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白馬寺。午食已過。
用齋的香客陸續離去,齋堂里只剩零星幾個人。正是晚到的裕安一行。
二人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直欞窗朝外而開,幾株蒼勁的赤松立在庭院,山風自東面吹來,松濤在山間回蕩。
蘇星回撥開額上吹亂的碎發。見裕安停下湯匙,也跟著放下了湯匙。
「以後我可能要長居於此。」
這是進入齋堂后,裕安講的第一句話。
蘇星回眼裡流露一絲錯愕。
如果沒記錯,面前這位裕安公主食豐千戶,神都和長安遍布她的別業和田地,署在名下的馬球場數不勝數。風頭之盛,無人能及。若非深受聖寵,何至於此。
蘇星回不得其解,「寺廟常年持齋,清規戒律堪比刑律,一項都不得越界。公主貴為金枝玉葉,何苦到此受苦。」
裕安望著她一笑,神色倒是稀疏平常,「是我主動請旨,為聖人奉香驅疾,開設齋宴,直到盂蘭盆節后。」
蘇星回心中存疑,口中卻道:「公主親自設宴齋戒,足見誠心孝心。」
「實則不然。此乃我驅凶避禍的下下之策。」裕安不加掩飾,言簡意賅。
蘇星回眼露迷茫,「避禍?」
不知公主為何對她不設防。蘇星回心下無比惴惴,擔憂地環顧四周。
自從她們進來,裕安的侍從就守在十步開外。這裡被嚴加把守,無人靠近,難怪她能暢所欲言。
「你沒聽錯。」裕安纖指捏著湯匙,半攏眼帘。
面前是一碗晾冷的七寶五味粥。裕安沉默地吃掉了最後一些粥米,拿起手邊的布帕。
「我看過幾次我的五兄曹王。他在大理寺刑獄,不成個人樣。」裕安停頓斟酌,又繼續道,「弒親謀反的彌天大罪,所有人都知道曹王必死無疑,對他退避三舍。」
蘇星回的目光落向她的指尖,裕安極有耐心地擦著沾了粥液的手指。少頃她抬頭,視線和蘇星回交匯。
蘇星回才發覺她眼底血絲充盈,狀態憔悴。她想她應該明白了公主的憂慮,「殿下是因為曹王之故?」
裕安頷首,「聖人年邁,又接連遭受了打擊,龍體大不如從前。曹王伏罪后,奉宸府的男寵輪流伺候在仙居殿,就連我都近不得身。」
蘇星回聽著也倒抽涼氣。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不是好兆頭。裕安僅是一位遠離朝廷中心的公主,都遭到了聖人的疏遠,其他的龍子鳳孫只怕前路會有更多兇險。
「蘇娘子……」裕安凝睇著她,「可否還像從前那樣喚你小字?」
蘇星回低眉應下,「公主請便。」
「那麼星回,我透露一個消息給你。就作為你即將進宮的賀禮吧。」
在蘇星回的錯愕中,裕安徐徐開口,「聖人心意已決,要讓三王入閣。」
聖人的長子是廢黜的太子,因咒詛,一杯毒酒了結一生。除了待罪的五子曹王,只剩下三王,他們分別是二子陳王、三子吳王、四子沛王。他們同胞所出,血脈相連。其中年紀稍長的陳王已經兒孫繞膝。
他們一旦入閣,就意味著沒有盡頭的軟禁。這是一個向所有人告誡的可怕信號。
蘇星回額上滲汗,後頸發涼,「公主為何要告訴妾?」
裕安似有若無地嘆息,「遲早都會知道的。你提早知道,又能改變什麼。我們都是夾縫求生的一群可憐蟲罷了。」
榮寵萬千的公主,內心會深藏著這樣的想法。
蘇星回不能再沉心靜氣下去。知道了隱晦之事的她,還能再置身事外嗎?
