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生一醉
連小開一直走著。
雨已經停了,他的臉卻還濕著。
漫無目的,一直走,一直走到了碧雲城的邊境。
人來人往,又是一個熱鬧的小市集。
連小開徑直走進了他第一眼看到掛著大大酒字旗的小店。
他只想好好地醉一場。
莫易令他不得再見楚雲。
他不知道為什麼,亦沒有問。
他隔著陰湖向莫易磕了頭的時候,便認真決定追隨這個人——
服從他,尊敬他,崇拜他,以他為自己的驕傲。
這是一個男孩天生對「父親」的一種崇拜與嚮往。有力的,強勢的,能夠達到一切的,符合自己心中想象的,那樣一個形象和寄託。
他喜歡莫易。
楚雲對他講莫易的故事之時,他就喜歡莫易這個男人。
殘酷而堅硬,只按照自己想法行事,讓人難以接觸到他的內心與軟弱以至於可能被認為從不軟弱。殺人遊戲中的王。森森人世中主掌生殺大權的神。
這樣的形象,才配稱為男兒。
不驚,不動,如山,如海。
可是連小開現了自己的做不到。
他好想衝過去抱抱楚雲消瘦的纖腰。
他想在楚雲的懷中嬉戲。
他想對著楚雲撒嬌,叫她老婆,然後聽她甜甜地答應。
一時間一個多月內被壓抑下來轉移了注意力的綿綿思念,在他的鼻腔當中酸酸地逼迫。
他急需要一些東西來澆熄這思念。
他想起了小時候念的一宋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也許酒會讓自己更為失態罷……但是管他呢。能夠痛痛快快地哭出來,或也比現在這種酸楚莫名的滋味好吧?
他罔若無人地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下來。
「小二,來酒!」
小店的酒粗寒。
大大的罈子,劣劣的酒香。燃燒一樣的口感壓迫住他的喉嚨。
真好。真的好。
那種周身血液衝動的感覺,真的好到難以形容。
這一刻,連憂愁,也是烈的憂愁。
「再來酒。」
不知不覺間,腳下堆著的三個大罈子已經朝空。
連小開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再來的酒。
借著醉意,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叫你們來酒,怎麼那麼久?」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二趕忙跑了過來。「客官今日實在是再無酒了……您喝了三壇,那位客官喝了五壇,這可都是大壇啊……小店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連小開眯著眼睛,心想,那個喝了五壇之人真是十分混帳!「是誰?是誰跟我搶酒喝?」
小二也是愁眉苦臉。兩個酒客都是豪飲之徒,連半盤下酒菜也不要的主,根本賺不到多少銀子。「就是那位爺咯。」他伸手一指門口的一桌。
連小開正想過去找茬尋釁,卻不料那人也吼了起來,「酒呢?怎麼沒有酒了!」
連小開聽他說話,又辨認他身形,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擋開小二,闊步走到了門口那桌。
「為何每次喝酒都遇上你?」
那個客人醉的遠比連小開厲害,他幾乎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瞪了連小開半日,終於亦開懷笑了起來。「不錯不錯,真是每次喝酒都會遇到啊!可惜酒已無,人已走……」他嘴巴一扁,幾乎要哭。
連小開頭痛地想起來這位朋友的脾氣,趕緊拉著他。「這家無酒,我們換一家喝。」
兩個醉客就拉拉扯扯地走了出去。
小二惦記酒帳,又怕這些帶刀的江湖醉人滋事,甚是為難,又不敢出聲地跟到了店門口。
連小開尚餘一線理智,伸手掏出一片金葉子,啪地扔在了帳台之上,嵌入了實木台中。
忽然想起這金葉尚是楚雲下山時身上所帶之物,不禁心中似被金葉釘住一樣,又是一痛。
又一家酒肆。
又喝光了兩壇酒。連小開開始覺得神智飄忽起來。
「喂喂喂,老朋友……我不記得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平無奇!平平無奇的平無奇!」
「對了,平大哥……平大哥乾杯!」
「不如干壇……小兄弟,我也忘記你的名字了……」
「小開,連小開。」
「小開兄弟干壇!」
「干壇干壇。」連小開已經成功忘掉自己為何要來喝酒的起因了。他似是迷戀上醉的感覺。如雲絮墊充周身,似憑翼滑翔天邊。
「平大哥為何買醉?」連小開伏在台上,伸手去夠酒,夠了兩次夠不到,平無奇爽快地遞了給他。那一剎那連小開覺得面前的酒友是世上最為可愛的朋友,忍不住關懷了一下。
「小開兄弟又為何買醉?」對面反問過來。
連小開被問得一愣。「……也許是因為女人。」
「我也是因為女人……卻不但但為了女人。」平無奇長嘆一聲,似要流淚,卻又精神抖擻地抓住了小開的衣襟開始訴說。
「我一直以為我不是靠我爹才做到舵主的位置……我爹的手廢了之後,我才知道我的確是靠我爹才做到舵主的位置……人心世情,原來如此炎涼……而我根本是個沒用的廢物!廢物!」平無奇忽然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連小開嚇得趕緊引開他的注意。「那女人呢?」
「我爹丟了副教主的位置……我也丟了舵主的位置……我想這下剛好,我可以去找我的女人與她雙宿雙飛了……好不容易打探到她在回府的路上,可是,可是,她還是要殺我!她認真要殺我!嗚嗚嗚嗚嗚……」平無奇徹底地大哭起來。
連小開聽得模模糊糊,卻有點羨慕。
為何他就哭不出來?
