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沉亭香在瑞獸狀香爐內靜悄悄地燃著,稀薄煙氣由獸嘴溢出,於簾后遠望,如吞雲吐霧般,別有一番仙府風貌。
生平首次進昭仁殿,江嫿挑了件月白色流光錦繡裙,墨發一半挽成百合髻,一半柔順地垂在身後。發上簪了整套紫玉銀頭面,兩側流蘇延伸到耳旁,與純色珍珠耳墜相得益彰。
入宮前,江嫿本想挑些質樸的衣衫飾物,以免讓皇上以為裴玄卿府上用度奢靡。然而翻遍衣櫃妝奩,都尋不著一件能稱得上「樸素」的。正發愁呢,他卻寬慰說,皇上不怕他揮霍,就怕他什麼都不肯用,因而不必刻意節儉。
她聽完,尷尬地笑著應和點頭。心中暗道:這等客套之話,聽聽就罷了,你怎麼還當真呢!
於是,江嫿只能挑了「看起來」最為平平無奇的素色裙,希望皇上久居宮廷,瞧不出此物一匹二十金。
沒承想,面聖這麼一小會兒,皇上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三次,盯得她渾身不自在。似欲言又止,終忍不住開口:「你這衣衫……」
壞了,宮內也用流光錦?
「你這衣衫也太素了,朕瞧著,安陽公主的伴讀貴女們,多喜歡穿些明艷的,釵環似乎是金絲織造。醫者雖大多淡泊名利,你也不必過於苛待自己。」
江嫿:「……」
沒被責備便好,江嫿因緊張而久綳的肩頸終於鬆開來,輕輕地吐了口氣。裴玄卿並立在旁,將這小小的動作捕捉到,側眼瞥見她將唇圓起的模樣,心中覺得甚是可愛。連自己都沒察覺地、嘴角微微揚起。
淺笑一瞬,皇上驟然出神。
上一回見到他由衷的歡喜,該是何時了?
驀然想到些什麼,皇上花白的鬚髮隨下顎微微晃動。
那時,他與兄長間,奪嫡之爭到了千鈞一髮的境地。人人都知曉燕王生母微賤,是用盡法子討了皇后侄女的歡心,而皇后又無所出,才在後族扶持下走到今天這一步。
並非藍氏女嫁給他才成了太子妃,而是誰娶了她,誰便是東宮太子。
最後一次見月娘時,幼子正坐在桌前念書。聽見推門聲,便知是爹爹回家了,光著腳丫「噠噠噠」跑過冰涼的泥地,一雙蓮藕似的小手高高舉起:「爹爹抱,爹爹抱。」
那日,他再沒心思向往常那樣同小兒逗樂,而是惴惴不安地拉著月娘關門進屋,將幼子攔在屋外,語氣充滿疲態:「五郎乖,爹娘有話要說。」
裴玄卿抓抓頭髮,不知爹娘有什麼秘密,便在院中呆立著。察覺到爹爹的反常,年幼的他不知怎得,就知曉有什麼大事要發生,連蛐蛐兒蹦到腳邊,都不想捉了。
後來,爹爹推門而出,眼眶紅紅的。而在他身後,娘親早日哭成淚人。他抱住爹爹的腿,死也不肯撒手。就預感著,這一撒手,就再也沒有爹爹了。
歲月緬邈,歉疚悔意縈迴不絕,縱使皇上借著立功這個由頭,沒完沒了地賞賜,也無法自欺欺人地稱:虧欠他母子二人的,已盡數彌補。
這樣好的笑顏,出現在裴玄卿那張冰冷凜冽的臉上,比任何稀罕物件都讓他珍視。而他絞盡腦汁也無法令之歡喜片刻,這小娘子只一個表情,就讓裴玄卿心悅神漾。
恰似他與月娘少年時。
皇上朝內監頷首后,內監雙手遞上原稿。他略翻了幾頁,眉梢幾乎快擰成「川」字。
江嫿狀起膽,平聲道:「想必皇上也覺出似曾相識,此乃《疫病雜症論》原手稿,正是民女於南楚瘟疫時所著。周世仁竊取民女心血,且胡亂醫治導致平民傷亡過重,清皇上重重處置!」
她盈盈一拜,裴玄卿伸手扶起,補充道:「周太醫自稱此書著作者,乃是欺君。若天下醫者皆為了名利而走歪門邪道,誰還會苦心鑽研醫術,懸壺濟世?」
皇上面色難堪,指尖碾著手稿邊緣,用力之大幾乎快把紙張揉破。不知在想些什麼,微微出了神。內監溫聲提醒,他才清咳一聲,溫聲道:「只是,周世仁為朕調理多年……天下醫理相通,治瘟疫的法子,許是相似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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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相似,傷寒該用什麼、肺熱該用什麼,都有定律。難不成天底下就許她配得出葯?」
安陽聽了線人送來的口信,又摔碎了一枚藍田玉盞,嬌美的面孔氳上薄怒,狠狠踹在婢女肩上:「傻跪著做什麼,梳妝啊!本宮要去昭仁殿,別讓那鄉野村婦冤枉了周太醫。」
上回安陽險些害死那女子,已與裴玄卿撕破臉皮。這些日子正愁護得太好,找不著法子收拾。如今若能治上一個誣告之罪,看她怎麼逃!
婢女慌忙挪動膝蓋,跪到她跟前,怯聲道:「公主,您這會兒去為難她,會與裴大人鬧得更僵。不如……暫且候著,若適時能幫上些忙,興許他會對您改觀。」
「改觀?呵呵,然後呢?」她纖細的足掌踩上婢女肩頸,逐漸發力,婢女的頭很快碰到了地:「改觀,便會回心轉意,愛慕本宮了?」
婢女哪敢否認,也不願欺著哄著主子,便咬緊牙關不言語。脖子越發下沉,幾乎都聽見了骨骼「咯吱」地錯位聲。安陽橫眉冷目,櫻唇輕啟:「說啊,會,還是不會!」
窒息感席捲而來,她臉憋得通紅,覺得自己即刻就要被踩死了,喉間含糊不清地發出聲音。安陽並不能聽清她說的話,許想起這個婢女是母后所賜、自小伴著她,便抬起腳,冷聲道:「滾去備晚膳,再敢多話,本宮打爛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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