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千尋
血決。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武功?
或,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種入了魔的詛咒?
烈火的氣息逼近。
眾人知道,若是仍沖不破這帶著血腥味道的壓力,便遲早要真的躺到火葬台上。
任伯川身上的衣衫已經激蕩到難以承受地地步,終於嘶地一聲,裂了一條口子。
眾人臉色齊變。
因為這代表,任伯川除了抵禦英敏帶來的壓迫,已經再無任何一點餘力。
楚雲是眾人當中唯一一個知曉「血決是什麼」這個答案的人。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可以有辦法應對。
她的眼中,那條血的河流從英敏的眼中流了出來,一點一點,一絲一絲,朝自己壓過來,彷彿一旦衝破某個閘門,便會奔流而來將自己淹沒一般。
絕色七姝中的幾人,忽然慘叫了出來。
其他人頓時覺得身上一松。
只見她們肢體不斷划動,似乎墜入了一條虛空中並不存在的河流,不斷掙扎撲騰一般。而那條河流,一定很燙,很灼熱,因為她們是如此地悲慘,翻來躍去,輾轉哀嚎。
內功較高的眾人明白,那條在自己眼中尚未衝過來的天上倒掛下來的血河,在她們的世界里,已經破閘而出。
「神霄派門下,居然對女人下毒手?」身上壓力因那幾個絕色女的受難而減輕,沈玉刃終於可以厲喝出聲。
「她們會瘋,不會死。你也一樣。」英敏的身形忽然又不見了,沈玉刃驚訝地現,她原以為的對話對象,竟然只是一個影子,是殘留在那處的英敏的舊影而已。
「會死的,有三個。」身形不見,影子卻仍在開口說話。
「哪三個呢?」影子自問自答。「一個老男人,一個小孽種,還有一個新鮮水靈的女人,是唯一可以殺的女人。三個死,九個瘋。全部也逃不過去。一個也逃不過去。」
影子的說話如魔音一般。
沈玉刃卻沒有辦法去分辨他在說什麼。
從說話的人變成影子開始,她便明白,她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境地。
危險到如果放任自己繼續去看去聽,她真的會如英敏所說,步入瘋狂。
轉眸——她現,她竟然已經找不到其他人的蹤跡。
任伯川,楚雲,連小開,白慧儀,絕色七姝,全部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
可以推論,在她們的眼中,她亦消失了。
每個人被分隔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封閉的,無人可以救援的。
周圍悶悶的氣流開始旋轉起來。腳下不知道何時開始,已經踩在了血汪里。
沈玉刃坐了下來。
她皺緊眉頭,忍住欲嘔的血腥味道,與明顯會將衣襟染濕的那種難受感覺,坐了下來。坐在了血流里。
她閉目,收斂了所有的感官。
不看。不聽。不聞。不想。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她封閉她自己。
這是唯一可以救自己的辦法——因她知道,英敏不會直接動手殺她。
但是對於其他人,她已經無能為力。
任伯川則仍能看到周遭。
雖然那血河已經逼近到他的腳下,他仍能清晰地看到,絕色七姝互相摟抱著,似乎在平地上游水,咿咿呀呀地叫著,出無謂的聲音。沈玉刃盤坐在地,緊閉雙眼。白慧儀退在角落,用一張符暫時維持住自己。而楚雲和連小開——則被籠罩在一團光里。
一團火色的劍光。
將他們徹底困住,卻還未動的劍光。
英敏要親手殺了楚雲。
不藉助血決。
而是用他的火霆劍。——上一次就該了解的事情,拖成了一個噩夢。
一個關於玉痕,關於延秀門,關於狼狽和刺痛的噩夢。
雖然擁有血決算是一種補償,然而,他更希望親手洗雪這種噩夢的起源。
更何況,自從那日之後,他竟然常常會在夢中,一再地重複那日所見楚雲與連小開交媾的畫面。
他要斷絕一切應該斷絕的。去除一切不應該存留的。用他的劍。
楚雲被隔在血決外面,稍覺安慰。她看一眼連小開,連小開正看著她。
那十五歲的少年,確有十五歲的眼神。
他堅定,害怕。他澄澈,迷亂。他欲要保護她,又期冀她的保護。
身體相交過的兩人,原是該死在一處的——楚雲的腦子裡面忽然浮現出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火霆劍和死亡就要撲面而來的時候,任伯川動了。
他是在場內功最高之人,亦是最晚被血決攝懾之人。
就在血決的威力終於快要逼到他靈台深處之時,他選擇了動。
他攻擊英敏。
火霆劍上的攻勢,被任伯川全數引了過去。
一碰之下,任伯川似乎清醒地全盤模擬出了宋情生當日的感受——可怕的神霄派。可怕的武功。只要比他弱,哪怕弱了真真少許,也便是一招之內的勝負,毫無可以轉圜的餘地。可怕的徹底。徹底的可怕。
任伯川面對著這可怕,卻精神一振。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武功,應該比眼前的少年更勝一籌。
在江湖中打滾了這些年數。若是真敵不過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年,他豈能風光逍遙地縱意花叢,直至今日?
