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
「陛下,臣有話要說。」
「曲將軍當然有話說,」朝堂之上,有人出言嘲諷,「你總是有話要說。」
曲紅昭輕笑:「我們現在討論的並不是女官的問題,大人可以放鬆一些。」
他們在商討的,仍是新科進士的去處。也不知為何這一屆科考偏偏鬧出了這麼多與往日不同的情況,除了兩位女子,還有位年過七旬的老人。
在一眾進士中,看到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時,眾人都有些驚訝。此時朝堂上,商議的便是要如何安排他的去處。
樞密院、翰林院等都在互相推諉,誰都不想放人進來,怕老者擔不住勞累,死在任上,讓他們沒來由地沾一身腥。
「愛卿請講。」
「謝陛下,」曲紅昭轉向正商討的幾位文官,「我剛剛聽到有大人好奇,李老是否因為屢試不中,才導致這把年紀方取了進士功名。我恰好知道這個答案。」
確然有不少人在好奇此事,聞言便道:「那就請曲將軍說來一聽。」
「幾位學士應該看過李老的履歷,知道他年紀輕輕便過了鄉試、會試,還曾是當年的鄉試案首。」
有位主考頷首道:「沒錯,所以本官也心下好奇,只是一直沒得到機會當面提出這個疑問。聽曲將軍的意思,你與此人相識?」
曲紅昭點頭:「我第一次見到李老,是在北戎一座官邸當中,他正在月色下勞作。他見到我們,便托我給他的妻子帶一句話。」
「曲將軍,」有人反對,「我們在商量正事,你何必用煽情的手段?」
「你覺得我在煽情,但我所能描述出來的,不及當時萬一,」曲紅昭看著他,「如果我真的想以情動人,我會告訴你,那是一個寒冬的夜晚,幾乎滴水成冰,他傴僂著身子,在井邊洗刷夜壺,手上生了無數凍瘡。我們與他搭話,才知道他是建武三年即將赴京趕考時被北戎人擄走的,他在那裡被囚禁了四十年。他托我把一隻木簪轉交給他的夫人,但我們離開北戎后,只找到了他夫人的墓。」
「……」
朝上一片安靜,也許他們並不會與鶯兒這樣一個被擄走的小丫鬟共情,但一個曾經前途無量的讀書人流落他鄉四十年的故事,的確會令眾人唏噓。
尤其是,被耽擱了四十年後,年餘七旬,他仍能金榜題名,足可想象當年文採風華。
若沒有這空缺的四十年,也許他此時已經官拜上三品,站在朝堂上,與其他官員商討著今科進士該如何安排。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等著其他人決定他的命運。
眾人譴責的眼神從剛剛還在互相推諉的翰林院、樞密院等幾位大員身上不著痕迹地瞟過,弄得幾人很是尷尬。
翰林學士官上前一步,向帝王行禮道:「陛下,臣願請李進士入翰林。」
皇帝點點頭:「曲愛卿,你的意思是?」
「回陛下,此時正值與北岐開通互市的緊要關頭,朝中幾位大人也曾提出該派人前往監督。而李老在草原和邊關生活了很多年,對那裡的語言、風俗都再熟悉不過,也很清楚邊關和草原百姓最急需交易的是什麼物品,不若派他前往協理此事。」
「愛卿此言有理,准了。」
誰也沒想到曲紅昭打得是這張牌,待要反對時已經失了先機。眼看一個肥差落入他人之手,紛紛痛心疾首、捶胸頓足。
「諸位愛卿可還有本要奏?」
「陛下,臣要彈劾曲將軍毆打朝廷命官!」
曲紅昭挑挑眉,看向說話的愣頭青。
張大人到底還是要臉,沒自己站出來彈劾,但大家一看眼前這人,就認出這是張大人的妻弟劉大人,和他自己站出來區別委實也不太大。
對於打人這事本身,卻沒有人感到驚訝,大家都還記得當初世家勢力最盛之時,曲紅昭都敢在殿前塞了楊尚書滿口沙子,外加扒了敬國公的外袍。
如今聽說她只是在宮外打人,大家都不由生出一種她已經很收斂了的錯覺。
要彈劾,自然要說清時間地點以及參與人物。一群人精一聽張大人把曲將軍約到了青樓,差不多就猜出了他的用意,登時心下嘀咕,你這不是找揍嗎?你看曲紅昭像是那種唾面自乾、逆來順受的性子嗎?
