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廚子屠雄
屠雄有一個好名字。
這個名字本來該用來行走江湖的。別人向你喝道,「報上名來!」你雄赳赳氣昂昂吼回去——「老子屠雄!」多麼地英武威風!
只可惜屠雄生錯了人家。
他生在了一個三代都是燒淮揚菜的廚子世家。
而且,和一般某某世家的子弟就會叛逆某某不同,他很正確地遺傳了對廚藝的才能與興趣。屠雄從七歲起開始學習廚藝,十四歲的時候已經可以到碧雲城最好的酒樓打雜——
沒錯,屠家三代之前從淮安遷到了碧雲城,從此就在這個氣候濕潤、自成一派的地方定居下來。碧雲城雖屬嶺南,卻有不少來自天南地北的移民,淮揚菜,四川菜,京魯菜等等都在城中擁有穩定的市場和消費對象。
在碧雲城最好的酒樓打雜四年,學全了一手好粵菜之後,屠雄就接手了自家的酒樓,創出將淮揚菜與粵菜結合的嶄新菜式,受到了食客的大肆歡迎。
所以,屠雄雖然沒能夠威風凜凜地行走江湖,但在廚子的世界里,他無疑已經是一個強。
這種強的地位,在他被雲宮封為御用廚子,每個月進宮三次為城主以及他神秘的客人烹調淮揚菜的時候,更是達到了鼎盛。
屠雄甚至起了功成身退的念頭。
只可惜,念頭只能夠是念頭而已——他還退不了。
他十八歲娶妻,妻子雖不美貌,卻十分溫柔賢惠,小夫妻兩個恩恩愛愛,一轉瞬已經十多年過去。屠雄的妻子給他添了三個女兒。
現今,大女兒已經可以在廚房掌勺了。小女兒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幼兒。
屠雄卻不能把他的廚藝,全數傳給他聰明伶俐的女兒們。
女子如廚,小菜清湯固然拿手,若是要做猛火爆炒,生猛海鮮,剔骨剁肉之類的大活計,終究還是欠了一口氣。——廚子的家業,本還是應該傳給兒子的。
可是屠雄沒有兒子。
自從第三個女兒出生之後,屠雄就變得有些悶悶不樂。
屠妻也是個明白人。兩口子都已經三十開外,該想通的,總要想通了。該做的,也是時候做了。於是,在某一天,屠雄從雲宮回來的時候,屠妻咬著耳朵對他說,已經為他物色好了一個小妾。
屠雄知道妻子向來賢淑。納妾之夜,掀開蓋頭現小妾一點也不醜而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時,他轉身就扔下姑娘,去到妻子房裡,深深地一謝。
他向妻子鄭重承諾,「妾永遠都是妾。生了男孩,一定過繼到你的房下。」
屠妻感動的眼淚汪汪,親自將丈夫送到了新房門口,自己悄悄聽了一夜的翻雲覆雨聲。
很快,小妾的肚子大了起來。
全家人都樂得開了花似的。相士信誓旦旦地保證,肚子尖尖一定是個兒子。
屠妻專門多買了丫鬟服侍小妾。加上家裡原本的兩個丫鬟一個老媽子,屠雄家的人口增加到了兩位數。
好在酒樓的生意蒸蒸日上,雲宮又常常有賞賜,屠雄的收入養家糊口綽綽有餘。不但有餘,屠雄還策劃著該是花點錢的時候了。
他輾轉託人弄來三斤上好的江南茶葉,兩塊精緻的湘繡,加上自己酒樓里上好的翅,以及四個大元寶,四色禮品齊備,再去租好了寬敞的大車,準備上路。
他要去的是他老丈人家。
什麼?屠雄對妻子那麼好原來是因為妻子娘家的勢力雄厚?——廢話。難道因為三十幾歲的老妻比十八的小妾嬌柔可愛么?