楚雲緊緊抱住了連小開。
任伯川終於揮出他的全部實力,也將英敏的所有戰意吸引。
血決在英敏的操控下,並未向他們二人襲來。
一個空擋。
不是來自招式,而是來自於人事的空擋。
楚雲和連小開似乎福至心靈,齊齊抓緊了這個空擋——兩人躍起來,以他們所能夠達到的最高的速度,逃走。
他們不是少俠俠女,談不上什麼俠義道。他們初嘗人生之美,還未留下一男半女。所有人在江湖中行走,擎著刀頭舔血的大旗,心中卻是永恆不變的簡單共同信念——活下去。
奔跑的姿式在這個時候,成為一種獸似的本能。
他們跑,跑,跑。
然而雙手,卻始終相牽。
一片黑幕中也會有晨星。除了生命,也有其他想要珍惜的東西罷。
他們向前跑。
那一剎那,封閉自己的沈玉刃,千鈞一符的白慧儀,瘋狂中的七姝,對招中的任伯川,都分出一部分靈魂,推他們向前,要他們快,快,快!
似風,似詩。
任伯川的攻擊無懈可擊。
英敏的回應也簡單而直接。
任伯川憑藉理智,知道自己會贏。
然而他的理智卻在一陣痛徹心扉的劇烈拉扯中,徹底失落。
他從血決中掙脫出來招——事實上,是他以為他從血決中掙脫出來招——血決似乎一個深深的潭,在他出招的那一刻,已經團團圍住了他的雙腳。
那是雙腳生生與身體分離的劇痛。
繼續攻擊下去,便是上半身與下半身的永別。
不再攻擊,則是那汪熔岩一樣的血潭,以及英敏簡單有效的穿心劍招。
剎那間,多少人事在任伯川的眼前掠過。
花叢浪尖。
迷人的**。
優美的刀。
世人敬他一句任大俠。
團團轉,轉來轉去,竟老了。
夢中的女子。
恨過的。
厭怨的。
想要執取的。
終於放棄。
終於,將一切換成一句放棄。
他不能夠承受。
他不能夠以雙腿為代價去換一個虛無縹緲的勝利。
他撤招。
被血潭拉回去。
沒有腿,毋寧死。死比較溫和清澈。而一個殘疾,必將趟盡世間渾濁。
英敏冷笑地看著任伯川被虛擬中的血潭吞了下去。
他不再進攻,而是一轉身,向楚雲和連小開追去。
血腥味道隨著風飄來。
楚雲和連小開慌不擇路,竟然去到了來往繁忙的大道上。
他們橫穿過人流車流,傳向了山林。
一道血跡也緊追著過去,在驛路上劃出一條駭人的傷疤,震驚住了無數行人的腳步。
「前面有個破廟……我們……進去!」
越複雜的地形,越是有利於逃走。
楚雲之前所受的絕色七姝加諸的內傷,在一陣疾馳之後轉重,她一停下飛馳而跨進破廟,胸口便湧上來一口熱血。
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連小開扶助她身體的手卻敏銳地感到了,緊了一緊。
「咦,兩位看起來被人追殺?」
破廟中竟然有人。
不止一個,而是五個。
五個模樣古怪衣著奇異的男人圍坐在一起。
「好熟悉的味道……兩位難道是被我們的兄弟追殺?」另一個男人笑著問。
楚雲一凜,隨即確定這些絕非神霄派門下。
「你們快滾。」她無時間多說什麼,只是儘可能地給予這些無辜路人以警告。
「呵呵嘻嘻……」五個男人笑起來。「你叫我們滾?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楚雲眉頭一皺。她無時間,亦無精力。「算了,小開,我們走。」
「等一下!」其中一個男人晃了一晃攔在了楚雲和小開身前,看起來武功不弱。「兩位身上一股血腥氣味,是不是被滴血追殺?」
「滴血?」連小開皺眉。這不是他第二選擇要加入的殺手組織么。
「是啊是啊。」又一個男人興奮地道,「若是被我們的弟兄追殺,兩位就不要逃了,還是慢慢地想個死法吧,保證滿足你們一切要求!」
楚雲嘆口氣。
