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幽靈巨獸
「客官要租車?大車小車,新車舊車,雙輪小便車,四**花車,木車竹車馬車牛車,小店應有盡有!」
「帶不帶車夫?」
「車資六十錢到十二兩不等每日,外包車夫一律多加一兩每日,一半給車行,一半直接與車夫結算,二日以上或出城遠差需外加二十錢每日並且提供車夫吃住。客官第一次來租車?若是有熟客擔保本行可免收押金……」
「押金我照付。」青年公子將一張輕飄飄的銀票拍在了帳台上。
車行老闆張大了嘴。「哪裡需要那麼多……這些錢夠把兩輛最好的馬車買回家了啊!客官,小店可找不出來這麼大的數額……」
「不用找了,亦不用退給我。」青年公子微微撩起遮面斗笠上的面紗,半掩半露出清秀俊俏的面容。「我要一輛可以坐十人以上的大馬車,外加最年輕,最新來的車夫,載我出南城一次,三日來回。」
車行老闆臉色遽變!「閣下這筆生意恕小店不做。……小店要關門了,閣下請回吧!」
「為何不做?我有的是錢,你做生意的,難道不想賺錢么?」青年公子笑吟吟地撐住了老闆的去路。「還有啊,這大中午的,好好地關什麼門呢?」
「不做就是不做!」車行老闆急得額頭出汗。「我不管你是什麼人,總之我這店不開了還不成么?!」
「真是的,好好一筆生意不做還要關門,老闆你哪根筋搭錯了啊?」無論車行老闆如何用力或使巧想要繞過那人去關店門,那人卻不知怎麼總也擋住他的去路。
老闆心下明白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大爺求求你了,小的賤命一條,可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女……」
「奇怪了,」青年一副無辜的樣子。「我要租車,又不是打劫,老闆何以至此?」
「不錯,他只是租車,又不是打劫,老闆何以至此?」一個有些熟悉,卻又帶著一絲令人陌生的森冷氣息的聲音從車行裡間傳了出來。
說話的人慢慢走了出來,腳下按地無聲,顯然是內功十分精深之人。
他與那青年一樣,亦戴著一頂斗笠,笠檐壓得十分之低,遮住了五官。從聲音和臉型來看,是個相當年輕的少年,而身材體型,卻已經十分魁梧高大。
老闆一見他,原本跪在地上的身子乾脆地癱倒了下來。
要租車的青年公子靜靜地望著那少年。「這筆生意你做了?」
「我做了。車在外面,我是車夫,請跟我來。」少年一轉身走了出去。
「這車看起來頗為結實。不知道能不能淋雨?」青年公子打量著黑木大車,饒有深意地問。
「南方不常下雨。」少年答。
「萬一下了呢?」
「這車很新,還是該找地方避避。」
「要找什麼地方避雨呢?」
「客人不妨上車試試看,萬一真的下雨了,不就知道要去何處避了么?」
「我要出南城。」
「我也只趕車出南城。」
青年公子冷冷一笑。「好,有勞了。」他瀟洒地躍入車廂。
十人的車廂他竟一個人坐?
