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餘霞成綺,兩個修長的身影靠得很近,依偎著靠在池前軟榻上,撒餌逗弄蓮池中的四色錦鯉。
交頸相依間,江嫿心中總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覺。或是憂心明日未能秉公處理;或是害怕周世仁已將此書鑽研透徹、無從分辨。手上一歪,魚餌都不慎撒到了裴玄卿身上。
細碎魚飼散落在衣縫中,他不得不起身拍打幹凈,笑道:「你這是釣魚,還是釣我呢?」
江嫿拿出帕子,紅著臉替他擦拭,腦中仍記掛著明日之事,面泛憂色:「如今,周世仁是否頗得皇上賞識?涉及欺君之罪,若換了旁人,哪能等得到次日處置呢……」
無可否認,她才思敏捷,所言正是裴玄卿擔憂的。本不想道出徒增她的煩擾,此刻便沒了顧及:「他於皇上,的確有些不同。可不同之處,我也說不出,似乎並非單單因醫術卓越……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呢。」
萬千寬慰的話,都比不上他一句「有我在呢」。
夕陽已悄悄地沉下去,皎月爬到一半,尚來不及播撒光亮,裴玄卿的眼眸便已泛起了星河瀲灧。
江嫿乖順地握上他的指腹,頷首道:「好,咱們去用晚膳吧。」
次日,天色蒙蒙亮,二人便入了宮。江嫿稱染了輕微風寒,覆上面紗。從馬車下來時,正逢一人在宮門前等候。認出雲紋玄衣的主人後,朝這邊恭敬地行了一禮:「裴指揮使。」
裴玄卿全然未把他放在眼裡,徑直走過,江嫿跟在後頭,直到離得遠了些,才小聲問:「那是周世仁?」
「你記得?」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後腦:「記性不錯。」
江嫿嚴肅地搖搖頭:「如你所言,皇上器重他,傳召時內監不可能隻字未提緣由。他卻這樣從容不迫……」
行至昭仁殿側殿,便有小太監迎進,依吩咐賜了座和茶水:「皇上召了幾位大臣議事呢,二位稍候。」
「公公且慢!」江嫿追起身,低聲問:「不知民女的手稿封存在何處?」
小太監凝起眉,一副思索又想不出的樣子:「喲,這奴才可就不知情了。做不過侯上幾炷香,皇上便得空了。」
餘光瞥見裴玄卿微微搖頭,江嫿只得放棄,稍稍躬身:「有勞。」
皇上未至,殿內燭火只燃兩盞,能大致辯得清物件形狀。他尤其喜愛瑞獸狀的擺件,這麼粗略望去,屋內猛獸環伺。連帶著夏日的清晨,都生出一層涼意。
透過微掩的殿門,她窺見周世仁在外站著。年過四十仍是丰神俊朗,心頭不由得湧上一層酸楚。若是爹爹還在,便是太醫院院首,也穿著那件好看的寶藍色直綴官服。
升任院首那日,許多同僚來家中慶賀,她曾悄悄聽見娘親勸說:「夫君,天底下哪有隔著肚皮的親兄弟,你莫要太過信任他。」
一滴溫熱的淚液滾落,恰好滴在裴玄卿手背上。他一愣:「你害怕?昨日面聖,皇上對你還算是溫和。」
冤情未平,便是裴玄卿,江嫿也不想如實告知。並非不信任,而是不想給他添了「窩藏罪臣之女」的罪名。這會兒便佯裝害怕地輕靠上去,糯聲道:「都說天意難測,萬一今日便兇狠呢?裴大人,待會兒我能不能仗您的勢呀?」
裴玄卿無奈地應聲,既心慌了,還有心思開玩笑。單看周世仁得規規矩矩地侯在外頭,她卻能坐屋裡等,可不就是仗了指揮使的勢么。
茶都換了兩盞,皇上才來側殿,尚未開審,安陽掐著點趕到,趾高氣昂地站到皇上身邊,一臉得意地看著江嫿。她今日連頭髮絲都梳得精細,想風風光光地送眼中釘上路。
