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雲亭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他抬起頭,入目便是大廈,高樓,汽車,在漆黑的夜裡,連成一道璀璨的光河飄帶,照亮了縹緲的雨絲,瑰麗異常。
等等。
奇怪,他為什麼知道那個會運動的方盒子叫汽車?
雲亭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圈,卻發現記憶里一片空白,既記不得來路,也想不起歸處,太陽穴突突跳動,神經顫動,讓他忍不住下意識捂著頭,掙扎著往後靠,後背貼上黑巷子冰冷漆黑的磚牆。
他眼角餘光數十米處,則是光明燦爛的居民小區,不少人行走在步行街上,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
雲亭隱在黑夜裡,濕漉漉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臂和腰側淌到地上,吸引了不少生物大著膽子靠近此處。
他試圖站起身,卻發現自己的雙腿變成了金黃色的鮫尾,急的擺了擺腰身,夢裡卻怎麼也記不起將尾巴變成腿的方法,害怕被人當做怪物,只能抱著尾巴,蜷縮進更深的黑暗裡。
「啪嗒——」
輕輕的腳步聲像踩在肉墊上,悄無聲息。雲亭渾身濕噠噠的,掀起眼皮,下一秒,便看見了讓他不寒而慄、汗毛倒豎的一幕。
暗夜裡,亮起了數十雙綠眼睛,泛著幽幽的熒光,瞳孔凝成無機質的針尖狀,無情又冰冷,一點一點,警惕又大膽地靠近了雲亭。
是流浪貓。
沖著雲亭的尾巴來的。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雲亭刻在骨子裡的本能促使他想要逃離這些貓科動物,但是他無法行走,只能被動地用手臂去抵擋不斷撲上來的貓,白皙的皮膚被貓爪拉出道道血痕,連漂亮的鱗片都被抓沒了,片片掉落在潮濕的垃圾堆里,地上像落了滿地的金子,在暗夜裡閃著微微的光芒。
雲亭是個小嬌氣包,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如今渾身法力全無,又行走不便,反而被幾隻流浪貓按在地上摩擦,當下眼裡就包了一泡淚,滿心的委屈,一時間躲閃不及,在避開貓爪的過程中不小心碰倒一個垃圾桶。
垃圾桶發出哐當一聲響,搖晃了幾下,帶倒旁邊一個垃圾桶后,砰的倒了下來,死死地壓住了雲亭的另一隻尾巴。
垃圾桶很沉,倒下來時將雲亭的尾巴擠壓到極致,幾乎陷進肉里,雲亭被壓的眼淚汪汪,正欲喊出聲,隨後震驚地發現自己竟然叫不出聲來,頓時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然而,還沒等雲亭來得及用手搬開垃圾桶,剛剛被帶倒的半人高的垃圾桶像桶水晃悠了幾下后,朝著雲亭的頭,直直壓了下來。
雲亭瞳孔驟縮。
他清澈明凈的瞳仁映出垃圾桶上端數把缺了角的廚具刀,隨著重力作用,嘩啦啦地從垃圾桶邊緣灑落,在暗夜裡閃著微光,劃過幾條漂亮的拋物線,劈頭蓋臉地擦著雨絲,毫不留情地沖著雲亭的頭扎了下來。
噗嗤——
是利器入體的聲音。
熟悉的刺痛感並沒有傳來,雲亭只感覺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頭上被人倏忽扔了一件風衣罩住,將他整個人蒙了起來。
刀被飛過來的衣服彈開,插進了一旁的垃圾袋裡。
周圍的流浪貓察覺到有人到來,喵喵叫了幾聲,隨後警惕地後退幾步,轉頭飛也一般地逃離現場。
四周復又安靜下來。
一片黑暗中,雲亭像個被蓋了蓋頭的新娘子準備入洞房的新娘子,手腕微顫,大氣也不敢出,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熟悉的腳步聲。
要被發現了嗎?
被發現后,發現他的人會不會當他是個怪物,然後殺了他?