「現在就走?」車夫問。
「現在就走。」青年公子答。
車夫再不多問,套馬揚鞭,大車轟隆隆輕飄飄地向南面駛去。
出了城,天色竟然真的陰了下來。
一絲兩絲細雨飄揚在車窗外邊。
「看來給客人說中了。真的下雨了。」車夫不緊不慢地道。「怎麼,咱避避?」
「不避又如何?」
「不避也得避。」天下還有這麼不講理的車夫。
「那好吧,避往哪裡?」天下也有這麼通情達理的客人。
「前面有個宅子。」
「看那模樣,是個廢宅吧?」
「廢宅也有避雨的地方。」
「廢宅說不準還有不幹凈的東西。」
「不幹凈的東西許是有的。」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有『人』?」
「客人真會說笑,你我不就是人么?」
「一樣是人,卻也有分別。」
「哦?」
「比如有些人,被叫做『故人』。」
「『故』就是舊。舊的有什麼好?不如我這輛新馬車。」
「新馬車害怕淋雨,還是舊的好。」
「你看,雨越下越大了。宅子也到了,客人你還是進去躲一躲吧。」
青年公子躍下了馬車。面前的宅子看似門戶緊閉,伸手輕輕一推,卻應聲而開。
「這裡有一條可以避雨的長廊,直接從院子里通往花廳。」
「是啊。旁邊還有馬棚,我要趕車去那裡休歇避雨。」
「哎,小兄弟你不如也一齊入廳?」
「馬車要緊。」少年笑著跳下車。若非斗笠遮擋,兩人在雨中對話,衣衫已是盡濕。
「既然這馬車這麼要緊,下雨天又陰冷潮濕,我看不如劈了它來燒柴火。」青年公子邊說邊笑,忽然一轉身,毫無預兆之中,出劍!
一劍捲起無數雨花,重重落在馬車身上。
劍氣過處,一輛碩大的馬車竟然隨劍化作無數木板,四分五裂!
馬兒受驚,又一時脫開籠頭束縛,竟自顧自向雨中撒蹄跑去。
「好了。」客人笑起來。「如今車也沒了,馬也跑了,小兄弟你可以隨我入廳一同避雨了吧。」
本來是租車的客人,現今卻砍了車,放了馬。
車夫卻好似一點也不訝異。
「已經淋得那麼濕了,何必再避雨?」
「不避雨,那要去哪裡?」
「你是客人,我是車夫。你要我去哪裡,我自然就去哪裡。」
「那我要你入廳避雨。」
「這雨下得奇怪,這宅廢得可疑,客人不覺得害怕么?」
「我本是有點害怕的,只是見了你就不害怕了。有如此高大健壯的車夫陪伴,這宅子再可疑又能如何?」
這位高大健壯的車夫卻重重嘆了口氣。「只是我卻害怕起來。」
「你怕?你怕什麼?」
「我怕這宅子會變。」
「變成什麼?」
「原來是出厲鬼,現在卻改出仙女。」
青年公子拍手笑道,「原來你已感覺到了。」
「我本不該接下這趟生意的。」
「你既已接了,還不聽我的話,入宅?」
「我本應該聽你的話入宅,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我忽然有些內急,我要走了。」少年車夫說走就走,竟然頭也不回地就衝進了雨里。
廢宅的花廳大門卻忽然被人打開了。
從裡面打開。
立在門內的,果然不是厲鬼,而是仙女。
亭亭玉立的粉色紗裳掩不住美麗容顏下的憔悴。門外風雨都向門內招呼,風聲獵獵,雨勢危危。
少年聽到了開門聲,亦感覺到火一樣的兩道目光燒灼在他的後背上。
他頓住腳步。
片刻,未回頭,繼續向前走。牛皮靴子踏在一汪汪水裡,濺出孩子氣的啪啪聲。
「連小開,你給我站住。」粉衣麗人的話語帶著穿心裂骨的力量,穿透了雨幕。
連小開?
那少年車夫竟是連小開?
