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霄舊夢

第一章 神霄舊夢

好大一個城。

這個城,實際上更似一個國。

有田,有村,有野,有郊,有園,有庄,有集,有鎮,有城。

馬車駛入第一道城門之後,是一個小小的邊境市集。然後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郊原。再然後慢慢繁華起來,最後到達的是這個大城的中央,城中之城,城中之京。

碧雲城中的碧雲城。

繁忙的人流,警惕的城衛。沈玉刃將一張名帖遞給身旁的教習,教習再遞給車夫,車夫去向衛兵報關通行。

衛兵示意馬車在城側稍候。

少待,一名官員急急過來,抱拳施禮,向車夫說了什麼。

馬車轉了個方向,朝南面駛去。

不遠處,另一個不常動用的側門早已大敞。神仙洞府的華麗馬車緩緩馳入。

那條路上早已經做好準備,行人一色全無,只有兩側兩列威武的甲兵如雕像一般凝立。滿地都是閃閃動人的金色方磚,方磚中央鋪著長長的大紅地幔。

前方是一座漢白玉雕成的小橋。過了橋,就是碧雲城的皇城禁苑——「雲宮」的範圍所在。

馬車停在了小橋前面。

古樸凝重,而又高亢悠揚的樂聲由遠及近而來。

沈玉刃輕輕拍了一下神情獃滯的楚雲。「下車了。雲一枝來了。」

楚雲一驚,才轉過神來。

沈玉刃見她反應遲鈍,無奈只得吩咐風無際、余若何兩位教習扶助於她,自己當先跳下了馬車。

她緩緩走上小橋,停在了橋拱的最高處,凌風而立。

前方,一眾衣著如神如仙,峨冠博帶,古意盎然的官員宮娥魚貫而來。

最前是吹奏雅樂的兩班小童。之後則是文武兩班官員。再后數十名美貌宮女持著輦扇宮儀,簇擁著一名女子緩緩走來。那女子體態十分豐潤,看起來三十齣頭的年紀,盤著繁複的高髻,穿著復古式樣的低胸長衣,裙裾拖出數尺,由兩個垂髫小童托在手中。她懷中似乎抱著個似貓非貓的圓圓寵物,眉目之間甚是慵懶,雖不算是什麼絕頂美人,卻也在不經意間透出華貴之氣。

兩側甲兵訓練有素地依次跪倒,「參見城主」之聲喊得震天徹底。

沈玉刃有點百無聊賴之感。

誇張,真是誇張。

雲一枝還真以為自己在做女皇不成?

一個眉清目秀,衣著華麗的小男孩越眾而出。「來何人?因何不參拜本城城主?」

沈玉刃又好氣又好笑。「你又是何人?」

「我乃碧雲城大宰相雲勇是也!」

「哦。」沈玉刃有心逗他。「你就是那個被雲一枝幹凈利落地除掉的那個世子云一絛的兒子?沒被斬草除根,還被許了一個宰相的虛銜?」

「你你你——我父王是得了急病而死,不許你污衊我姑姑!」

「父王?……」沈玉刃朝天翻了翻白眼,覺得完全沒辦法和這群過家家過得不亦樂乎的人們溝通。「雲一枝,你玩夠了沒有?!」

「呵呵呵呵……」雲一枝嬌笑著邁前幾步。「雲勇,」她低頭對小男孩說話,「你連這位也不認識,這位可是碧雲城的皇親國戚呢,是本城主的小姑啊!還不快給沈阿姨見個禮?」

沈玉刃長劍出鞘。

「雲一枝,閉上你的嘴。誰是你的小姑?!」

「小刃啊,想當年我們夫婦二人為了接上你的舌頭,費了多少功夫心血哦……你叫我一聲嫂子,也不為過吧?」

「住口,不許叫我小刃!!」沈玉刃一道劍氣直擊向雲一枝的腳下。

雲一枝動也不動,身側自有武將出來化解。

「好兇悍的家姑!」雲一枝咯咯笑道。「幸好外子肯入贅本城,不然我要是嫁到神仙洞府,一定會受苦呢。」

「雲一枝,你不要臉就算了,別扯上我二哥。」沈玉刃冷笑。「他要是明媒正娶昭告天下同你成婚,我便叫你一聲嫂子也不是不成。只是這麼多年你們兩個沒名沒份的,你以為我哥對你有幾分認真?」