或者說,公主故意如此,旨在拉她下水。
內心惶惶片刻,蘇星回道:「公主是要妾做您的眼睛?」
裕安也萬萬沒料到,蘇星回遠比她想的更容易交談。她不禁哂道:「這大概就是我喜歡你的緣故吧。」
她極目望著蘇星回臉上的神情變幻,鄭重道:「蘇星回,和我聯手吧。」
裕安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要參與爭嫡,需要御前有人。
汗水倏然滾落。蘇星回一步退開,朝她跪下,「妾才德俱無,何德何能效命殿下。」
她爭取女官的資格,只是充當裴彥麟的眼睛,而不是趟皇室相爭的渾水。
裕安雖有失望,卻不急不躁。
「你不必跪我。」她斂裙起身,彎腰扶起蘇星回,鸞姿鳳態,已有幾分明君的風範。
「殿下為何選中我?」蘇星回不明白。
裕安輕笑道:「平心而論,你確實不適合做薛令徽,褚顯真那樣的事,無法取代她們。但同樣的,你也有她們沒辦法取代的東西——你獨有的孤膽。」
「在御前長久立足的人,都有著共同點,她們眼裡利益和欲.望交織。聖人慧眼識人,很擅利用有所求的人。一如褚顯真,褚顯真要褚家安泰無虞,聖人釋了褚家,再拿捏褚家,讓她充當馬前卒。」
蘇星回跟在她身後。兩人朝齋堂外去。
邁出門檻前,裕安仍在和她推心置腹,「你顯然不是隨波逐流,相比之下,你的慾望更明顯,意志更強烈,對疑心深重的聖人而言,反倒有更好的利用價值。不得不說,你的選擇很大膽,也很正確。接下來,聖人可能會用你牽制裴相。」
如果是那樣,她的目的就算達成了。至少短時間內,聖人不會動裴家。
蘇星回像是暗示自己,兩手相互握了握。
裕安在這時忽然轉過身,柔順的目光在她面上瞬了瞬,繼而又耐心十足地勸道:「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不要急著回答。」
春風吹拂玉容,兩人的綉裙翻飛,纏在了一起。
蘇星回和她一前一後地離開齋堂。經過一顆高大的垂柳時,裕安駐足,親自摘下一枝柳條,送給了她。
…
裴家姐弟從沒有過一次交心的談話,此刻卻並肩站在洛水畔。
裴王妃的一席話,裴彥麟只要想起,都只感到荒唐。
他這個長姊因為是父母第一個孩子,如珍似寶地捧在手心,心性天真。但單純至此,叫他既氣,又無可奈何。
「阿姊讓我去娶一個足以做我女兒的人。換言之,長姊認為一個正值妙齡青春的世族貴女,看得上年過四十歲的老男人。」
他的推諉,裴王妃並不接受,冷冷哼道:「一朝宰相,哪裡不夠格。我們的叔伯哪個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小娘子照娶不誤,何曾像你這般推三阻四。」
裴彥麟覺得頭疼,捏了捏眉心,「阿姊胸有成竹,想來已經問過崔女的心意了?」
「只需要讓你知道,我自有辦法說服崔氏。」裴王妃口氣強硬地逼問,「你娶不娶?」
裴彥麟道:「昕兒年紀正好,何不為他聘娶。」
裴王妃口氣不小,「皇家婚姻若我能說了算,又有何妨。」
知道她這些年在吳王府過得不順心,裴彥麟次次忍讓和遷就。唯有這個,他的態度異常明確,「此事休要再提。阿姊沒別的事,我先告辭了。」
他握緊馬鞭,轉身就走。
裴王妃不甘心地追在身後,「她年芳十七,出身清河崔氏。五姓七宗的女郎,皇族尚且不能攀扯的姻緣,河東裴氏更是望其項背。你是有多清高不羈,連這等門第閥閱也棄如敝履。你眼裡究竟還有沒有孝悌忠信。」
裴彥麟猛然停步。
暖陽照著兩人,裴彥麟眼底折射出森冷的寒意,幾個大步走回來。
周身冷意迫得裴王妃下意識往後退,她支吾其詞。裴彥麟緊握她纖薄的雙肩,力道幾乎嵌進骨頭。