「哦,果真是被滴血追殺么?」五個男人一陣亂笑。「你們是誰?江湖上新近出現的少年男女不多,你們是藍田雙煞?還是蕭飛鴻和他的姘婦?……似乎年紀又不像了點……」
亂七八糟。
這個亂七八糟的江湖。
楚雲有點認命地閉上眼。「來了。」
「啊,好濃重的血腥味,是哪位兄弟……」男人熱情地迎向破廟的門外。
火光一現。
那個熱情的男人消失於這個世上,只留下兩半熱情的身體,左半,和右半。中間的截面,被烤得生熟恰當,滴血不漏。
英敏如死神一樣,踏了進來。
阻礙他的人都要死。
除非是女人。
楚雲之外的女人。
變故起於突然。
廟中那四個男人凜然站了起來。
「滴血劉卿,滕俟賓,胡年,司徒翠硯請教。殺人誰?!」
盜亦有道。
殺手相見,也要先見個禮。同道中人,謀生不易,能夠相互扶持的,就不要互相屠戮。
只可惜,遇見的是神霄派。是英敏。
「殺人么,自然是閻王。」英敏定定地笑,火霆如火,如霆。
瞬間,那四個男人消失不見,空氣中卻浮起來一滴一滴的血滴。
「螢火之光。」英敏冷冷一笑,笑意中都是寒薄。
他的身後,血的河流倒掛下來。
楚雲和連小開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看。
手挽著手。
看著那些血滴熔在了血河裡,絞肉一樣絞成血的碎末。
看著那些血飄忽幽暗,迎著火霆劍的光華生生滅滅。
看著那些血終於消失成為一些映像,只留存於眼帘中的剎那,而失去了實體存在的永恆。
英敏殺人。
滴血被殺。
看起來十分妥當。十分理所應當。十分穩陣。十分理智。
無論接下來,自己與小開的死會否同樣妥當,同樣理所應當,楚雲亦決定,無論如何,要一戰。
戰死。
是死,亦要做盡一切努力,迎上去。
主動地死。
英敏轉過身子,眼神陰陰地看住最後剩下的兩隻活物。
「該結束了。」
他出劍。
三天之後,楚雲再醒來的時候,卻已經失去了此後的一切記憶。她的生命歷程似乎到此為止。
她只記得,英敏說了一句——該結束了。
然後就真的結束了。
她卻還活著。不知道為什麼還活著地活著。宛如一場大夢。
然而醒來之時之處,又提醒她一切非夢。
非夢,卻是什麼?
連小開呢?他徹底消失掉了。
英敏呢?他奇異地不再出現。
楚雲每每懷疑,是否,瘋的是她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瘋狂想象?
沈玉刃每日都用盡辦法誘導她回想當日情景,卻令得她在現實與夢幻之間不寒而慄。
「那日慧妍雅集大批英雄豪傑趕到,將我們救了出來。我和白慧儀無礙,任伯川受了重傷,需要仔細調養,絕色七姝卻已經瘋了。所以,四大美人的選舉要延遲至少一個月舉行,待任伯川傷愈再作打算。」沈玉刃向她解釋道。「明日我們就到碧雲城了,我應承帶你去找的人,一定不會食言。」
楚雲應了一聲,痴痴地望著馬車外面的景物。
那日究竟生了什麼?
連小開在哪裡?
她想著想著,有時竟然會心痛如絞。
小開,小開……你,在哪裡?
你究竟在哪裡?
連小開在一個洞穴里。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石頭在一個地下湖邊。地下湖的對岸,另一塊大石頭上,坐著一個長披肩的男人。
長遮住了他的面目,然而他的聲音,卻好聽得如同玉石一般。
地下湖幽幽暗暗。天光黯藍。
那個男人的眸子中,映射出寶石一樣的星光。
喜陰的水鳥掠過湖面,從洞口飛了出去。
他很隨意地坐在那裡,卻好像一個皇帝。
連小開看了他很久。
他問,「你是莫易?」
對面的男子答。「我是莫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