「名分這種東西,」雲一枝一點也不惱,笑得如花枝燦爛。「哪裡比得上及時享樂重要?好啦好啦,不玩啦。我說沈洞主,不管你認不認這份香火緣,我總也排出了碧雲城的至高大禮迎你,你對我也客氣一點嘛,月關的面前,還要一起講話的是不是?」

沈玉刃冷冷轉過頭去。

「我們入內宮飲茶聊天吧。」雲一枝笑嘻嘻地招呼。

雲宮之豪華舒適之處,比起真正的皇城禁宮,亦絲毫不遜。

雲一枝的寢宮門前擺放著兩盆開得正好的大麗花。花是嶺南最最普通的花,卻嬌艷明麗,和雲一枝本人相得益彰。不過,若有識貨的行家便知道,那兩個花盆實是秦前古物,上面刻滿書同文之前百越之地自己創設的文字,本已是世間難求的古董文物,雲一枝竟然集齊一對,還施施然用來種植普通的花木。這份氣魄,縱使同樣出自富豪榜三甲世家的神仙洞府的沈玉刃,也不免為之咋舌。

其他擺設用品,亦是真正的富豪作派。隨隨便便,十分低調,一個茶杯就足以抵上普通人家一輩子的勞苦所得。

「你倒真會享受。」沈玉刃、楚雲等人被引進寬大的坐榻之內。面前的小几上,一高一矮兩個水壺相映成趣。宜興陶壺簡單古樸,似是手工新制,其中是上好的烏龍紅茶,香味四溢。琉璃高頸壺似是波斯之物,盛著色澤鮮如玫瑰的葡萄美酒。冷熱茶水,任君品嘗,若是還不滿足,一盤盤剝好的妃子笑誘人地呈現在面前,雪白的果肉似少女雪白的**一般,邀人品評。

「過獎過獎。蜷居城內,不過如南柯郡守一般。玩玩鬧鬧,真正要應對江湖,還不是得勁裝伏草,黃塵染眉?」雲一枝懶懶地倚在錦墊上。

沈玉刃不與她客氣,拈來一枚荔枝放入口中。多汁的鮮甜滋味,任是誰人也不會討厭。

「這位姑娘似乎滿腹心事?」雲一枝好奇地打量楚雲。「不嘗嘗冰過的葡萄酒么?有什麼憂愁苦惱,瞬息全消。」

楚雲木然搖頭。

沈玉刃看看楚雲,欲言又止。「……她是我的朋友。我們有事要見二哥,你儘快替我安排吧。」

「這個恐怕有些困難。」雲一枝頗為真誠。「你們有什麼事,可以先告訴我嗎?」

「哼,等我見過二哥,你再去問他不就好了。你們不是十分恩愛么?」

「恩愛是恩愛的。」雲一枝答得甜甜膩膩,如二八少女一般。「只可惜現在連我也見不著他。他在閉關,不知什麼時候才出來。」

「我聽過你許多故事。」連小開道。「你是個很厲害的人。」

「是么。」

「不過,楚雲未及告訴我後來的事情。你當年究竟遇到了什麼?在神霄山上究竟起了什麼變故?」

「看來你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

「我不是喜歡聽故事,而是對你感興趣。」

「你為何對我感興趣?」

「你先講完故事,我就告訴你我為何對你感興趣。」

「呵呵。」對面的石頭上傳過來一聲輕笑。

如玉石相擊,十分好聽。

「這個故事並不長,亦不複雜。」莫易道。

有一個殺手,同另一個殺手,是一對好朋友,是彼此相互信任的兄弟。

他們的江湖途中,出現了一個女人。

一個熱愛男人的女人。

她是第一個殺手的情人,卻忽然迷戀上了第二個殺手。

兩個殺手經歷了一系列的血腥殺人被殺,追蹤逃亡之後,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山頭。