屠妻的娘家,說起來,也是碧雲城有數的人家。
有數的儒家。
屠妻的叔爺爺,當年曾是碧雲城內的大司馬,專門起草各種典章文書、儀軌規範。致仕之後,便號稱隱居地搬到了外城的鄉野之間,蓋了一棟大房子,買了幾十畝田。
屠雄客客氣氣地親自上門,一來是交待自己娶妾之事,讓丈人不至於以為他冷落妻子而一怒之下撤除對他酒樓的資金支援;二來也想求前大司馬開金口,為即將出生的屠家後代取一個妥當安穩,能夠光耀門楣的好名字。
於是乎,屠雄不惜全家出動,在酒樓門口貼上了「歇業三日」的紙條,浩浩蕩蕩地一齊出動。
碧雲城雖然地域遼闊,好歹亦只一城而已,行車半日,已可到達號稱遠郊的屠妻娘家。所以屠雄並不著急,一家人難得地睡了個懶覺,中午親自動手給妻女們燒了幾道小菜,吃過午飯才篤悠悠地上路。晚飯前趕到,剛好合適。
碧雲城內還是一片繁華熱鬧的氣象。
像屠雄這樣的可以裝載著全家人口,卻不算太豪華精緻的大型馬車,就有三四輛同時在城門出出進進。
屠雄挑開帘子觀望著人家的馬車,心中暗自盤算,自己是否有必要乾脆買一輛馬車下來使用?
雖然現今租車行的老闆是他的朋友,每回都給他兩成的折扣,然而遇見過年過節繁忙時刻,常常會生租不到車的尷尬情狀。
可是買了馬車之後,現在的住宅就嫌有些狹窄了,難道是時候順便連宅子也換了?
車夫也是一個問題。總無必要專門養個車夫在家吧?總也不能自己一把年紀了還去學趕車?妻子常說想要買個小廝回來使用,一些重活雜物老讓酒樓的夥計過來幫忙也終歸麻煩。乾脆買個會趕車的小廝也好。可是,小妾如此年輕,家中要有男性僕役終究不妥……
屠雄帶點小幸福小煩惱和小得意地規劃著他的人生。
一個廚子的人生,最成功也不過如此了吧?大宅馬車,賢妻美妾,兒女雙全,婢僕盈門。屠雄不是個貪婪的人,他已經感覺到相當地滿足。
「哎呀,爹,下雨了!」大女兒先現車窗外的點點飄絲。
「叫你別頑皮,你還總把手放在外邊,小心對面來了馬車軋掉你的手指頭!」屠雄嚇唬頑皮的女兒。
「大爺,小姑娘說的沒錯,是下雨了。您看我們是不是避避?」車夫轉頭問。
「奇怪,五月里的天氣,怎麼會這時候下雨?」屠雄有點奇怪。「你看著辦吧,應該一會就放晴的。」
南地旱熱,多晴少雨。這個季節上午或偶有陣雨,瓢潑片刻即便放晴,有時甚至邊出太陽邊落個幾滴雨,是以南人從來不將晴雨放在心上,亦極少人會隨身攜帶雨具。
眼看雨點越落越大,馬車疾馳一陣,才找到路邊一個宅子。馬夫心疼馬車,不顧自己淋個遍濕也上前敲門。
敲了幾下,無人應答,還以為是雨聲太大之故。誰料車夫輕輕一推,宅子的大門竟然迎聲敞開。
「大爺,看來是個廢宅,咱進去避避吧。這車新的,經不起這麼澆潑。」
屠雄沒有不同意的理由,只好胡亂找布蓋在頭上,同一眾妻小下車入了那宅。
門內是個寬敞的院子,馬夫見到院側果然有廢棄的馬棚,十分高興地牽馬過去。馬兒在雨里洗得高興,頗為不願地嘶了一聲。
屠雄等人就順著大門與二門之間的長廊遮頭,一路進了無人的大廳。
「阿英你幹嘛關門?」屠雄走在前頭,感覺光線一暗,回頭看,原來廳門被關上了。
「爹,不是我,我沒關。」
「死丫頭,叫你別調皮,還不承認。去開開,這裡太暗了。」
屠雄邊指揮女兒邊心想,這個宅子還真奇怪。剛才還暗自欽佩那個遮雨長廊的設計,想著自己換宅子也要依樣畫葫蘆地弄一個;怎麼一進來就遇上這麼差勁的前廳,居然只靠兩扇門採光,連扇窗子也無?
