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曲紅昭雷厲風行,說走就走,話音一落,就起身打算出發。
纏雪跟在她身後,頗有幾分猶豫:「大小姐,周婕妤她大概不太吃好言相勸那一套。」
以纏雪對周婕妤的了解,此人向來小性兒,一直記恨著曲盈袖的「奪夫之仇」,可不是幾句話就能勸得回來的。
觀曲紅昭對其他娘娘都如此溫和,若對周婕妤也溫聲軟語地勸和,那她八成面上假意應承了,背地裡卻還不知怎麼揣測、防備呢。
大小姐不了解周婕妤的性格,怕是一份好心要白白浪費了。
「別擔心,我與周姑娘當年也算有過一面之緣,雖遠算不上熟悉,但也稍有了解,」曲紅昭對她微笑,看起來既溫和又無害,「再說,去試試又沒什麼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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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曲紅昭又問了纏雪一些問題,後者自然有問必答。
兩人很快到了永春殿。
宮妃的服色按品級有嚴格區分,不能逾矩,所以宮人們就算不認得這張臉,看到這身打扮也猜得到這位便是新入宮的麗妃娘娘。
「參見麗妃娘娘。」
聽到宮人唱喏,永春殿偏殿內一片兵荒馬亂。
周婕妤騎虎難下,只得躺到塌上裝病。好在那一張被嚇到慘白的臉,倒是省了塗粉偽裝的功夫。
入宮近一年,她已經少了些女兒家的天真,她很清楚,宮裡不比宮外,這裡的衝突再不是宮外那種貴女們之間的拌嘴鬥氣。
宮裡人鬥起來,是能要了人的命的。
何況,她當年指著曲盈袖鼻子罵她是個不知廉恥到處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怕是把人得罪狠了。
以曲盈袖這廝有仇必報的脾性,周婕妤也不敢相信她會放過自己。
周婕妤裹在被子里戰戰兢兢,著實不知自己當年是哪裡來的勇氣。
曲紅昭在宮人引路下,很快出現在卧房門口。周婕妤心下一緊,看著對方長腿一邁,兩步就到了自己床前。
新晉的麗妃娘娘這幾步邁得挺大,似乎不怎麼合乎禮儀,但這走姿行雲流水般,倒也並不顯得粗魯。
「嬪妾見過麗妃娘娘,」周婕妤做出一副虛弱狀強撐著支起身子,還十分逼真地咳了兩聲,「請恕嬪妾無狀。」
曲紅昭在床邊坐下,托著腮欣賞她裝病的模樣:「怎麼?當年敢對我出言不遜,現在連見我一面都不敢?」
周婕妤僵在床上:「娘娘,嬪妾偶感風寒,頭暈體虛,下不得床。慢待了您,請娘娘恕罪。」
曲紅昭手指在她腕上一搭,感受到她有力的脈搏,就知道她在裝病。
周婕妤被摸了手腕,心下悻悻,也不知曲紅昭動作怎麼這麼快,她想躲卻被直接按住,連忙道:「娘娘,若害您染了風寒,那可是嬪妾的罪過了。」
「行了,別裝了,」曲紅昭打斷了她的請罪,「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不用防備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若真要找你麻煩,你無論如何都躲不過,把自己嚇得龜縮在永春殿有什麼用?」
「……」周婕妤笑得尷尬,「娘娘何出此言?」
曲紅昭笑了笑:「你和我之間的仇怨,無非也就是退婚那一樁。但我覺得,這件事著實不能怪在我頭上。」
周婕妤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這廝果然是來戳自己痛處的,她不情不願地接話:「嬪妾自然不敢責怪娘娘。」
曲紅昭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也不惱怒,只是問道:「他若真喜歡我,怎麼會把那種事到處宣揚,難道和定了親的男子有牽扯,對我來說是樁好名聲不成?」
「他若不喜歡你,怎麼會為你退婚?鬧出這種事,對他自己而言又是什麼好名聲嗎?」
「一個少年愛風流的名聲罷了,有人會說他傻說他痴,但這世道對男子總是寬容的,大家笑笑也就過去了,沒人會永遠記得這種事。比起你我,他的損失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周婕妤聽了,下意識想爭辯,張了張口,卻又不知如何反駁,驟然聽了這樣一番話,她只覺得心下亂糟糟的,一時間垂首不語。
曲紅昭輕嘆:「看看這件事里你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什麼,而他又得到了什麼,你就該知道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誰。」
「他……得到了什麼?」周婕妤怔怔地問。
「名聲。少年人一時貪戀美色,總比背信棄義、明哲保身的名頭強上太多。」
「什麼背信棄義、明哲保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被退婚是什麼時候的事?」
周婕妤深吸口氣,語氣生硬地回答:「回娘娘的話,是建平三十一年五月。」
「那你還記不記得,趙知州出事是什麼時候?」
周婕妤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趙知州?」
