
車馬轔轔緩緩地馳在夜間,天地旋轉,市坊里寂然無聲,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蘇星回的唇又潤又紅,恢復了些顏色。她心跳怦然,目光迷離。望著眼前人發沉的雙目,好像在看春夜的潮漲潮落。
蘇星回氣吁吁地問:「你是要勸我打消念頭嗎?」
裴彥麟用鼻尖碰了碰她的眼皮,壓低聲音道:「我不會阻止你。我是擔心你的安危,明白嗎?」
蘇星回為之咋舌。
他笑道:「男人保護婦孺,我認為是天經地義。突然有一天,我發現,你比我想象的更堅韌。你,是在保護我嗎?」
蘇星回一下抓緊了手裡的衣裳。裴彥麟卻不要她的答案,「現在有沒有好點了,還是很害怕嗎?」
她的手還抓在他的肩膊,他的手也還扶在她的背部。他們像靠著取暖的兩個人,是彼此的火源。
蘇星回訥訥無言。
又聽他話鋒一轉,「可——你伏伺御前便能窺測聖意了嗎?」
裴彥麟嗓音零零,更多還是患得患失的后怕。
蘇星回還是心存餘悸,「救駕在我的意料之外。在之前,我沒想過會有一條路橫在眼前,讓我必須做出生和死的選擇。」
裴彥麟微眯著眼,似在思忖。
她垂下眼帘,呢喃細語,「關隴要完了,哪天會有腥風血雨,便是你也無法預料。窺視聖意,的確是最險的路,但卻是捷徑。」
受傷后的每個夜晚,她都在忍受千瘡百孔的痛。可她從來都不覺得後悔。
那般難得的機緣,讓她得到了,在夢裡也會笑著醒過來。
「我受的傷也不能白受,對吧,裴三郎。」蘇星回的指尖拍了拍他的肩。
裴彥麟不知怎的,讓她逗得一笑。
他掐起蘇星回的下巴,「你真的很在意那個所謂的噩夢。是不是碰上有關的事,你就會失去所有的理智。」
蘇星回誠懇地「嗯」了一聲,向他道歉,「我知錯了。」
裴彥麟把臉貼向她的臉。蘇星回安心多了,她動容地說道。
「三郎,這條路我們可以一起走。你走在前面,讓我走在你後面。」
她又有些發困了,打著哈欠,靠在裴彥麟肩上睡了。
「到了要叫醒我啊。我想鶴年他們了……」
*
裴家星火數盞,上下都恭候著主翁回來。
裴鶴年帶著弟弟妹妹翹首以待了一整天,只見到呼呼睡著的阿娘。
阿娘無虞,只是睡得多些。裴鶴年心裡熨帖,又少不得要追問些細節,好方便照顧。
裴彥麟卻合上門,將他提出來,「鶴年,回房去。你阿娘要歇息,明早再過來照顧。」
裴鶴年被他阿耶趕了出來,他撓著腦袋,望了望母親的房間,見已吹滅了燈,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退下。
片刻之後,裴彥麟也啟門出來。他到書房坐了半個來時辰,等廝兒將熱水送到,匆匆洗了澡,也漸漸釐清了後路。
說到底,上天雖然送了女帝一場難忘的壽,卻也是一個清算關隴的絕佳機會。接下來兩都面臨大清洗,他不得不警醒些。
裴彥麟這麼想著,自然而然抓出一隻瓷瓶,倒出五石散。
夜深人靜,難免就會多慮。他一時就想到,今後所行之路,只會更加艱難險阻想,又將五石散煩躁地拂開,起身朝外走。
門哐當一聲從里推開,裴彥麟突然出來。站在外頭的裴鶴年嚇了一跳。
「怎麼不去睡?」
「阿耶……」鶴年躊躇地望著父親,勉為其難地開口,「您能不能儘快安排兒去折衝府?」
「鶴年,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作為他的父親,裴彥麟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長子的轉變。
在父親的注視下,裴鶴年眼神拘謹地躲閃了一下。
清澈如初的雙眸,在此刻顯露一分茫然,「阿耶,兒今年十五了,是不是可以幫阿耶阿娘做點事了?」
少年似乎在嘗試融入大人的世界。或者說他也發現,他所處之處,沒有多少光彩。
作者有話說:
其實我每天都在問自己,為什麼寫成了這樣子,為什麼別的太太都寫的那麼好……噯,又是深夜碼字並emo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