她忍不住地皺眉痛哼。裴彥麟視而不見,「關西六大姓,死了韋家杜家,關隴五姓七宗,博陵崔氏,范陽盧氏也都跟著敗亡。阿姊自己明明也知道皇室婚姻做不得主,為何還要聯盟崔氏。聖人打壓關隴日久,豈會任由皇子外戚勢漲,再養出一個韋杜。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忌諱結盟聯姻,你明白嗎!」
他用力鬆手,裴王妃腳下跌了一個踉蹌。
堪堪穩住身形,裴王妃沖他咬牙切齒道:「我知道,你還想和蘇星回那個賤人再續前緣。讓我見著她,別想讓我給她好臉色。」
裴彥麟的眉頭越皺越深,他倒退著走了兩步,憤怒地還擊:「長姐無需勉強自己。」
裴王妃揪著胸襟,嘔得心口發顫,雙手發抖。
兩行清淚滑落臉龐,她哭噎道:「三郎,我們的命運緊緊相連。我也是為了裴家著想,你明不明白?」
她拉拽著裴彥麟的衣袖,試圖動之以情。但這些年她和裴家給到裴彥麟的,只剩一個「倦」字。
裴彥麟仰頭閉了閉眼,「是不是我死了還不算,還要讓裴鶴年裴麒繼續做裴家的踏腳石。」
這算是他第一次和裴王妃的對峙。裴王妃顯然還不能接受,「這是你和長姊說話的態度!」
「我承認,我是逼著你。但誰又不是逼著我的。他們把我嫁給吳王,要我光耀門楣時,誰替我說過話了。你明不明白我多苦。」
哭聲無休無止,裴王妃梨花帶雨地晃著弟弟的衣袖。裴彥麟還是撥開了她的手。
「我就是太明白了,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由得你逼我就範。」
裴彥麟毅然上馬,頭也不回地打馬走掉。
裴王妃跺腳喚他,知道他不會再停下腳步,這才奮衣登上車駕。
齋飯用畢,蘇星回和裕安結伴走了一段路,在七級浮屠前和元氏前匯合。
元氏沒見過公主。但見裕安形貌出眾,身邊又眾多隨從,不敢隨意相待,謹慎地隨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傾聽二人交談。
快到院門時,一個容貌俊秀的年輕侍從匆匆走來,和裕安耳語一陣。裕安面色微變,和蘇星回二人道:「星回,我另有要事,你們請自便。」
說罷,她向幾人辭別,同那名侍從越走越遠。
蘇星回和元氏也坐回了牛車。
路上桃花爛漫,竹海似霧。春日融融,寶蓋駿馬流連其中,遊人忘返。
牛車中言笑晏晏,元氏從蘇星回口中得知了裕安的身份,心中好一陣納罕。她生怕自己舉止不妥,為此惶然。
蘇星回卻道:「她是位通情達理的公主。」
如果登上帝位,興許也會是一位不錯的君王。
公主的話,在無形之中已經影響了她。
蘇星回正想著,元氏忽然拉扯她的衣袖,神神秘秘道:「阿姊,你看誰來了。」
她朝窗外看去,裴彥麟騎在一匹騮馬上,不過臉色不好,似有心事。
但在她看過來時,還是面帶微笑地策馬走了來。
若是沒有要緊的公務,他們整日都在一起。然而那樣的時候不多,朝廷官員也大都像他一樣奔波勞碌。遑論他在頂重要的位置,三省哪裡都缺不得他來拍板決策。
這又是兩三日晝出夜歸。
從城西回到裴府,裴彥麟鬆了衣襟便來抱她。
「你怎麼到了城西去?我記得沒有告訴過你。」蘇星回的額頭蹭到了他的須頜,酥癢難耐,她偏頭躲開,仰頭和他對視。
裴彥麟輕撫她的臉,神色竟顯得凝重,「十九娘,對不住了,我得離京一趟。」
蘇星回微愣。
在他開口解釋前,她已不管不顧,猛地撞進他懷裡,「不,你不能去。聖人要讓三王入閣,你若是走了,吳王必然會被掣肘,你為之付出的一切定然付諸東流。」
作者有話說:
所以,我們三郎要怎麼才能真正脫離原生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