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夜裡岳金鑾挨著娘親睡。
明日大婚,夫婿是意中人,這是好事。
她與秦恕抱也抱過、親也親過,知根知底,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了解對方的人。
岳金鑾還是睡不著。
她枕著溫采採的頸窩,看床幔外的燭油柔柔溢出蠟柱,凝出羊脂白的蠟淚,火苗一閃,她的心也跟著一晃。
漆黑的眸忽明忽暗,茫然的道了聲:「娘親。」
溫采采也沒睡,「哎。都這會了還不睡,明日怎麼起得來。」
她把岳金鑾摟入懷中,「囡囡,快睡。」
溫采采是南方人,早年隨家裡人進京,住了多年,說話還雜著幾個儂儂的南地方言。
囡囡便是南人喚閨中小女的稱呼,今日是岳金鑾最後一次被稱作囡囡。
岳金鑾悶悶的,「睡不著,娘親。」
她今日格外多叫了幾聲娘親,彷彿怕出閣后再也不能叫了。
溫采采聽出她的心思,溫柔的笑,「不要緊的,你出嫁了也是娘親的囡囡,娘親的寶貝。」
岳金鑾像小鵪鶉,鑽進被子里,「我害怕。」
也真奇怪。
上一世以為要嫁太子,心裡無所謂極了,笑鬧依舊。這世要嫁秦恕,怎麼心裡慌成這樣,是心上人,又不是盲婚啞嫁。
溫采采像小時候那樣為她掖被角,「你喜歡定王嗎,願意嫁給他嗎?」
岳金鑾一下子把頭探出來,「喜歡的,願意的!」
溫采采點她鼻尖,「等你嫁了便不怕了。囡囡,在乎才會害怕,越期待越怕落空,定王人好,不會讓你落空的,他是我家囡囡挑的夫郎,娘親信他。」
岳金鑾咕噥,「其實我也信他……」
溫采采笑,「你最應該信他。」
她輕拍岳金鑾的背,「先前我與你爹成親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怕哩。那時候他什麼也沒有,我一眼就相中他了,每回他來吃餛飩,我都多放九個。長長久久,取個好彩頭。日子一長,他便知道了,紅著臉來問我,肯不肯嫁給他。」
「我心裡怕的很,喜歡是一時的,嫁了人便是一世的了。我回去慎重想了三日,便讓他上門來提親。」
岳金鑾問:「然後?」
「然後便嫁了。」溫采采柔聲道:「家裡窮,你爹已拿了最好的給我下聘,至今還內疚當初沒法給我更好的,他做了大官兒以後,千倍萬倍的補償我,再後來有了小吾,有了你,我什麼都有了,卻還在想,年輕時相中他的那一眼。」
「千萬般的喜歡並非是我願意嫁他的原因,我之所以嫁,是因為我信他。信他會待我好。娘親讀的書不多,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卻知道世人對女子大多苛薄,再好的女子,也大多被折斷羽翼鎖在籠里,終生為困。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子,僥倖遇到你爹爹能護著我,我的見識註定我不會有什麼遠大的抱負。」
「但阿柿,你不同。你應該知道天有多寬海有多深,我和你爹爹不想用世俗來困住你。來日你想嫁人也好,想當個俠女行走江湖、或是遊歷四海也好,你可以去追求任何你想要的,娘親和爹爹只望你平安快樂,所以,不要怕。」
溫采採的聲音像淅瀝的春雨,柔綿的打濕了窗欞,「嫁給你深信和喜歡的男子,去過你想要過的日子,不開心了便回家來,爹爹和娘親永遠都會保護你。」
「呼——」
一聲綿長均勻的氣息。
溫采采低頭看,岳金鑾已然窩在她懷裡睡著了。
她哭笑不得地撥開岳金鑾搭在面前的長發,仔細端詳這個不知何時從他們手心裡長大的小姑娘。
溫采采親了親岳金鑾的眉心,想到明日她要出嫁,心尖疼的厲害,眼淚無聲淌進枕巾里,「阿柿,一定要記得娘親的話。」
·
晚上睡得晚,早上起不來。
岳金鑾打著哈欠被請起床,撒嬌還想再多睡一刻鐘。
扯著五色棉線的姑姑專門為王妃們開臉,應付過不少嬌滴滴的千金,人狠話不多,直接上手。
岳金鑾肌膚細白,僅有絲絲幾乎看不見的絨毛,被棉線一滾,也疼得生生掉眼淚,困意硬是被疼沒了。
「疼疼疼——」
姑姑道:「王妃不許哭,不吉利!」
岳金鑾還沒見過比她凶的姑姑,含著一泡眼淚可憐兮兮坐好。
不吉利可不行,她嫁給秦恕,那肯定要大吉大利。
好命婆為她梳頭髮,岳金鑾想起那日燈草說過的話,便老老實實紋絲不動,看著髮髻一點點挽上來。
從前是郡主,衣冠向來奢侈,但未出閣的女兒不梳髮髻,髮飾大多輕薄靈巧,如今額發被梳上去,綰好的髻上金玉為底,還要堆一套鳳冠,奢華瑣細之極。
岳金鑾一層層披上婚服,眉眼裡最後的少女稚氣懵懂被壓入繁複的衣冠里,只等著大婚之夜獨給夫郎一人看。
她生的明艷不俗,儀態眼波卻又清明又端正,姑姑們還沒見過這麼容貌風姿具出挑的新嫁娘,多看了好幾眼。
心裡都覺得這位日後的榮華可不僅於此。
這面相,母儀天下都不嫌多。
塗口脂前,岳金鑾終於從被折騰的木偶人變成了活人,「等等,我餓了,能不能先吃口早膳再塗?」
她昨晚沒吃什麼東西,一大早眾人在喝她的開麵湯果,只有她餓著肚子。
姑姑們上了碗桂圓紅棗茶給她。
岳金鑾看著清湯寡水的,眉挑薄怒,「我好歹也是定王妃了,還不能吃個肉包子了?」
誰規定王妃們早上只能喝茶?