迎接他們的,竟然就是那個女人。

她淺笑盈盈地站在山門之內。

「雲一枝?為何是你?」

「不止我,還有……紅丸。」

紅丸是一具屍體。

一具身上有著青磷劍致命傷口的屍體。

一具被青磷劍所殺的女人屍體。

「殺紅丸。對雲一枝始亂終棄。同白春生下私生子連小開。逼殺白春。同沈玉刃私自訂婚。與滴血結仇。執行任務不力。」

這是當年莫易被指控的七條罪名。

雲一枝是主要證人。另有監察護法喬淑成為旁證。證物則是紅丸鐵一樣的屍身。

莫易一項都不認。

他隨便扯謊——紅丸是自己撞劍自殺。雲一枝是個婊子。白春是自願自裁。沒同任何人訂婚。事實與胡說齊飛,狡辯同冤枉一色。

他不認,神霄派也無可奈何——除了找沈月關取證。

沈月關若說,莫易沒有做過這些,那麼,紅丸就是撞劍的,雲一枝就是個婊子,白春等等,死無對證,一切等於沒生。

這本是一件極為有利的事情。

以沈月關和莫易的情誼,他怎麼可能作出第二種證詞?

事實是,沈月關作出了第二種證詞。

他說,他不知道。

他選擇沉默。

雲一枝便驕狂起來,步步進逼。

在後來的傳說中,人們推測,雲一枝用了一些東西來威脅沈月關,要沈月關沉默。

那些東西是,比如,沈月關對某個婢女的殘忍,或,船上的一些風流韻事。

而沈月關亦受到另一些東西的誘惑。

比如,第一護法同第二護法之間的排列。

總之,這樣的沉默成為了所謂的「紅丸案」中最大的推進力。

結局很殘忍。

第一護法被處死。

由第二護法親手執行。

第二護法承受不住壓力,隨後掛劍求去。

後來,據說,第二護法同他的家族為了某種原因而決裂。最後,他去了碧雲城。

「這個故事有問題。」連小開大聲抗議。

「有什麼問題?」

「有三個問題。第一,動機,雲一枝的動機?」

「她愛上沈月關,想要得到他,帶走他。」

「這也算動機?」

「她本來就與情教有密謀,再加上,她實在是一個做事情全憑一時喜怒,全無理性的女人。」

「聽起來你似乎並不恨她?」

「第二個問題呢?」

「——你還活著。你為何還活著?」

莫易輕輕笑起來。

他大笑的時候如玉石對擊,輕笑的時候就如玉珠輕碰。

「因為沈月關沒有殺我。他只是挑斷了我的全身經脈,將我從山上扔了下去。所以我只能坐在這裡,不能站,不能走,也不能行。我哪裡也不能去。」

「——難道之前你沒有能力逃?逃下山去。以你的武功,為什麼任人宰割?」

「這是第三個問題?」

「……」

「因為我中了怨體,沒有人幫我解除啊。」莫易輕輕鬆鬆地答。

連小開一時語塞。

「沈月關就獲得了上殿的解救呢。」他口氣平靜,似乎有羨慕之意。

連小開頭腦脹,一時替人覺得冤屈不值,一時深感江湖險惡,一時又在想,這個故事究竟還有什麼漏洞,為何他總覺得不對勁?

「二哥閉關?為什麼?」

「因為……」雲一枝神色凝重起來。雖然早已摒退左右,卻還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因為綠幽靈。」

「綠幽靈?是什麼?」

「你們身在北方不知道。」雲一枝苦笑。「南方已經為了那些怪物翻了天了。」

「怪物?究竟是什麼?」

「是一些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東西。通體綠色,半虛半實,如煙如霧,可以任意變化各種形狀。它們已經在南方作下十三起案子,被殺的有平民,亦有武林高手。死全部是被驚嚇而死,死後被吸盡體內所有精元,變成一張乾癟的人皮。」