他只好又把酒往自己口內送。
兩個男人徹底醉成泥癱倒在酒肆里。
「喂,兩位,打烊啦!」小二試探著推了推二人。
毫無反應的兩個醉鬼。
小二隻好把兩人撥來撥去翻找銀子買帳。
「不用找了,我給。」高挑的男裝青年和一身粉色紗裳的清麗女子踏入了這間即將關門的小店。
一張銀票之下,連小開和平無奇被仔仔細細恭恭敬敬地抬到了樓上客房,得以休息。
夜色如鉤。
號稱打烊的小店還開著,卻只有一桌客人。
一桌把這裡買下來也綽綽有餘的客人。
她們包下這裡,慢慢地喝酒。
廚子小二伺候著,半句怨言也無。
「我不明白酒這種又苦又澀的東西,為何如此被人迷戀……」楚雲飲下半杯,被沖得閉緊了眼睛。
「因為醉后可以放肆。」沈玉刃玩著手中的酒杯。「我亦想一醉,然後再不管你的勸阻,直接上樓一刀宰了那傢伙。」
「哎不要不要。」楚雲趕緊攔下。「你不是說殺了他會驚動小開么?還有啊,趁人醉酒殺人不是非好漢所為么,這也是你說的。還有還有……還有什麼呢……對了,殺人會損陰德,你好好一個姑娘家,還是不要殺了吧。」
沈玉刃仰頭乾杯。「……那就暫時寄下他的人頭。我早晚會殺他,也不急於一時。」
楚雲微微一笑。
你早晚會殺他,還是早晚會被他征服,思念他,愛著他?
「沈姑娘,你說,我們追蹤小開,會得到什麼結果?」楚雲有些憂心忡忡。「他這一個月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如何得到那些幽靈巨獸?」
「我只想知道為何那些巨獸身上會有青磷的氣息。」沈玉刃沉沉地答。「如果追查下去,真與莫易有關,你會如何?你還迷戀那個男人么?看你樣子,情之所鍾,是你的小丈夫才對。」
「我……」楚雲苦笑,將杯中剩酒全部納入櫻唇之中。「我現在已經有些明白,酒為何是好東西了。」
自斟自飲了數杯,楚雲忽然鼓起勇氣。「沈姑娘,我原來以為,小開或是莫易的骨肉,我與小開親近,亦與佔有莫易無差……可是,可是我終於明白,小開是小開,是我身邊的男人,他的血,他的肉,都是我手裡切實的溫度。莫易是莫易,註定只是夢裡的一個身影,高高在上,如神如聖的一個記憶……冷的記憶。」
冷的記憶?
熱的身體?