雲亭攥緊衣角,耳膜被自己過於沉重的喘息震的生疼,瞳孔因為過於害怕,豎成了無機質的針尖狀,鋒利的指甲微微伸出,手臂的肌肉因為繃緊浮起道道青筋。
下一秒,風衣就被人從外頭掀開了,刺目的光芒猝不及防地灑進雲亭的眼裡,他渾身一震,身體先於意識,出手如電,鋒利的指甲瞬間便抵在了來人脆弱的脖頸上。
再進一寸,便可要了來人的命。
下樓扔了個垃圾卻慘遭性命威脅的時尋綠:「..........」
他咽了咽口水,視線落在雲亭卡著自己脖頸的手臂上,本能地感覺到些許恐懼,小心翼翼地攥緊雲亭的手腕,乾笑道:「兄弟,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雲亭耳邊驟然聽見熟悉的聲音,瞳孔微震,手腕下意識一松,下一秒就被人攥在了手心裡。他張了張嘴,正想說話,卻發現夢裡的自己的嗓子像被什麼黏住似的,嘴唇蠕動了半天,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啊啊啊啊地發出一些無意義的音節。
時尋綠看了看雲亭雪糰子似的白嫩的臉蛋,渾身不著寸縷,看上去不過剛剛成年,沒忍住在他臉上掐了一把,自言自語道:「真可憐,是個乞丐就算了,還是個啞巴。」
「算了,小爺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
「我呢,就先回去睡覺了。」時尋綠站起身,拍了拍手,又瞥了一眼雲亭:「小乞丐,這件衣服就送你了,不謝。」
說完,轉身就想走。
雲亭見他要走,急的用指尖撓地,掌心使力在地上爬了兩步,卻因尾巴被壓著不能走出更遠,只能伸手去拉時尋綠的褲腳。
時尋綠還沒走兩步,腳下便一沉,低頭一看,兩指纖細秀白的手腕正死死地拽著他的腳,讓他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時尋綠不是個正兒八經的好人,救人一次算是他難得善心大發,卻沒想到被人賴上,當下臉便沉了下來,彎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將雲亭掰開,皮笑肉不笑:「小朋友,訛人可不好。」
說完,擼起袖子,轉頭正想給雲亭一個刻骨銘心地教訓,不巧巷外駛過一輛車,遠光燈一瞬間灑在雲亭身上,時尋綠垂眸,發現雲亭正趴在地上,渾身血痕,雙腳被壓在垃圾桶下,漂亮黑潤的杏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落地時泛著微微的藍光,隨後滾落在地上,變成了金黃色的珍珠。
時尋綠的心臟一瞬間砰砰直跳:「..........」
他忍住脫口而出的一聲「嬌嬌,」太陽穴微微一跳,心如擂鼓,終於安耐不住,蹲下身仔細看著雲亭的臉,像是要將對方看出花來似的,臉上逐漸浮現出納悶困惑的複雜表情。
自己剛剛為什麼要喊他嬌嬌?他瘋了?