看來是了——因他並未否認。
風幕雨簾中,那高大的身形竟微微顫抖起來。
雨漸漸地小了。
連小開沒有站住。
亦沒有轉身。
他繼續向前走。
唰地一聲,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劍阻在了他面前。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三十日之間你已非昔日之你。雖然如此,你想要勝我,卻還是難如登天。」青年公子已經扔掉面紗,一張俏顏滿是煞氣。
連小開不屑地冷哼一聲,卻昂頭不語。
「除非,你將那些鬼怪祭出來助陣?」沈玉刃挑釁道——男裝青年正是神仙洞府洞主,沈家二小姐玉刃是也。
站在花廳之內,形容憔悴、秀色蒙塵的粉衣麗人,自然是楚雲了。
「那些不是鬼怪。」連小開終於開口。
「是什麼?!」沈玉刃厲喝,劍尖逼緊連小開的咽喉。
連小開閉目不言。
二人僵持在了雨中。
「還是……還是進來說話罷……小心淋壞了身子……」楚雲的聲音,凄楚而幽怨,聽起來有些嚇人的陌生。
「不可以。」連小開抬頭。雨水順著斗笠流到臉上,模糊了臉孔。「師父說我不可以見她。」
「不可以見誰?」沈玉刃一愣。「哪個師父?」
「不可以見楚雲。至於我的師父是誰……」連小開瞥了沈玉刃一眼。「你還是莫要知道的好。」
「為何?」
「知道了,你將難以自處。」
沈玉刃重重一震。
楚雲用手抓住了門框,木刺抵在掌心,渾然不覺。
連小開闊步向外走去。
「我說站住!」沈玉刃斷喝一聲。「不管是你還是誰,今日都別想走得了!」
連小開身形一晃,便從劍下閃了出去。
長劍似長了眼睛一般,立即緊緊隨上。
連小開再閃。
長劍再纏。
「真是班門弄斧。」沈玉刃咬牙冷笑,乾脆出招,向連小開面門刺去。
楚雲驚叫出來。
連小開險險地避開,人卻退了一丈之多。
沈玉刃只是要阻他離開,並不追擊。
連小開站在雨中,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握緊了雙拳,仰頭出了一聲短促的口哨。
口哨聲雖然短促,卻銳利,直直穿透雨雲,似往高天而去。
沈玉刃微震,握劍的手心沁出汗來。
她知道,傳說中可以殺人於無傷無害之間,令人驚怖直墜地獄的綠幽靈,便要在眼前出現了。
雨勢本來已經漸收,忽然卻又瓢潑起來。
黑雲不知道從何處飄來,壓在了人心之上。
一瞬息間,沈玉刃忽然感覺到有些事情生。
似乎時空……時間和空間,起了些微的改變。又彷彿有什麼心上掛著的事情,被生生遺漏。
這種感覺相當地令人不快。
她虛虛起劍。
——劍不是用來刺穿實體的工具么?難道連虛無飄渺的內心感覺,亦可以劈開?
楚雲驚呼了一聲。
沈玉刃看著楚雲的眸子。
再看連小開含著些許得意的凝頓身姿立在一旁。
她本應該順著楚雲的驚詫,回頭。
當一個人看住你,眼神莫名其妙地驚詫欲絕的時候,稍有智慧的人,便都明白,問題不在於自己,而在於自己的身後。
可是沈玉刃卻似乎全然不知似的,絕不轉身,絕不回頭。
她向前,欺近楚雲。
她看著楚雲的眼睛。
楚雲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眸。近日裡她瘦了不少,一雙眼睛,在清減的面容上更為突出。
沈玉刃湊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楚楚雲眸子里映出的反光。
那反光里,有她自己,還有——一些綠色的,模糊的形狀,似乎黏附在她身後。
沈玉刃不再猶疑,反手出劍,從下往上挑起!——不論身後那是什麼,亦要在一劍之下被迫退!
綠芒鑽天而起!
每一條雨絲似乎都沾上了綠色,像煙,或霧,或人眼中不確定的模糊反光。那隱隱約約,漫天流動的綠色。
是被沈玉刃的一劍破開了么?