沈玉刃打了個寒顫。連心不在焉的楚雲也微微動容。

「如此說來,這東西跟武功沒有什麼關係,應該要找道術高人才能對付。」

「你們神仙洞府不就是道術世家么?」

沈玉刃苦笑。「我可是不太懂的。」

「你不懂,月關卻是此中高手。」

「我哥?——不是吧,他何時變得如此憂國憂民,心懷天下起來?」

「不是心懷天下……」這次輪到雲一枝苦笑。「因為十三件案子中,最後的五件,全部生在碧雲城。」

「原來如此。……那,我們豈不很危險?」

「放心,它們應該不會傷害你。」雲一枝若有所指。

「哦?」

「知道它們為何被叫做綠幽靈么——因為它們的身上,全部帶有『幽靈界』的氣息。」

「啊,神霄派?」沈玉刃和楚雲對望一眼。

「不是……不是普通的幽靈界。」雲一枝第一次笑得如此難看。「是青磷劍所結的那種幽靈界。」

「那麼這十三年中,你是如何過來的?」連小開好奇地問。

「坐在這裡修鍊。」莫易似乎在笑。

「那些……那些救了我的綠色妖怪就是你修鍊出來的?」

「那些就是我體內的怨體。我一度想設法去除它們,後來慢慢想通,不如將它們修鍊成實體,再來供我驅使,反正我自己不能移動。」

「天……」

「事實上,它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那日若非你對著怨體忽然喊出我的名字,我又剛好感應到,你也將成為它們的食物。——你為何會喊出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可能因為那些怪物沒有殺楚雲的關係。忽然就脫口而出……你認得楚雲?」

「我記得她的樣子。當年放跑我辛苦抓來小兔的小花婢……居然出落成如此一個美人。我怎麼捨得叫怨體殺她,只是讓她好好睡上一覺,然後將所遭遇的事情徹底忘記。你是她的情人?」

「我是他的丈夫。我……」連小開鼓足了勇氣,問他想要知道的問題。「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知道,她喚你小開。」

「小開,我叫連小開。」他顫抖著,「……我,是不是你的兒子?」

「是莫易?!」

「我問過月關一萬次他究竟有沒有殺莫易,都得不到答案。」雲一枝臉色慘白。

沈玉刃笑起來。「果然。果然。莫易若是未死,第一個要找的,就是你們這對……」她想了半日,將辱罵的話語咽了回去。

「好歹是你的親哥哥,你就那麼高興?」

「我還是跟當年一樣。就當我沒有認識過莫易,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二哥。雙方恩義,一併斷絕,既無所愛之仇,亦無所親之誼!」

「這話好像不是你說的,是沈仙刀說的吧。」雲一枝嘆氣。

「總之不管如何,我的態度仍是一樣,我誰也不會偏幫……只是莫易,莫易他真的還在世間?他……」

沈玉刃話音未完,只聽啪的一聲,楚雲手中的琉璃杯被生生捏破。

她全身都在抖。

「莫易……小開……小開……莫易……」她喃喃如囈語。

「她怎麼了?」雲一枝奇怪地問。

「……告訴你亦無妨。她是神霄派的女史,她的情人乃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名字叫做——連小開。」沈玉刃無奈地答。

不出意料地看見雲一枝對這個名字的反應。

沈玉刃吸口氣,繼續道,「我帶她們南下求證,就是想知道連小開是不是莫易的小孩。可是半途遇上變故,那個孩子失蹤了。——雲城主,當年之事你最清楚,你現在也不必害莫易或是圖謀我哥,你說實話,連小開是不是莫易的後代?」

楚雲怔怔地盯著雲一枝。

沈玉刃有點不安地看著雲一枝。

雲一枝沉默了片刻。

「月關曾經對我說是。」她說了一句實話。

「你是我曾愛過的女人所生。」莫易終於答。

連小開劇震。

這句言語,在他聽來,和一個「是」字並無區別!

他激動地從岩石上爬起來,差點滑倒。

「那麼,我可不可以,叫你一聲……爹?」

莫易朗笑。「你不如叫我師傅。」

「嗯?」

「你要是能繼承我畢生所學,說不定能活過二十歲。」

「什麼?」

「你還不知道自己所練的內功已入魔門染凈之法么?你練功雖可一日千里,壽命卻也大大縮短,能否活到你練成絕世武功的那日,亦是未知之數。」

「??……!!」

「誰教你的內功?是不是存了心要害你的性命?」

「不會的,不會的!老婆不會害我,不會的!」連小開一個不穩,從石頭上跌了下去,落到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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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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