雲亭卻不知他所思所想,像個小動物似的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將雙臂圈住他的腰,上半身躲進他的懷裡,還用潮濕如緞的長發蹭了蹭他,一副依賴至極的模樣。
時尋綠渾身一僵,神色在過往車流的照射下顯得明滅不定。
最終,他長嘆一聲,再次甩開雲亭的手,站了起來。
雲亭以為時尋綠又要丟下他,委屈地咬著指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時尋綠,像是在控訴什麼。
誰料,這一回時尋綠並沒有走,只是彎下腰,將倒下的垃圾桶掀了起來。
與此同時,他借著月色,也看清了雲亭腰部往下的根本不是什麼雙腿,而是一條魚尾巴。
是一條漂亮的不可思議的魚尾巴,每一片鱗片都散發著玉質的流光,在月色下閃閃發亮,鮫尾像一條發光的緞帶,空靈清透。
時尋綠瞳孔地震,驚詫地後退了半步,下意識抬起頭去看雲亭,然而下一秒,就看到了一副讓他哭笑不得的畫面:只見雲亭抱著自己的尾巴,賭氣似的背過身去,整個人掩進黑暗裡,渾身散發著「不想理你」「哄不好了」的氣息。
還是一個氣性很大的小乞丐。
為了不想第二天在水族館或者生物研究所再見到他,同時也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時尋綠想了想,決定遵從自己的心意,撿起地上的風衣,將雲亭下半身全部嚴嚴實實包了起來,打橫抱起。
雲亭嚇得渾身一震,反射性地摟緊時尋綠,由著對方將他抱緊小區里。
小區的保安顯然和時尋綠很熟了,見到他懷裡抱著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詫異開口:「小時,這是?」
時尋綠抱緊雲亭,面色不變:「我遠方二叔家的小朋友,和家裡人鬧彆扭離家出走呢,這不才找到。」
保安又將疑惑的眼神落在雲亭身上,時尋綠也看了他一眼,微微眯眼。
雲亭立刻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不懂。
看到雲亭如此配合,時尋綠暗暗鬆了一口氣,保安也沒話說了,目送著時尋綠抱著雲亭離開,腦海里那雙漂亮的似落滿星辰的眼睛,卻怎麼也趕不走。
忽然,保安像是想到什麼,豁然從椅子上彈起:時尋綠不是一個孤兒嗎,哪來的二叔?!
時尋綠將雲亭抱回家,帶著他洗了個頭,又洗了個澡,渾身收拾乾淨后,才將他抱到床上。
雲亭坐在床邊,漆黑的長發打著卷鋪散在床單上,手腕撐在床沿,無聊地用尾巴拍打著地板,打了個哈切,眼睛卻像某種小動物似的,一瞬不瞬地盯著走動的時尋綠髮呆。
「困了?先別睡,還沒上藥,無聊就先讀點書。」
時尋綠看了他一眼,隨手將床頭看的一本小說丟給雲亭,隨後蹲下身翻箱倒櫃找出藥盒。
雲亭不愛讀書,甩著尾巴將書扔遠了些。時尋綠聽到動靜,看了一眼書沒理,走到他身邊,用棉簽沾了碘伏,小心翼翼地吹著雲亭的傷口,給他上藥,抽空和他聊天:「不愛看書?」
雲亭鼓著臉點點頭。
時尋綠彎起眉眼,像是在開玩笑:「沒關係,以後有機會,我天天給你將睡前故事。」
雲亭聞言,莫名睡意上涌,揉了揉圓臉,打了個哈切。
但是這點睡意,很快被時尋綠驅散了。
雲亭其實不是特別怕疼,大部分時候是裝的,但是有點怕癢,被時尋綠上藥時呼出的熱氣逗得不住往身後躲,連眼淚都笑出來了,逼的時尋綠一把將他推倒在床上,將他的手腕折在手心防止他亂動。
兩人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對視著,時尋綠瞳仁中落進雲亭茫然的神色,語氣嚴肅:「別動。」
話音剛落,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一陣淡淡的尷尬瀰漫在不大的房間內。
無怪乎時尋綠會愣住,這麼曖昧的姿勢,尤其是雲亭漂亮的還不似凡人,讓母胎solo了24年的時尋綠頭一次感到了小鹿亂撞的滋味。
他像是被燙了似的,嘩啦一下直起身,摸了摸鼻子,慌裡慌張地正想離開,卻被雲亭忽然攥緊了手腕。
時尋綠慢半拍地止住動作:「?」
雲亭看著他,倏忽笑了笑,心中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動吸引了似的,慢慢湊近了時尋綠。他的眼淚不自覺從眼眶滑落,泛著微微的藍,順著下巴掉進了時尋綠的手背上,驚的對方一個激靈。
窗外的雨下的更大了。
