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小太監恭恭敬敬又給他盛了一碗,再也不敢多說話,忙不迭退下去。
嵇雪眠一邊喝,一邊覺得有點奇怪,按常理說喝這麼多酸的,胃裡早該反酸了,現在怎麼這麼貪食酸梅子湯?
想到這,他不得不放下湯碗,剋制食慾,抬眼,正迎頭對上段棲遲探究的視線。
嵇雪眠不疑有他,移開視線,緩緩擦掉嘴角邊的湯珠,又舔去了唇上水汽。
卻感覺到對面那人逐漸不正常的眼神,隔著美輪美奐的歌舞,穿過翻飛的襦裙裙擺,盯著他瞧個不停。
嵇雪眠不得不瞪他一眼,試圖警告他,誰知道他更加放肆,甚至漸漸浮上笑意,明目張胆,無視其他朝臣對他的恭維。
這明晃晃的視線如影隨形,看的嵇雪眠臉色微紅,皮膚下面緩緩流動的血液熱了起來,連手指都發燙。
段棲遲的指尖叼著一杯烈酒,看他就像看一盤可口的菜。
嵇雪眠很不習慣,卻只能如坐針氈,想逃也逃不開。
宮宴正熱鬧,卻被一陣楚楚凄厲的哭聲打斷。
一個身穿冰藍襦裙的人闖了進來,帶著珠簾遮面,叫人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一雙柔情如水的丹鳳眼看得起。
「她」正紅了眼睛,眼淚噼里啪啦從眼眶裡滾落出來,瞧著嬌媚可憐,惹人心疼。
尤其是「她」的鎖骨布滿了見不得人的痕迹,紅到發了紫,看得出來皇帝對「她」盛寵至極。
不過看在所有人眼裡,不過是個拿不上檯面的侍妾而已。
只有嵇雪眠眯起了雙眸,心口怦然。
是雪公子,他怎麼跑過來了?
段棲遲卻揚起了眉尾,看起來竟是不怕事大,一副準備看好戲的模樣。
嵇雪眠吞下一口怒氣,靜靜觀看著事態變化。
如果太過分,他絕不會輕饒了宣沃和雪公子。
震西王先說道:「這是皇上豢養的小美人?老臣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有這號女子存在?」
雪公子卻哭的惹人憐,「皇上,攝政王要關奴家的禁閉,他要奴家七天不許出門,您替奴家說兩句好話,求攝政王放過奴家吧!」
宣沃一看見雪公子,整個人都恍惚起來,他幾乎是狠揉兩下額頭,道:「誰讓你來的!攝政王為什麼要罰你?」
所有人都看向段棲遲,卻見段棲遲雲淡風輕地呵了一聲,「不自量力。」
雪公子臉色一紅,有幾分刻意:「皇上,您替奴家求求情吧,攝政王畢竟……」
「畢竟什麼?有事就來求朕,至於皇叔,」宣沃慢下語氣,「連後宮的事都要管嗎?」
段棲遲放下酒杯擱在桌面上,酒杯和桌面發出一聲重重的碰撞聲,明明沒用什麼力氣,卻讓周圍朝臣都倒吸一口涼氣,人人自危地低下頭。
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本王可以管,也可以不管。」
宣沃臉色更青白了,「你說,到底因為什麼?」
雪公子咬著嘴唇,說不出來話,「因為……因為奴家在湯泉宮看見,攝政王他……他和——」
嵇雪眠眉心一跳,出口砍斷話語:「皇上,皇帝家事不宜在朝臣面前提及,應當回後宮再議。」
「是家事嗎?」雪公子委屈道:「可奴家看見您和攝政王進了湯泉宮,您又怎麼解釋?」
眾朝臣嘩然,瞬間又變回了一片空寂,誰也不敢大聲喧嘩。
然而坐在嵇雪眠和段棲遲身側的朝臣們卻害怕極了,生怕這三個人當場發怒。
嵇雪眠閉了閉眼,他清楚雪公子的用意了,他在故意挑起事端。
