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殺
「喂,你說,莫易會不會有事?」雲一枝看看天色。
「我不知道。」沈月關趺坐在藤榻上,閉目凝神,卻很有耐心地回答。
「可是……」雲一枝想了想,「我問大概二十遍了,你為何不會不耐煩?」
「因為不可以殺女人。」
「嗤——沈月關啊,我覺得你像塊冰冷的木頭。莫易呢,就像燒著的冰。」
「你有時間看著窗外胡思亂想,不如去廚房看看下女是怎麼做飯的。」
「奇怪了,你們神霄派這麼尊重女人,難道也是由女人來洗手作羹湯的?」
「你可以拜入本派門下,不就知道了?」沈月關完成一個周天的調息,不再理會雲一枝,穿好鞋子就要出門去。
「你去哪裡?快吃晚飯了哎。」雲一枝自動貼上身。
「我去看看玉刃。」
雲一枝連「我也去」亦懶得說,直接跟前跟後。
「奇怪哦,為什麼你叫你妹妹『玉刃』,莫易就叫她『小刃』?」
「莫易叫你什麼?」
「枝啊。」雲一枝美美地陶醉。
「他管所有的女人都只叫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不過在我家碰到點麻煩,所以就改成小刃了。」
「什麼麻煩?」
「嗯……要是我們都有命活下去,你就會知道。」
「什麼都神神道道的。」雲一枝撇了撇嘴。
剛走到玉刃的閨房前,就聽見下女的哭聲隱約傳來。
沈月關臉色不變地推門入去。
「少爺,二小姐,二小姐恐怕是不行了。」婢女哭成個淚人。
沈月關見沈玉刃的臉色簡直白成了一張紙的樣子,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而床邊的臉盆里已經吐滿了一盆子血。
「有沒有按照我說的用桑葉和決明花搗爛塞入小姐口中?」
「有,可是小姐支持不了一會就又嘔出來。」下女端起一盆散著污穢氣味的嘔吐物給他看。「怎麼辦,少爺,少爺你要救小姐啊!」下女嚶嚶哭泣起來。
沈月關深深吸了一口氣。
雲一枝一顫,一剎那之間,她分明感覺到沈月關動了殺意。
可是這裡只有三個女人。他要殺誰?
沈月關沉默一會,拂袖而去。
雲一枝好言安慰了下女幾句,趕緊跟了出去。
卻之間沈月關木然坐在院子里,任憑夕陽的血紅染赤他身上的白衣。
「怎麼了?玉刃小姐她……怎麼樣了?」
「紅丸對她的身體造成很大影響,然而最主要的仍是失血過多。」
「可是,你用桑葉和決明花來止血?」
「那個不是用來止血的。」沈月關嘆。「反而要讓她保持一定的血流和傷口的新鮮。若非如此,就算莫易找回來藥材,也已經無用了。」
「那你剛才,」雲一枝小心翼翼地問,「你……你想要殺那個下女?」
沈月關一震。「你感覺到我的殺氣?」
「是。只是剎那,但是強烈。」
「要為玉刃續命,除非從活人取血。」
「那,那就取好了,難道必定要殺人么?」
「你不懂的。神霄派續命秘法,必得找年紀性別樣貌相類的人,直接取心室中的血液灌入傷體內……」
「啊,我明白了,但是你又不可以殺女人,是不是?」
沈月關閉上眼睛。
雲一枝差點以為是錯覺。
這個男人的臉上亦會有如此痛苦的神色?
她作了一個決定。
「我幫你。借你的劍給我。」她毅然伸手。
「你?」
「我替你殺那個下女,為你妹妹續命。」
「不可以,我見而不顧,與親手殺人無異!除非被殺的人有意自盡,否則……」
雲一枝愣一愣。
「你等等。」她返身跑出去。
沈月關不是不明白她去做什麼。
他卻無力阻止。
夕陽完全地落了下來。
莫易,你在做什麼?