那張姝妍清秀的臉像是含苞待放的初荷,在時尋綠的瞳孔中逐漸放大,恍惚間,時尋綠看見對方靠了過來,將額頭抵在他的眉心,像是要歪頭吻他。
時尋綠繃緊了身子,臉上罕見地閃過一絲無措,指尖緊緊地掐入被單中,眼睜睜地看這樣一陣流光順著兩人相貼的部分,緩緩傳入雲亭的身體。
兩人不約而同的瞪大雙眼。
那抹流光不是別的,正是雲亭第三次入輪迴時,丟失的神魂。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如電光火石般,在雲亭的腦海中噼里啪啦地炸起煙花,照亮了所有的真相。
雲亭像是明白了什麼,瞳孔微震,豁然直起身。
原來自己前世逆轉時空,那縷神魂散失流落三界后,便跟隨時尋綠來到了這裡,寄宿於對方的神識中。
而後天雷乍現,雲亭夢見前世,心魔頓生,無意中再次開啟琉璃心逆轉時空,魂魄受那半縷神魂的指印,重新來到此處,遇見了時尋綠。
原來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心動,都是為了遇見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如今,生生死死,相逢夢中,對面相識,是為假作真時,乃情之至也。
思及此,雲亭腦海中像是被打開了什麼開關,忽然記起了所有的事情,猛然抓住時尋綠的肩膀,囁嚅著唇,像是想告訴他什麼事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急的滿頭冒汗。
然而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忽然如被碾碎的金子,被風一吹,渾身化成虛無的金粒,金光點點,逐漸消散至空氣中。
時尋綠驚恐地瞪大雙眼,徒勞無功地用雙臂去撈雲亭的身體,然而卻撲了個空。
雲亭見此,心底一沉,在完全消失的最後關頭,他看睜睜地看著自己衝破天道的束縛,不受控地趴在時尋綠耳邊,聲音斷斷續續,一字一句吐出破碎沙啞的語句,回蕩在空曠的室內,詭異莫名:「來..........明月.......桃花山........」
「那......是我們......初見的地方。」
砰——
話音剛落,他的身體像是被人從外部錘碎,猛地炸成千萬片,巨大的嗡鳴聲在他耳邊回蕩,接著,一道白光從被甩遠的書中忽然亮起,刺目耀眼將兩人的身體包裹其間,雲亭眼前一片白芒,再次昏死過去。
滴答——
滴答——
不知在黑暗中沉睡過了多久,漫長的水聲孜孜不倦地在雲亭耳邊響起,隨後,嘈雜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叫喊聲像是揉碎的紙張一股腦兒塞進他的耳膜,疼的他腦袋幾乎要爆炸,下一秒,雲亭豁然睜開了眼。
一旁的人像是意識到他醒來,俯身將他扶起,天旋地轉間,雲亭對上暮煙那張溫和的臉:「師兄,身體可還有不適?」
雲亭後背濕噠噠的,全是冷汗,臉色蒼白,甚至懶得去想自己怎麼回的友仙宗,忽然出聲道:「時尋綠呢?」
暮煙動作一頓,安靜地垂下眼,遮住眸底的意味不明:「他.........在絕情殿。」
雲亭豁然掀開被子下床,抬腳就要走,卻被暮煙拽緊了手腕:「.........掌門,別去。」
他說,別去。
「他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暮煙指尖更加用力,幾乎要泛起青白。
雲亭聞言,腳步一頓,周身的氣息冷了下來,渾身像是浮上了清晨蒼苔霜雪,尾音清寂,透著微不可查的顫抖:「他現在........什麼樣子?」
暮煙沉默片刻,只道:「自從你們從琴屏鎮回來后,來求血的人越來越多,數以千計,剔除掉那些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每日至少需要幾百滴血。」
「但是時尋綠一個人,哪有這麼多的血?」
暮煙沒有明說,卻已暗示了個徹底。
雲亭猛地回過神,抓住暮煙的肩膀,眼尾下壓,無端透著些許狠厲,眸中沉冷:「傾衣呢?她也吃了半顆九轉蓮心,她的血也有用!」
暮煙默了一瞬,像是想到了什麼,在艱難地措辭之時,卻被雲亭近乎粗暴地催促:「傾衣呢!」
暮煙是第一次面對雲亭的怒火,當下怔在原地,愣愣地吐出兩個字:「走了。」
「時尋綠去找她的第一天,她還願意獻血,等到第三天第四天,等求血之人來到她住處的時候,發現人去樓空。」
雲亭緩緩收緊指尖的力道:「現在是我回到友仙宗的第幾天?」
暮煙緩緩摩挲著衣角,不敢和雲亭對視,尾音低不可聞:「第七天。」
七天,幾千個人。
時尋綠是怎麼撐過去的?