段棲遲卻混不吝地笑了笑,「如你所說不假,本王賞賜嵇首輔沐浴湯泉宮,以禮待功臣,再合適不過。」
馬上就有人說:「自然沒有錯處,臣等還想沐浴湯泉宮,都沒這個機會!」
嵇雪眠身側的幕僚便道:「只是不知道,這有什麼值得這小女子委屈的?不會是攝政王您和嵇首輔發生了什麼口角吧?」
段棲遲想了想,居然說道:「是有些口角,嵇首輔替皇侄教訓了這侍妾一通。」
朝臣們不理解:「為何教訓?」
段棲遲狹長華美的眼睛笑的眯起來,抬手,指背擱在下唇上,似乎是思慮了一下,而後有些為難,「嵇首輔教訓他不守本分,脫盡了衣裳站在本王面前,平白叫人遐想,叫皇侄傷心。」
嵇雪眠深知,段棲遲這人顛倒起是非來,絲毫不讓惡徒。
死的說成活的,假的說成真的。
就算誰也不信,但是誰也不敢反駁他。
雪公子目瞪口呆,「攝政王您……您……皇上,奴家沒有,您明知道……」
說著,雪公子像是狠了狠心,一把將臉上的珠簾遮面撕了下來,轉過頭去,叫所有人把他的面容看了個清清楚楚。
「攝政王,您還要說,是奴家勾了您嗎?您是不是把奴家當成了嵇首輔的替身,侮辱了奴家,也侮辱了皇上?」
所有人震驚於雪公子的長相,看了看他,又看了神色陰晴不定的嵇雪眠。
嵇雪眠不語,「嘭」地一聲把手中湯碗狠狠砸在碟子里。
嚇的他身側的大臣們不由得躲了一躲。
段棲遲眯了眯眼,眉宇間隱約透出些暴戾恣睢的情緒來,呼之欲出,幾乎壓制不住了。
他的嗓音低沉喑啞,震人心魄,「來人,把雪公子帶下去,掌嘴一百。」
「慢,皇叔,您不能這麼對他,也許他沒說錯呢?」宣沃緩緩道。
這時朝臣才知道兩件事。
第一件,這侍妾是個男子。
第二件,千萬不要出聲。
嵇雪眠冷冷說道:「皇上,您如此偏袒一位侍妾,不怕臣用宮規斷了他的脖子嗎?」
嵇雪眠的聲音冷的像是天山的寒雪,如刀如鋒,他一開口,就連宣沃都不敢去看他。
因為嵇雪眠確實有這個權力,就算是先皇在世,帝師想要懲戒皇帝,整個皇宮都沒誰敢為皇帝求情。
更何況處理一個蠢笨如牛,多生是非亂朝綱的男侍妾。
宣沃臉子掛不住,和嵇雪眠針鋒相對道:「先生,您息怒。如果攝政王真的染指了他,朕一定要為他向攝政王要個說法,畢竟是攝政王有錯在先。」
雪公子坐在宣沃大腿上,用那張和嵇雪眠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臉,哭到不能呼吸。
段棲遲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著嵇雪眠。
那眼神里,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嵇雪眠看的明明白白。
段棲遲要忍不住發瘋了。
嵇雪眠騎虎難下,宣沃也正目光如炬地看向他,絲毫沒理會懷中哭啼啼的雪公子。
嵇雪眠不會包庇任何人,他長這麼大坦坦蕩蕩,從來問心無愧。
但是為了段棲遲,他可能要破戒一回。
嵇雪眠抖抖長袖,站起身來,身姿筆直如雪松,削瘦似一把利刃,彷彿不管他說什麼,都一定是確鑿的真相。
他穆然道:「臣只看見雪公子自己脫了衣裳,其餘的什麼都沒發生。」
宣沃仿若被雷劈。
他不甘心道:「先生,您難道相信攝政王沒做過,也大過於相信朕的判斷?您……」
嵇雪眠知道他想問什麼。
嵇雪眠理應當站在宣沃那邊,共同搞垮段棲遲。
可一旦撒謊,誣陷段棲遲確實欺負了雪公子,他嵇雪眠怎麼辦?