莫易正在控制自己的呼吸。
他整個人都被浸沒在巨大的水缸里。
他在計算,自己究竟還能堅持多久,才會吐盡肺中最後一口潮氣?
滑溜溜的感覺真是不好受。莫易誓回去之後他一定要向雲一枝學習,洗一個香香的熱水澡,再用犀牛角的梳子梳順頭,用清新的花粉撲遍全身。
因為他現在,很窘迫地浸在——油里。金燦燦,黃澄澄,炒在菜里會散出誘人香味的菜油里。
若仔細看就能分辨,巨大的,能夠容下起碼十個莫易的水缸里,只得莫易所在的中間三分之一是油而已。
兩邊的是水。
血紅的,水。
水和油之間互相抵擋又拉扯著。莫易透過油看見血紅的水,再透過血紅的水看見窗子外面的落日在濃重的色澤偏差下顯現出濃黑的顏色。
蝙蝠一樣的尖叫和厲笑開始回蕩在擺放水缸的屋子裡面。那聲音不成腔調,但是莫易知道,翻譯成「滴血」的語言,他們一定是在問,莫易啊莫易,你不呼吸呆在一團油里還能堅持多久?
莫易在等。
他覺得肺有種向外撕裂的感覺。
然而他仍然在等。
他在等,夕陽完全落下去的時候。
「少爺。」玉刃的侍女面如死灰地跪在沈月關面前。「奴婢死不足惜。但求少爺指點奴婢要如何去死才能夠為二小姐續命!」
雲一枝站在她身後,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沈月關終於咬了咬牙,看著雲一枝說,「我聽說如果有一把足夠鋒利的刀,有人能夠活著剜出自己的心臟。」他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完這段話。
「奴婢,」下女跪伏地上,「奴婢求公子賜刀——」
「行了行了,把你們家寶藏的鑰匙給我。」雲一枝有點生氣地擋到下女的前面,向沈月關伸出手。
「別看我,」雲一枝呵斥兩個瞪著自己的人。「你這個蠢丫鬟,沈月關是不會把牙匕借給你的,他擔不起干係,明白么?我們去沈家的那個什麼寶藏里找把寶劍出來,痛痛快快了了此事!」
白痴亦聽懂她的怒意。
沈月關只好苦笑道,「不用那麼麻煩,玉刃房中的牆上有掛。」
下女眼角含淚,向沈月關磕了個頭,轉身奔跑出去。
雲一枝跟出去,半晌,才提了一個血淋淋的小包進來。「我還以為某人和莫易有什麼不同,原來根本是我想錯。裴紫丹說得很對,神霄派的男人,都是一群變態老女人養的狗而已,下賤!」她狠狠地罵著,順手將小包砸過去。「你知不知道讓一個小女孩自己動手將自己開膛挖心是多麼殘忍的事情?有多痛苦,又有多殘忍?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殺多少男人都只是舉手之間的事情,卻要讓小女孩承受這種比殺要殘忍十倍的不殺的痛苦?……」
沈月關看了她一眼。「你慢慢繼續。」持著小包往沈玉刃的房間而去。
天終於黑下來。
莫易亦幾乎用盡了最後一口氣。
他咬牙,下沉,腳尖一點池底,振身而上。
兩側水中的血,空氣中零星散落的血腥,以及鬼魅一樣飄來飄去的東西,立刻纏上他的身。
青磷劍在這些雜碎近身之前,出鞘。綠幽幽的磷光觸到暗紅的血,瞬間將一滴一滴的血珠粉碎成為不再具有顏色形狀以及任何性質的極微小的顆粒。
只有在夜裡,青磷劍才能夠憑空自燃,擁有它作為青磷劍的本質。就如同血毒不能攻破油一樣,火毒最怕陽光。
為了這個理由,莫易在油中苦苦隱忍了數個時辰。
火毒天生可以壓制血毒。莫易已經下了解決掉這群討厭的傢伙的決心。
每一團血花,血霧,血泉被青磷劍破碎的時候,莫易都能夠感覺到躲在暗處一條生命的慘烈消失。