話音剛落,雲亭頓感一陣頭暈目眩,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在地,所幸暮煙扶住了他,才勉強穩住心神:「知道了。」
言罷,雲亭打開門就要離開,暮煙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許久才吐出一句:「師兄...........」
他的聲音又輕又低,像是縹緲的青煙,隨著清冷的余息,緩緩消失在空曠的房間內:「你做好心理準備。他現在.........很不好。」
雲亭聞言狠狠地閉上眼,手背青筋崩起,蒼白一片,指尖攥緊門沿,因為力氣過大,指腹被割破,滴滴答答的淌下血,緩緩吐出一句:「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去替他。」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房門,甩袖而去。
在去往絕情殿的路上,沿途都是一些受難的百姓,他們有些情況已經好轉,歡天喜地地下了山;有些還徘徊在絕情殿門口,形容狼狽,仍翹首以盼,等待時尋綠的血。
人海茫茫,排起了長龍,每一秒都還有新來的百姓,想來若不是清衍等人守在門口,不少人能直接衝進絕情殿,將時尋綠分食乾淨。
見雲亭來此,清衍快步走上前,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欣喜:「師兄,你醒了。」
言罷,他靠近雲亭,聲音壓低:「這幾日,受難的百姓大多數都趕至友仙宗,或歇腳在琴屏鎮上,大部分人體內的疫毒已經解了。我兩天前收到清執的千里傳音,算算時間,他約莫半天後便會回來,到時候說不定會有好消息,你也別太擔心了,時尋綠一定能撐住的。」
清執回來了,說明師尊那邊可能已經取到風靈草了。
雲亭聞言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抬眸認真地看著清衍,只問:「我徒弟呢?」
清衍愣了愣,臉上的欣喜逐漸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複雜難明,身軀微微向前擋住了裡面的光景:「在殿內。」
雲亭視線落進門縫,裡面的光景隱隱約約,看不真切,便走上前,欲推開門。
然而,所謂近鄉情怯,聯想到暮煙的話,就連雲亭,心下也開始猶豫了起來。
時尋綠,他怎麼樣了呢?
被取了那麼多次血,應該很多傷口嗎?
他會很痛嗎?會哭嗎?會想自己嗎?