罵名遠揚,千古罪人?借著其他人的臉,同時蠱惑皇帝和攝政王?
雪公子背後的人用計,試圖一箭雙鵰,弄死段棲遲和嵇雪眠,用心何其狠毒?
嵇雪眠寧可下地獄,也不能被人詆毀清譽。
更何況,他對段棲遲了如指掌,說了相信他,就絕不反悔。
嵇雪眠想搞垮段棲遲,不屑於用這種下作手段。
嵇雪眠深呼一口氣,「臣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做出偏袒任何人的舉動。」
段棲遲整個人都愣住了。
而後,他久久地看著嵇雪眠,連眼眶似乎都在顫抖。
宣懿肅聲說道:「皇弟,你確實該收收心了,這樣挑亂是非的男子留不得,更何況,皇弟為什麼把一個長相如此相似嵇首輔的男子留作侍妾?」
此話一被他挑明,局面更加不可收拾,眼見著就要往無法挽回的境地走了。
嵇雪眠不能讓這火燒眉毛的事態發酵,至少在明天整個京城都傳遍之時,還能有拯救的餘地。
他此刻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這樣的場面,並非不能應對,只是需要委婉游之。
嵇雪眠抖擻衣袖,行了個禮:「臣不是逼皇上,而是警醒皇上,雪公子也並非留不得,只要皇上不耽誤朝政,問心無愧即可,臣心甘情願幫皇上打理奏摺,幫您勞逸結合。」
雪公子驟然停止哭泣,難以置信地看著嵇雪眠,似乎沒想到他會放自己一條生路。
同時很不情願,好像沒能成功調撥,但是已經被嵇雪眠全面攻破,不能再興風作浪了。
轉過頭來,嵇雪眠又靜靜道:「睿王殿下,世人萬千,相貌總有相似。雪公子承寵正盛,臣畢竟是外人,不能參與兄弟之間的事,還望睿王殿下多多以兄長的身份關心皇帝。」
宣懿靜默地喝了一口茶湯,沒說話,只是攥緊了拳,卻也沒反駁。
最後,嵇雪眠看向段棲遲。
他那雙眼睛已經變得通紅,烏沉沉的瞳孔深沉地像一片夜幕下的海面,看不出波瀾起伏,看得出危機四伏。
嵇雪眠緩緩欠身,恭恭敬敬:「攝政王陛下,微臣一向不說違心的話,今天當著群臣的面,微臣便直言了,攝政王心裡若有不滿,可以用各種手段懲罰微臣,唯獨請不要為難皇帝。」
坐在段棲遲身後的武將朝臣如履薄冰,坐在嵇雪眠身後的元老功臣亦是戰戰兢兢。
誰看不出來,嵇首輔正在堂而皇之忤逆攝政王的意願,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而攝政王居然沒有發飆,眼神稱得上陰沉,實在是可怕至極。
風暴中心的皇帝宣沃卻閉著眼睛,掩蓋了所有的情緒。
想來一個是戰功赫赫的皇叔攝政王,一個是把持朝綱的帝師首輔,為了這皇位,宣沃輕易不能倒戈任意一邊。
因此,本就分成兩派的朝臣們不得不更加忠心地站好隊伍。
說完一大堆話,嵇雪眠頓時覺得支撐不住了,手腳冰涼,像是整個人沉浸在了冰水裡。
他的心正砰砰直跳,呼吸不上來,因為過於勞神,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陣一陣的光暈,馬上就要站不穩。
他不由得捂著嘴唇,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
幾聲之後,指縫裡冒出鮮紅明艷的血漿來。
「老師!」
「嵇首輔!」
嵇雪眠抬手,制止要靠近他的所有人,低低道了一聲,「抱歉,臣先走一步。」
說罷,嵇雪眠轉身便離開,只是腳步跌跌撞撞的,扶著一路上能扶的一切事物,桌角,椅背,門框,樹枝,亭台,最後,他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抬頭一看,正是國子監。
身後突然傳來焦急的腳步聲。
嵇雪眠一瞬間很疲憊,他好想睡覺。
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覺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整個人緊緊抱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