也有比較古板的人訝然道:「這……女子如何能踏足那種煙花之地?曲將軍身為朝廷三品大員,實在該謹言慎行才對。」
曲紅昭指出:「朝上至少有七成以上的人踏足過青樓。」
「但曲將軍乃是女子,那種去處內里是什麼模樣自不必我多言,女子踏足其中,豈非、豈非不知廉恥?」
曲紅昭被逗笑了:「我在碧雲樓能做什麼?喝兩杯酒、用兩塊點心?頂多是欣賞一下歌舞罷了,比起各位在那裡做的勾當,不知廉恥的反而是我?」
「你!」那人被堵得幾乎說不出話,只重複了幾遍「有辱斯文」。
有人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夠了,兩位大人,這種事實在不必拿到朝堂上來說,以免污了上聽。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皇帝適時開口道:「對於毆打朝廷命官一事,曲愛卿,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回陛下,沒有。雖然張大人對臣威逼利誘,羞辱於我,甚至為勸臣改變主意極盡軟硬兼施之能事,但臣知錯,臣不該與其一般計較,」曲紅昭認錯認得迅速極了,「臣願自罰俸祿一年,以告慰張大人暫時斷掉的兩根手指。」
短短几句話,張大人這打不過卻還偏要嘴賤的形象,頓時鮮活無比。
他漲紅了臉,連忙站出來反駁:「臣只是請曲將軍赴宴議事,不想其錯認為臣在羞辱於她,莫名惱羞成怒,對臣施以暴行。陛下,臣真的只是習慣於在碧雲樓議事,並不是有意戲耍她,有曹、嚴二位大人可以給臣作證!」
「習慣在青樓議事?」皇帝反問,「要不要朕把早朝給你搬到碧雲樓去?」
張大人一驚:「臣不敢。」
「曲將軍毆打朝廷命官,罰俸一年。至於張大人,既然受了傷,就休沐一段時日吧,你的職位由同部的苗愛卿暫代。待你養好了傷,戒了在煙花之地議事的習慣,再復職吧。」
這簡直就是變相貶官了,那姓苗的一直對他的位子虎視眈眈,誰知道自己這傷養好了以後,官位還能不能順利要回來?張大人急得撲通一聲跪下:「陛下!」
「朝中大事豈是由你拿出去在魚龍混雜之地隨意傳於他人之耳的?朕意已決,勿要多說。」
剛剛邁出半步想給姐夫求情的劉大人,又悄然收回了腳,吞了下口水,他只覺得,御座上的帝王,氣勢似乎越來越迫人了。
彈劾過曲紅昭,大家的話題又繞回了女官身上。從春闈放榜開始,這事兒他們吵了幾輪,已經很疲憊了。
除了極其堅定的反對派們似乎很是熱衷於此,其餘眾人都挺痛苦,只覺得還不如再聽張大人多彈劾幾次曲將軍更有趣些。
有人殷切地看向曲紅昭,希望她能跳出來把反對派都打一頓,好讓大家順利散朝。
但這實現起來太過渺茫,諸位大人不著痕迹地打了個哈欠,正欲神遊間,聽到反對派又開始舊調重彈。一位大人忍不住站出來:「本官幫你們總結一下,你們反對顏、李二位進士入朝,就是因為以後會有其他女子爭相效仿,無人繡花縫補,無人侍奉公婆。還有別的理由嗎?乾脆一口氣說出來!」
劉大人怔了怔:「只這些還不夠嗎?從古至今,從民間到世族,都是這樣男主外女主內,今朝驟然更改,豈不使得結構崩塌?那些已經有了家室的可憐男子,又要如何面對夫人突然跑去讀書科舉的事實?」
曲紅昭打斷他:「劉大人,你覺得做針線活難嗎?」
劉大人不解她的用意,只搖頭道:「本官沒接觸過,但既然許多女子都學得會,想必是不難的。」
「既然不難,那你口中這些可憐男子,何不自己學著縫補呢?」
「男子是做大事的,豈能把時間都荒廢在這些微末雜事上?那還要不要讀書,要不要上進了?」
他的邏輯很完整,曲紅昭看得出他不是在胡攪蠻纏,而是真心實意地這樣認為。
「做大事?做什麼大事?」
「自然是科舉入仕,為國效力!」
「那麼現在,女子也要去做這些大事,為何你又要強求她們去做這些你口中的微末雜事呢?」
「可是……這些事總是要有人做的啊。」
「那為何一定要是女子?」
「男子更為聰慧,讀書進學后,考取進士的機會更大,」劉大人認真解釋,「而女子讀書幾年甚至十幾年後,很可能仍然考不中,這樣就把時間白白荒廢了,不若拿去做針線價值更大。」
曲紅昭輕聲反問:「如果她們做不到,你,你們在緊張些什麼?」
劉大人怔了怔:「這……這……」
趁著他啞口無言,皇帝笑了笑:「諸位愛卿可還有話要說?若沒有,明日早朝,朕便要為新科進士們加封了。」
看劉大人支吾以對,有人站出來接過話頭:「陛下,臣知顏、李二人之事已無法攔阻,但若將來有夫之婦效仿她們參與科舉,實在對已有家室的男子不公,不若禁止有夫之婦參與,只許雲英未嫁者科考。」
沒等曲紅昭開口,他身邊一位大人已經反駁道:「施大人,你這是什麼餿主意?那今後還有多少姑娘家願意嫁人了?」
那人頓了頓,也意識到自己沒有考慮周全,訕訕退後。
立時便有人補充:「施大人的主意的確不妥,但他的顧慮有理,不若在七出之罪中再加上一條——妻室欲讀書科舉者,夫家可任意休棄之。」
「七出之罪?」連早知這些人是什麼德性的曲紅昭,都沒想到他們竟能提出如此離譜的建議。
「沒錯,不去照料家人反而只顧追求自己科舉的女子是自私的,以此為據來休妻,臣認為並不為過。」
皇帝開口:「朕不同意。」
「敢問陛下是何緣故?」
「愛卿倒是打得好主意,若這條律令一出,天下人便都會以為女子參與科舉是件大錯特錯之事,還有多少人敢於嘗試?」皇帝俯視著他,「朕想鼓勵女子讀書,想開民智,想振興大楚,你為何反而想拆朕的台?」
這個帽子扣得太大了,那人忙道:「臣絕無此意!」
「沒有就好,」皇帝笑了起來,「既然如此,彭禮,明日早朝宣新科進士入殿,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