雲亭不知道。
他的指尖緊了又松,緩緩落在門上,思緒萬千。
良久,他胸膛起伏半晌,好不容易平復難掩的情緒,才緩緩推開門,抬腳走進了內殿。
殿內的香爐里還燃著香,欲蓋彌彰地想要遮掩過於濃重的血腥味。時尋綠坐在雲亭的正前方,像是累極,頷首低眉,神情痛苦,如同陷入了夢魘之中。他的臉色慘白,晨光斜斜地照在他的皮膚上,幾欲透明,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風歸去。
而身側,割了數道血痕的手臂血肉外翻,傷口猙獰模糊,已經不見一塊好肉。蜿蜒至手腕的傷痕深可見骨,垂在水盆中,因為疼痛微微顫動,一陣微風拂過,吹動了他單薄的外衫,在香爐的白煙中晃晃蕩盪,領口下清瘦的鎖骨若隱若現。
雲亭呼吸一滯,眨了眨眼,斂去眸底的水霧,喉嚨口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無比酸澀,沙啞著開口,吐出破碎的音調:「徒兒?」
像是聽見有人在叫他,時尋綠下意識動了動,逐漸從夢中清醒過來,瞳仁中掠過一絲一閃而過的茫然。
他艱難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雲亭,眼睛微眯看向前方,像是確認似的開口,聲音卻幾不可聞:「嬌嬌?」
若沒有來到這裡,時尋綠本應該像所有二十啷噹的年輕人一樣,滿懷希望地,在一個城市裡打拚出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業,然後遇到一個愛自己的人,笑著鬧著將這一生過下去。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雲亭帶到這裡,頂著救世的壓力,活活失血而死。
雲亭垂下眼,每一步都有著千斤重般,緩緩行至時尋綠面前,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上前將時尋綠攬在了懷裡,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是哄小孩似的道:「清衍說,清執已經快要回來了,你在堅持半天好不好?」
時尋綠面容慘白地靠在他懷裡,聞言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是沒有力氣做出笑的表情:「嬌嬌,我沒有血了,我快要死了。」
雲亭眨了眨眼,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帶著哭腔道:「不給他們血了,我們不給了好不好?」
時尋綠動了動嘴唇,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還是選擇放棄,已經沒有力氣回答雲亭的問題,行動上卻像是安慰似的,蹭了蹭雲亭的脖頸。
他像是垂死的天鵝,柔軟無力的脖頸靠在雲亭肩頭,無聲閉目,呼吸清淺,一頭黑髮垂散在雲亭的手背上。片刻后,青絲從發尾逐漸往上,逐漸延展變成刺目的銀白色,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像冬日裡的一捧新雪,又像是高山上的白沙,頃刻萬千青絲化為冰冷晚霜,被風揚起,紛紛揚揚垂落在一泊血水中,紅與白對比鮮明,如同流逝的生命,從掌心溜走,再也尋不回。
雲亭愣怔地捧起時尋綠的白髮,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龐,滑落進時尋綠的衣領,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該把你帶到這裡,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些..........」
如果當初,不強行收他為徒就好了;如果他想要琉璃心的時候,給他就好了;如果在得知他是他情劫的時候,不執意將他留在身邊就好了。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雲亭的錯.........
腦海中像是有一根線,忽的一聲斷了,雲亭抱緊時尋綠,眼淚如珠落玉盤,幾乎連成線往下落,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
時尋綠聽到哭聲,反射性地皺了皺眉,慢半拍地從他肩頭抬起頭,顫著手腕,吃力地擦去雲亭眼角的眼淚,斷斷續續吐出淺淡的字句:「別哭,嬌嬌.........」
「我太疼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今晚,殺了我,取走我全部的血......」時尋綠費力地閉了閉眼,像是在積蓄力氣,片刻后又緩緩睜眼道:「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了.........」