「爹,打不開——」
「死丫頭!小紅你去。」屠雄擺出大家長的架子,指揮起新買的丫頭。
「——老爺,真是打不開。……許是被風閂上了?」小婢女用力推門的聲音眾人都聽到了。
「雄哥,我覺得有點不妥……」屠妻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一下子眾人全部沉默下來。
大著肚子的小妾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老爺,這裡好冷,陰森森的,我好怕……」
「哭什麼,別哭!」屠雄不耐煩地壯起膽子。「別驚嚇到了胎兒。你們一個個都是的,不就是風嗎?怕什麼,老爺我在這裡,難道還會有鬼不成?」
他不說鬼字還好,一說此字,眾人心裡毛茸茸的恐懼全部被挑撥了出來。
二女兒和小女兒撲到了老媽子的懷裡。兩個丫鬟抱在一起,簌簌抖。
「有……有風!」大女兒比較膽大,居然一個人走到了前頭。
「阿英別亂走!」屠妻追了過去。
屠雄看著亂鬨哄的妻兒,升起了男子要保護家人之念,大喝了一聲,「別鬧!」轉頭就欲去親自將門弄開。
果然是閂上了……還閂得很緊。
屠雄喝了一聲,用上了平時殺牛的力氣,一腳向門揣去!——門仍是紋絲不動。
他們被困在了有一扇鐵樣門的黑屋子裡。
「找火。」屠雄忍住驚意,努力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而已。「誰有火褶子?」
又不是行走江湖之人,誰會有?
酒樓的大廚房裡倒是有許多,成排成列,只可惜解救不了眼前。
「姐姐,姐姐身上好像有的……她帶著玩。」二女兒怯生生地開口。
屠雄大喜,「阿英,快快拿出來!」
……
「阿英?」
……
「阿英?惠如?
……
「阿英——!惠如——!」
女兒和妻子,不見了。
「先前大小姐說有風,就往前去了。太太追去了。」婢女著抖回報。
橫下一條心,屠雄回頭安撫家人。「你們在這裡等著,千萬別動,別亂走。我去找他們。一會就沒事的,那門只是被閂死了,等燃亮了火,我找個鐵絲什麼的就能打開。」
說完一番安撫的話語,屠雄凜然地向前邁出了腳步。
他是他妻子的丈夫,他侍妾的老爺,他女兒的父親,他未出世兒子的全部希望。
他只能承擔這一切。
邁出這一步,他的恐懼也消失無蹤。
他似乎真的相信了,前走幾步,找到女兒,燃亮火折,就能解決一切。
向前走,一步,兩步。光線暗到他無法接受的地步,只覺得眼前一片虛虛的茫然,將五指湊到眼前才能看到個大概。
哎,奇怪,既然門被緊閉,整個屋子全無光源,那這片暗茫茫的光源又是從何而來?還隱約帶著點綠蒙蒙的——
身後傳來一聲心膽俱裂的慘叫。
屠雄大驚。「怎麼了?怎麼回事?」腳下一個趔趄。
「老爺,你的身後——你的身後跟著——」大肚子的小妾驚嚇欲死地狂叫出來。
屠雄跌倒在地。
一抬頭,他的瞳孔里便映出難以置信的東西。
一剎那間,恐懼,極度的恐懼;震驚,致命的震驚,已經奪去他的呼吸。
他的心臟猛跳到再也無力跳動。
他的身上泛出一陣酸苦的氣息——有經驗的仵作都知道,那是苦膽破了。
活不成了。
「你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再說一遍!」雲一枝坐在高高的鳳凰椅上,臉色如冰地下令。
「城主……城主饒了老婦人吧……老婦人實在嚇得要死了……新夫人已經嚇瘋了,夫人和大小姐到現在還昏迷不醒,求求城主開恩放老婦人回去吧!從此以後吃念佛,日日給城主念經祈福……」老媽子跪坐地上,哭的涕淚橫流。
「什麼顛三倒四的!叫你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不想活了是不是?!」雲一枝煩躁地了怒。
「城主恕罪,城主恕罪!」老媽子不停磕頭,整個人如篩糠一樣抖動。