姑姑們對視一眼,「王妃且忍一忍,這早上吃多了,上了花轎若是有個三急,可丟人丟大發了。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出錯,先喝一點墊墊飢潤潤唇,等進了洞房等殿下那會,自有人會準備您用膳的。」
岳金鑾忍。
她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等人給她描了妝,一應準備妥當。
頭上身上的鳳冠霞帔分量不輕,她第一次試圖起身居然沒能起得來,還是燈草偷摸餵了她一口柿餅,她才有了力氣。
門外有人道了聲定王來迎親了,所有人都簇擁著她離開閨閣,上正廳拜別父母。
去往正廳的路上,岳金鑾似乎覺得年少時的一幕幕都正從袖子里穿過,在風聲中獵獵輕震,像童年母親唱的一首不知名的歌謠,字句不清,吐字柔軟,她的哭、笑、開心、生氣,都在那首歌謠里珍存。
昨日該說的都說過,岳家二祖、岳昭、溫采采坐在堂上,忍著淚意笑得和煦,交代岳金鑾與秦恕日後要夫妻同心。
溫柔的祝頌是娘家最後的儀式,岳金鑾聽得想哭,想起不吉利,又憋了回去。
秦恕立在她身側,她僅能看見他的靴袍暗紋,聽他溫聲答應岳父岳母的交代。
轉身要上花轎時,趁著眾人不注意,衣袍交錯間,岳金鑾勾了一下秦恕的手心。
她披著紅蓋頭,看不清神情,秦恕掃過眾人,輕輕回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然後便被人分開了。
岳金鑾趴在岳金吾背上,被他送上花轎。
哥哥本在外地帶兵駐紮,是皇帝開恩才許他回京,岳金吾原也是白白凈凈的官宦子弟,這些年在外面風吹雨打的,肩背比往日更厚實,岳金鑾知道這少不得是用身上的傷疤換來的。
她長大了,哥哥也長大了。
「日後你不在家,我也不在家,爹爹娘親沒人陪了,你快娶嫂嫂,好讓他們含飴弄孫,我這個做妹妹的都嫁人了,你怎麼還沒開竅?」
岳金吾低低的笑,「啰嗦,都嫁人了還像個小雀一樣嘰嘰喳喳,得虧定王不嫌你。」
岳金鑾輕掐了一下他的耳尖,「聽我的,在外面要多保重,爹爹娘親年紀大了,不要讓他們擔心,我也會多請老天爺保佑你的。」
岳金吾難得不和她嗆聲,靜靜聽著。
花轎到了眼前,他把她放下,扶她彎腰進去。
女官要將帘子合上時,岳金吾抬手擋住,低聲道:「你也要多保重,哥哥不在京里,受了欺負就回家,等哥哥回來為你做主。」
岳金鑾道:「好,這個聽你的。」
娶王妃的場面百姓們多少也見過幾回,嫁郡主這麼隆重的還是第一回。
見過岳金鑾長大的人都以為她是嫁不出去的,沒成想嫁了個這麼俊的皇子殿下,心裡暗暗為定王捏了把汗。
這位怎麼也是上過沙場帶過兵的,應該不至於被寶寧郡主欺負太慘。
岳金鑾被出轎小娘請出花轎,行過紅氈,按照宮裡的規矩拜堂。
秦恕的生母不在了,拜的是宮裡的皇帝和岳貴妃,周圍不少人聲,岳金鑾聽得瑣碎,只知道幾位皇子都來了,至於朝臣,有她見過的,有她沒見過的,人人聲音里都洋著恭賀。
秦恕偶爾才回一聲,亦聽得出他難得的愉悅。
岳金鑾被送進房裡,秦恕加冠不久,定王府處處都新,她坐著嶄新的床,雙足擱在踏几上等秦恕。
女官看了看前廳情形,回頭問她:「王妃餓了嗎,殿下還有一會才能來,餓了可以少許吃一些點心。」
岳金鑾出家門時還餓著,真正進了定王府,心都在腹腔里懸著,一口都吃不下。
「不了,不吃了。」
吃著吃著把妝蹭花了怎麼辦,秦恕撩蓋頭看見自己的妻子是只大花貓,定要笑她。
岳金鑾深呼吸,手還是哆嗦著扯住燈草的衣袖,「我怕,想壯膽。」
那本溫杏給的《陰陽玄女經》她還沒學就燒了,婚前女官姑姑們給的冊子又寫的雲里霧裡,看得她似懂非懂,但一聽到行那事兒很疼,把她嚇得直想一會跟秦恕求饒,又覺得太過沒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