「我喜歡你,上輩子願意為你死,這輩子也願意........」
「為你走火入魔,為你跳清魂崖,甚至為你偷琉璃心,都是自願的,不怪你.......」
雲亭瞳孔驟縮,顫聲道:「你都想起來了?」
「什麼時候?」
「夢裡。」時尋綠像是在笑:「夢裡有你的時候。」
殺傾刃的時候,雲亭從他體內抽走了半縷神魂,封印消失,塵封的記憶之門便隨之逐漸打開,前世今生,於現在的時尋綠來說已不是秘密。
屋外,風急天高,百草摧折,狂風呼嘯,激烈地拍打著窗檐,如同野獸的嘶吼,令人不寒而慄,詭異的一如他們剛剛定情那個夜晚。漆黑的天幕中電閃雷鳴,黑雲壓城,層層疊疊地擠在一起,像是一聲令下,就會下起如柱的暴雨。
人間再次陷入了地獄般的黑暗中。
雲亭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時尋綠的臉上,滾燙異常,像是要落進時尋綠的心裡,哽咽著一字一句道:「我也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雲亭輕聲道:「如果有機會,我也為你死一次好不好?」
時尋綠沒說話,闔目靠在他胸前,像是睡著了,呼吸卻一點又一點地弱下去。
室內只剩微弱的呼吸聲,幾欲窒息。
偌大的內殿,雲亭獨自抱著時尋綠,抬眼看向窗外時,已是滿臉淚痕。
雨,終於下了起來。
這是暮春最後一場雨,轉眼間已是夏天了。
雨絲洋洋洒洒地浸潤至山林間,微藍似鮫人的眼淚,一點一點地滲入進土地里,泥濘漆黑的泥土中悄無聲息地冒出淺綠的靈草與粉紅的花,隨後如同蒲公英般飛躍了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又如木棉爆子般,落了滿山生機蔥鬱。
樹枝抽條,泉水叮咚,荷花吐苞,接天荷葉輕輕搖擺,墜著清水初荷,蔓延至遠方。
雨下的更大,透明的水珠落在了百姓的皮膚上,悄無聲息地化作點點藍光,洗去了上面的瘡癰腫毒。
躲雨的人們面露驚異,紛紛站了出來,人人臉上帶著笑,盡情沐浴在這場雨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被自家孫子高興地牽到雨幕中,他顫顫巍巍地抬起頭,看向這場雨,渾濁的眼珠盯著漆黑的天幕,泛黃的記憶之門打開,忽然回想起了幼時曾在一本書上瞧見的一句話:
鮫物稀性冷,不輕易動情,但情到至深處時,其淚便能化雨,可暫解百毒。
清執與清衍並肩站在屋檐下,伸出掌心,接住了縹緲的雨絲,看著山下沐雨的人們,面色平靜的近乎死寂:「..........」
兩個時辰后,清衍帶著清執推門而入,見雲亭緊緊地抱著氣息微弱的時尋綠,表情麻木,冰涼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悄無聲息。
清衍面露不忍,開口道:「師兄...........」
雲亭沒動。
清衍頓了頓,垂眸繼續稟告:「不需要血了。」
雲亭這才抬起眼看他,眼眶哭的有些紅腫,一開口便是沙啞破碎的音調:「不需要了?」
時尋綠動了動耳朵,吃力地別過臉去,沒有開口說話,蒼白的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疑惑。
「不需要了。」清衍垂下眼,「都已經好了。」
雲亭臉上掛著眼淚,眸中掠過一絲意外,機械似的確認道:「人都走了?」
清衍糾正他:「不,是都好了。」
「剛剛下了一場雨,雨後人們身上的疫毒已經暫解了。」
雲亭表情出現了片刻空白,回神后慢半拍的點了點頭,當下卻什麼也不想再追問,掌心一劃,靈力有條不紊地修復著時尋綠的身上的傷口,眼睛通紅:「知道了。」
說完,將虛弱的時尋綠打橫抱起,放到床上,在他眉心點了點,強迫對方睡了過去。
雲亭的眼睛因為長久的哭泣酸澀無比,回頭見清衍和清執還站在遠處,眨著眼睛開口道:「怎麼了?」
說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又將目光投到了清執身上:「你回來了?風靈草取到了嗎?」
清執聞言,忽然走上前,折下雙腿重重跪下,頭磕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聲音顫抖:「掌門,師尊他們..........」
「不敵蛟龍一族,死後內丹化作補天之石,填補水天鏡的裂口,如今,均已仙去了。」
雲亭瞳孔微縮,長久的哭泣讓他動作略帶僵硬地眨了眨眼,忽然發現一件事——
他已經什麼也哭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出自《牡丹亭》
快完結了快完結了,後續正文加番外(如果你們想看的話)不會超過五章,只不過每章可能會長點qwq下個世界是現耽大學校園,風格會偏輕鬆狗血些(是的又是狗血),不出意外的話人設是任性幼稚鹹魚攻×溫潤如玉總裁受,年下,攻受差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