「好了,別逼她了,她不想回憶,問別人也罷。」坐在雲一枝身側的沈玉刃嘆了口氣。
她將楚雲安頓在碧雲城休養,自己帶著手下回了一趟神仙洞府。誰想到不滿一月,碧雲城就派人飛信,請她務必立刻前來共商「緊要事宜」。
「什麼問別人不問別人的,你以為這老奴才真是怕么!」雲一枝大光其火。「多賞你五十兩,給我再說一次當時的經過!」
「多謝城主!多謝城主!」那老媽子頓時不哭也不抖了,好端端地整了整衣裳。
「……進了屋子,大家都覺得很暗,卻不知怎麼地,還是有光。那光……那光直到老爺向前走去,我們才看輕,那光隨著老爺,在老爺的背後!」
沈玉刃亦起了少許寒意。
「是一團綠色的光……綠油油的……那光……是……是一團貼在老爺背上的……綠幽靈!……嚇死老婦人了!嚇得老婦人當場就尿了褲子啊……」
「行了!被嚇死的不是你,是屠雄!」
「是是,老爺死得好慘啊……」老媽子又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的確是個詭異可怕的故事——可是我不懂,此事為何要我來共商?據你所說,綠幽靈殺人事件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
「是,只是此次,有少少不同。」
「什麼不同?」
雲一枝嘆了口氣。「進了那個宅子的人,一共有十個。屠雄,屠雄的一妻一妾,三個女兒,三個丫鬟,一個老媽子。十人當中,卻只死了屠雄一個人。」
「那又如何?」
「十人當中,只有屠雄一個,是男人。」
沈玉刃啊了一聲。
「這個作風……再加上,雨停之後,仍然明顯到可以辨別的青磷味道……」
沈玉刃無語,咬唇思索了片刻,問道,「這個屠雄,是什麼人?」
「家姑好聰明,一語問到另一個關鍵。」雲一枝淡淡答,不忘順便攀親。「……他是月關最喜歡的廚師。做得一手好獅子頭和雞火乾絲。」
「的確是二哥喜歡的菜……」
「在他之前被殺的兄弟七人,其中一個是雲宮侍女的丈夫。再之前,是專職給雲宮送水一隊僕役。再再之前,是曾入宮談交易的幾個商人……」
「總而言之,離你越來越近。下一個,可能就是你本人?」
「下一個,可能是月關。」
沈玉刃拂袖而起。「就算是我二哥,也與我無關。他武功超群,精通道術,他要保護不了他自己那就是活該喪命,你找我來究竟做什麼?」
「我也沒有刻意找你來。任伯川的傷勢已經大有起色,你本來就要再來碧雲城作評審的不是么?」雲一枝仍笑得出來。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去看任伯川,等他南下的時候再和他一起來。」
「哎,不要嘛……」雲一枝放軟口氣,眼角哀求的神色我見猶憐。「我承認啦,其實我心裡害怕得很……很是害怕……我想找個人作伴兒。而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只好找你啦……好妹妹,你就當是替你哥陪陪我吧……」
沈玉刃啐了她一口。「我可沒那個本事『替我哥』陪你!」她一頓,「不過,既然來了,我總也要查出此事的真相……若是有人冒著莫易的名頭裝神弄鬼,我絕不允許!」
雲一枝鬆了一口氣。「是啊是啊,我也覺得定是這樣……」
「你當然不希望莫易還活著。你當然是希望他死得越徹底越好。」沈玉刃冷笑道。
「妹子,這些事情,咱們不說了好不好?十三年了,莫易有莫易的錯處,我有我的難處,一切已如雲煙,就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雲一枝軟軟懇求。
「……」沈玉刃見她的模樣,實在也無從說起。「這件事不說也罷。有一件事卻非追究不可——」
「哦?」
「那個車夫到哪裡去了?那個載著屠雄一家將他們帶入死宅的車夫,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