沈玉刃忽然面上一熱,掩面飲酒。
「啊……我在哪裡?」連小開覺得自己頭疼欲裂。
然後他便現答案——他躺在一個人的身上。一個男人。
連小開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要是個女人的話,他可能不會跳得那麼快,那麼高……
「嗯……我在哪裡?」被連小開壓了一夜的男人問出了一句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你是誰?!!!」那人抬頭,見到連小開,亦是一樣充滿驚嚇。
「我……我是連小開。」連小開下意識地回答,一邊努力回想昨日生過的一切。
那場雨。
那些酒。
「我有些想起來了……」床上的男人抱著頭,濃眉緊蹙。「你是連小開……每次喝酒都會遇見的那個連小開。」
「我也想起來了。」連小開揉了揉太陽穴。「……平大哥,我怎麼不知道喝完酒頭會這麼痛的?」
平無奇苦笑了一下。「小醉不會,苦醉就會。」
看來昨天,這兩個男人都很痛苦。
兩個人坐在酒店的樓上,聞著自己身上一股濃重的酒臭,彼此都覺得前途茫茫,心有戚戚,頭緒紛紛亂如麻,不覺相對苦笑。
「外面什麼聲音?」連小開忽然跳了起來,探頭向窗外看去。
平無奇無辜地眨眨眼睛,「沒什麼聲音啊。」
「不是,有,好像是鑼鼓什麼的。」
平無奇皺眉凝神,臉上逐漸露出訝異的神色。「果然有,大概十里開外……連兄弟,你的聽力真好!」
「以前也沒有那麼好。」連小開無謂地應了一聲,努力眯起眼睛向外面探看。平無奇聳聳肩膀,起來洗漱。
大概半刻鐘后,那鑼鼓聲才入來了碧雲城。
「好多花,那是什麼?」見到平無奇也擠來窗口看熱鬧,涉世不深的連小開向他請教。
「是慧妍雅集。」平無奇微微皺眉。「看,那些敞蓬馬車上有名字,任伯川,李方雨,商偎紅,傅霜亭,當年的四大公子全齊了。看來四大美人的選舉要正式開始了。」
「哦……那,楚雲,楚雲豈非要登台?」
平無奇無暇答他,忙著在儀仗中搜索他心中玉人的倩影。
失望地,四大美人路千紅,蘇顏,沈玉刃,白慧儀,坐在標有各自姓名的軟轎之中,不但平無奇找不到沈玉刃,路旁逐漸彙集的民眾也似乎頗為失望。
浩浩蕩蕩的人馬由鼓樂開路,一路迤邐,向著碧雲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連小開忽然轉身,沖了下去。
平無奇愕然,轉眼才現,夾道民眾出一陣歡呼與竊竊私語。跟在四大美人軟轎之後的,是浩浩蕩蕩穿著白色紗衣,戴著白色面紗的一群女子,分別來自於十個城市的美人初選的前三名,總共三十位美人,千嬌百媚,聚集一堂,裊裊婷婷,顧盼生輝。縱然素衣遮面,也關不住春色滿園。
忽然,一個男人——不,一個少年莽莽撞撞,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這群白衣女子之中,引了一場小小的騷亂。
從樓上觀看的平無奇張大了嘴。
那人竟是連小開。
連小開衝進了那群白衣之間。佳麗們輕輕叫著閃到側邊,一時間白紗亂舞,綾緞飄飛。連小開越過一個又一個美人,如暗潮一般噴吐的目光,從一雙又一雙驚恐的美眸上蜻蜓點水一般地掠過,沒有停息。
他似在找什麼。
他在找什麼?
平無奇知道他在找什麼。
找一雙能在四目交替的時候,盈盈蕩蕩,映出繾綣無盡熱愛的眸子。
找一個曾經在暗夜裡流轉呻吟,用雙臂懷抱一個男人所有怯懦和自豪的女人。
「楚雲?」連小開終於捉住了一雙手。
那片面紗特別密實,遮得面紗下的面容如雲山霧罩,繚繞難明。
「楚雲……」就算一點也看不見……就算揚成風裡的灰燼,連小開亦能在神魂滅絕之前,握緊他要握緊的雙手,烙下他所尋的雙眸。
他簡單,直接,斬釘截鐵地跪下來,雙膝跪地。
「等我。」他只說了兩個字。
他堅決地看著那白紗遮掩的雙眸。
白衣女子們圍攏了來。鼓樂儀仗,都似為他們而聚集——他們的眼中,卻連天地也未必留存——
白紗下的那人,輕輕顫動朱唇。
「好。」
她答得亦簡單,直接,斬釘截鐵。
那眼波如冰川一般,潔凈,永恆,堅定。
繁華麗色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只留下天地之間,一片寥寥的寂寞。
連小開卻還立在那裡。
像一根支撐天地的柱子。
又像被天地遺棄的一粒塵埃。
「兄弟,你想通了?」平無奇不知何時,出現在連小開身後。
「我想通了。」連小開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要做什麼?」
「我要在她上台的那日,送她一份厚禮。」
「一份厚禮?」
「我要為她去殺一個人。」
「殺一個人?」
「我相信師傅亦會同意我的抉擇。我定要殺了他。」
「你要殺誰?」
「英敏。」
「神霄派的英敏?」
「神霄派的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