——還沒有。
綠色如百千條蟲一般向一個方向掉落。迅疾地,密密地,覆蓋在了沈玉刃的腳前。綠顏色越來越深,似乎成為一灘粘膩的綠色液體,在地上堆成了一座矮矮的山丘。
這山丘卻不是靜止的。它不停在急速旋轉,扭動,泛出令人噁心又覺得神秘的光澤……旋轉之中,一個形體漸漸從地上升了起來。似獸卻能直立,擁有四肢,面目模糊,渾身贅疣囊腫,頭上又似有角,下身又似有尾,整個形體十分可怖,但卻給人輕飄飄不紮實之感,似乎那個形體除了顏色,再無他物。
「綠,幽,靈?」沈玉刃退了半步。
那怪物的口中出不太響亮,卻異常令人心煩意亂的噝噝聲,令人想起一條飢餓的蛇或是什麼類似的東西。怪物越來越大,直到超出常人的一倍大小,才停止急速旋轉的變化。沈玉刃似乎見到一些綠色的微塵降落了下來。
「你竟能傷它。」連小開淡淡讚揚。「它很憤怒,你們不如試看正面對敵?」
那怪物似乎聽懂人言,又受了連小開控制,它廝吼一聲,便往沈玉刃撲去。
沈玉刃優美一旋繞到了怪物側面,手中劍輕輕一送,一招玉色撩人劃過了怪物的身體。
長劍所過之處,綠色暫時一分。但是劍勢一過,綠色又重新結合起來,絲毫無縫。那怪物轉過身來,看樣子沒有受到絲毫傷害。
沈玉刃暗忖,難道這綠色怪物根本不是實體?
她起了相試之心,怪物大手揮來之時故意不避,只是運滿真氣護體。
只聽砰地一聲,兩相交擊之下,沈玉刃被擊退數尺,由肩及腹,被劃出一條深深血痕。
這尚是有意為之做好所有準備下的一擊。
若是真受正這擊,恐怕身體已經被斜斜劈成兩半。
也即是說,這綠色幽靈,受到攻擊的時候只是一堆可分可合不會受傷的顏色而已。施加攻擊的時候卻與一頭真正巨獸無異!
如此打下去,又有什麼勝算?
連小開在一邊觀戰,似乎對沈玉刃憑藉輕功不停閃避頗為不耐。
他再次吹出了那短短的口哨聲。
第二隻綠色從不知名的地方出現來,慢慢開始聚集。
「我一共有六隻。六隻一齊攻擊,你覺得你還能夠躲避么?」
沈玉刃的額上滲出冷汗。
她原本以為是一隻——第二隻的出現已經頻頻將她逼入死角。如果真如連小開所言共有六隻幽靈,那江湖上還有什麼人能夠抵禦?
粉色風華一轉。
楚雲從花廳里飛身而出,替沈玉刃攔下了第二隻巨獸的攻擊。
連小開的肩膊,明顯地一緊。
雨水打濕了楚雲的粉裳,緊緊貼在她的身體上,勾勒出美好的線條。
粉的衣裳……白的**……
濕的衣裳……熱的**……
連小開的拳頭,不知不覺中握得越來越緊。
楚雲的武功應變,都不及沈玉刃許多。
她一人對敵一隻巨獸,頗有些險象環生。
她卻好似不管不顧自己一般,手中輕紗如夢,只是一夢夢斬在虛空。
忽然,連小開的唇中出了第二種口哨。
那口哨十分溫柔,又平緩又安寧,直似催眠曲一般。
兩隻巨獸聽到口哨聲音,俱都有所反應。它們動作變得緩慢下來,攻擊也不太凌厲。而組成它們的綠色變得越來越淺。片刻之間,兩隻龐大的綠獸竟然憑空地變淡、消失、不見。
沈玉刃與楚雲停了下來,卻現連小開早已經出門而去。
兩人都是胸膛起伏,汗與雨混在一處。
楚雲愣了片刻,忽然追了出去。
大宅外面一片茫然。天雨如注,一片蒙蒙。
「小開——連小開——」她大喊。
只有回聲。
她一人所立,彷彿已是世界中央,一個獨零零的孤島。
雨水迷住了眼睛。
她無力地跌坐下來。粉裳拖曳在了塵泥里。
沈玉刃從容的腳步踏了出來。
她拍一拍楚雲的肩頭。「起來,我們還有事要做。」
楚雲抬頭,茫然地望她。
「我在連小開身上下了『千里香』。我們循著氣息追去,看看他到底去了哪裡、和什麼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