他知道自己的光輝戰史上即將加上一筆濃墨。
但是他亦很焦急。他懷中所藏的,是沈月關與沈玉刃翹以待的藥草。
繁星滿天。
沈月關將少女拳頭大小的心臟握在手中。那溫熱而跳動的感覺刺激著他的神經。
牙匕出鞘,在沈玉刃的腕脈處劃開小小的十字。而後他褪下牙匕的刀柄,取出藏在其中的一根金屬的空心細管,一端插入那個十字的中央,另一端插入了他手裡的心室。
看著一室溫熱精誠的鮮血流入沈玉刃的身體,沈月關才吁了一口氣。
「站在門口作什麼,來幫忙搗葯。」他不回頭,便知道雲一枝靠在門框上斜眼瞅著自己。
「我才不會幫你。」雲一枝斷然拒絕。
「別那麼固執。我會好好為她下葬。她全家都在府中做事,我少後會許她的家人入神仙寶藏任擇一件寶物作為補償。」他抬起頭,「再說了,原本是你提議要去殺她的,你現在那麼義憤填膺做什麼?扮女俠?」
「我只是不明白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麼。」雲一枝嘆了一聲,最終還是乖乖進來搗葯。「你們對女人究竟是什麼態度?到底是極度珍惜還是極度蔑視?你們把女子供在高台上,卻連殺她們都嫌污了自己的刀。」
「你不會明白的。」沈月關淡淡地答。「我或莫易,根本沒有所珍惜的東西,亦沒有所鄙夷的。我們更沒有義務解釋給你聽我們內心在想些什麼。事實上,你永遠都不能知道任何人心中的任何事,因為他就算說給你聽,亦可能在騙你。」
莫易挺直胸膛走出了那間房子。
他終於解決掉所有的滴血。
月已經上了中天。
他只要走進沈家的大門,再按照他所記得的方位通過九宮合道,便可以完成他的使命。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事情還沒完。
因為面前的黑色大門上,斜斜帖了一張暗紅色的紙條,上面用金墨寫了閃亮的三個字——還,沒,完。
瞬間,他與門之間的空間消失了。
說空間消失了,並非由於空間真的消失,而是可以出於各種原因。
比如,五感消失了,感受不到空間的存在。或,感受空間的人消失了,對他而言,空間自然不再存在。
然而莫易現在面對的卻是最為現實的一種——空間被填滿了。
夜色里,莫易和門之間那條不寬的路上排列了整整三排,每排起碼有一百個人,望也望不到兩邊。
三排全部都是女人。
有大姑娘,有小姑娘,還有老婆婆。但是全部都是有**有屁股的,女人。
每個人的眼睛都獃滯著。
每個人的額頭上都似乎貼著紙條。「殺了我才能過去!」
她們站在那裡,人偶一樣地,擋住莫易的去路。她們神志不清,卻流露出陰森銳利的傻笑。
紅丸。莫易閉上眼睛。紅丸做的好事。
這些女人當中,應該有七個紅丸化身,和一個真的紅丸,剩下些,都是被普通秘法迷失了心智的女人。
但是都是他不可殺的女人。
真是詭魅一樣的夜晚。
「剛才她看起來好多了,可是這會似乎又開始嘔吐。」雲一枝有點擔心地望著沈月關。
已經是深夜了。
「如果明晨莫易還不回來,就要再續血一次。」
雲一枝從椅子上跳起來。「什麼?」
「府中還有不少下女。」
雲一枝啪的一聲,響亮的耳光摑在了沈月關的臉上。
沈月關毫無反應地繼續說下去。「但是就算續血,玉刃的精神昏迷太久,醒來可能也會變成白痴。你若是見她太過痛苦,可以助她解脫。」沈月關說完話就走。
留下雲一枝呆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