「趙知州的事當年鬧得那麼大,令尊是他的同門師弟,你真的沒關注過此事?」
周婕妤臉色白了白,一時竟有些恐懼,腦海里那些隱隱的猜測,似乎就要被得到證實。
「也是建平三十一年……可是趙知州和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只不過是家父的同榜,又同樣拜過李學士做老師,就算有個師兄弟的名頭,但他們根本沒什麼交情的。」
趙知州官途比周修撰好得多,他其實不太看得上這個師弟,一直覺得他死腦筋,兩人私下不睦已久。
不過周婕妤可不願在曲盈袖面前矮一頭,這話當然不會說出口。
「我知道。」
「你知道?」
「趙知州和令尊政見相左,他們之間不但沒交情,還鬧得不太愉快。這件事你知道,我也知道,遺憾的是當年和你議親的人並不清楚。令尊想必也不會把與師兄不睦之事到處宣揚。」
周婕妤閉了閉眼:「你難道想說,他是怕我父親被趙知州連累,才突然悔婚的?」
「你不信?」
「我們兩家也算有些交情,他若要退親,直說便好,難道我還會痴纏他不成?他何必多此一舉拿你作筏子?何況父親並沒有被趙知州連累,先皇陛下沒有追究父親的責任,也沒有貶過父親的官。他何必急著撇清關係呢……」
你只不過是在為你自己開脫。
周婕妤到底沒有徹底失去理智,及時把最後一句話吞了回去。
曲紅昭屈指在她額頭上敲了一記:「當初你不明白,現在還想不通?周新柔,你進宮一年,膽子變小了,腦子倒是沒怎麼長。」
周婕妤驚愕地捂住額頭,這一敲倒不算疼,她被這略帶親昵的動作敲得一怔,剛剛的滿腔怒氣驀得泄了去。
「讓我猜猜,」曲紅昭繼續道,「他堅持退婚後,他父親是不是上門賠罪,說了些諸如犬子不懂事,自己攔不住他,但是已經重責於他之類的話?」
「……你怎麼知道?」周婕妤問出這一句后也反應過來,她還有什麼不懂的呢?無非是他們擔心被連累,想趁早擺脫周家這個親家,又怕說出去不好聽,便乾脆讓兒子拿曲盈袖當借口。
讓小輩背個貪戀美色的名頭,自然是比他們全家怕事悔婚說出去好聽些。
當時京里愛慕曲家二姑娘的男兒著實不在少數,拿她做託詞,既方便又可信,連定北侯府的人都並未起疑。
這個男人一家子,不過是用兩個女孩兒的名聲全了他們的體面。
「你可有證據?」周婕妤追問道。
「沒有,你愛信不信。」曲紅昭的勸解顯得非常不走心。
「……」周婕妤咬了咬牙,她嘴上不肯認,但想起父親當初那段時間的愁雲滿面,心下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那人家中也並非什麼高官顯貴,拿捏不準上意,便提前規避風險,似乎也不算什麼奇事。
只是她被退婚後丟盡顏面,被人指指點點,不停地被拖出來和曲盈袖做比較,家裡的姐妹面上安慰,話里話外卻也流露出兩分埋怨,覺得她帶累了家裡名聲。
周新柔那時候是個挺倔強的姑娘,對此當然不服,她還是她,憑什麼因為被退了次婚,就要被貶低嘲笑?
明明大家都很清楚,這件事並不是她的錯。難道貌不如人就活該被退婚嗎?
她還總聽到有人對她的容貌加以議論,說她確實不如曲家二小姐遠矣。甚至有不認識的人特地給她下帖子,就是為了看看她丑成什麼模樣,居然讓已經換了庚帖的准夫婿退了婚。
周新柔好歹也是個清秀美人,被這麼貶低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激得一時怒氣上頭去找曲盈袖的麻煩。
那段時日她算是嘗盡了人情冷暖,要不是機緣巧合進了宮,她這輩子還不知要怎麼樣。
她進了宮,才算揚眉吐氣了一回,你們造謠我是醜八怪,如今陛下封我做了婕妤,看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如今卻得知,原來那家人要退婚,是為了這麼個理由。
簡直可笑至極,毫無擔當。
周婕妤一時覺得他們可惡,一時又覺得自己實在蠢笨,就這般被他們輕易騙過,把仇恨都轉移到了曲盈袖身上,還當面去質問她,簡直是幫他們在眾貴女面前坐實了這個謊言。
怪不得當時曲盈袖要讓她待在水裡清醒一下。
她有種想大哭一場的衝動,但又不想在曲盈袖面前失態,只是有些彆扭地問:「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冤家宜解不宜結,」曲紅昭解釋,「你退婚的事,我們都是受害者,實在沒必要互相仇視。」
說來可笑,當初周婕妤被退婚時,連家裡的姐妹話里話外都怪她不夠有魅力,勾不住男人的心。
唯一一句「你是受害者」,居然從眼前這個人口中得到的。
周婕妤終於覺得眼前這張明艷的臉看起來稍稍不那麼討人厭了,心下微動,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可我們現在都在帝王後宮,總有要相爭的一天。你應該很清楚,不是你現在說不仇視我,就可以做到的。」
「我有什麼可仇視你的,你很得寵嗎?」
「……」周婕妤被噎了一下,嘴硬道,「我怎麼知道你這麼說是不是要降低我的警惕,然後藉機對付我?」
曲紅昭驚訝地反問:「我要對付你還用得著先降低你的警惕?是什麼事給了你這種錯覺?」
「……」周婕妤想哭的衝動被這三言兩語懟回去了,心下只覺得這廝還是這麼令人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