看過狀紙后,周世仁沒像江嫿想象的那樣,急得滿臉通紅連連解釋,而是拿出溫和有涵養的樣子,溫聲道:「這位江姑娘既通醫理,就該知道同一個病症用藥難出其二。若士大夫、秀才們的文章有雷同之處,可以抄襲論。可咱們治了同一個癥狀,怎能用『剽竊』這個詞呢?」
末了,又朝皇上拱手:「江姑娘年輕氣盛,以為自個兒的見識天下無雙。雖有些過火,卻也能理解。還望皇上不要以欺君之罪處置,略微警戒即可。」
短短几句話,把內容相同說得合情合理,又做足了胸懷大度的模樣,叫江嫿看了便噁心,凌聲道:「配藥過程可不是一日之功,既然周太醫聲稱是自己所配,那便該有原稿吧?」
「這個自然,不過正文出版以後,原稿便丟棄了。江姑娘,在下沒想到您會尋上門無理取鬧。這、哪能未卜先知,留著手稿呢?」
江嫿早想到他會不承認,冷哼一聲:「是么,但凡在醫道上有卓越功績,誰人不將心血完整保留。皇上,還請取出民女的手稿,好叫周太醫心悅誠服。」
皇上看向大監,他便心領神會,立刻回身去取。江嫿面上雲淡風輕,心裡頭早就如熱鍋螞蟻般慌亂。安陽從進門起便表現得太過得意,似乎篤定她翻不了身似的。
驀地,身側之人靠得近了些,手指繞過披風,悄悄握住她冰涼的指尖。他常年舞刀弄槍,指頭布滿繭子,觸碰起來並不如他的臉那樣舒適,卻能叫她心安。
「回皇上,手稿已取到。」
皇上指著周世仁:「你且仔細看看,是否與原書相似度極高。」
「是,微臣遵命。」
周世仁雙手接過,捧在手中翻開仔細查閱,讚許之情溢於言表:「能想到以蛇尾花入葯消火癤子的毒性,的確高超。可……這與瘟疫並無干係呀。」
什麼火癤子、蛇尾花,江嫿一頭霧水。裴玄卿大步流星上前奪過手稿,臉色騰地難堪了下來,怒視著皇上。
江嫿心生不安,隱約能看出他的意思,立刻湊近查看,卻發現手稿上的字跡雖與她的如出一轍,可內容早就被人調換了!
堂堂帝王,為了包庇一個小太醫,竟使了這等下作手段?
她不甘地翻完全本,環視著殿內每一個人。是皇上嗎……或是安陽?究竟是誰能在一夜之間找到能仿出她字跡的人?
「皇上,這不是原手稿,民女有冤,請皇上明察!」
安陽指尖撫摸著玉鐲,嗤笑道:「手稿好好地鎖在黑匣里,誰能替換呢?」
裴玄卿直視著皇上,長久以來建立起的微薄信任幾乎被全部衝垮,冷著臉:
「哦?公主何時能進御書房了,還知道手稿鎖在裡頭。」
「本公主自然是聽父皇說的!裴玄卿,你們既沒有人證,又拿不出物證,如今不依不饒地為難周太醫,難不成是戲耍父皇呢?」
江嫿終於知曉為何安陽那樣自信,卻對包庇太醫一事費解。不過,這些都是後事了。她從袖中摸出另一本冊子,晃了晃:「要說戲耍,也該是公主戲耍才對。不然,怎麼又著人將手稿送到裴府呢?」
話畢,所有人都驚詫住,直愣愣地盯著她手中的冊子,不知真假。
裴玄卿承認,他賭輸了。
太過相信皇上所謂的「父子情深」、「意欲彌補」,江嫿提出擔心手稿被換時,他還曾安慰她莫要多想。
「周太醫,你且好好看看,這是不是《疫病雜症論》的原稿!」
江嫿志在必得,將手稿遞過去,一頁頁地翻開給他看。周世仁本是知曉她沒有原稿,才能那樣冷靜,如今不知怎地原稿回到手中,再維持著表面的淡定,手心也止不住微微發抖,看向安陽。
「周太醫,你還不知道吧,安陽公主誆了你。這手稿,正是她遣人歸還我的。」
「你胡說!」安陽脫口而出:「定是你著人去啟元宮偷的,父皇,她今天能擅闖兒臣寢宮,明日就能暗殺了兒臣。您一定要替兒臣做主,殺了這個村婦!」
皇上猛地抽回袖口,微微搖頭,她還未意識到什麼,裴玄卿兀自發笑:「如此,公主便是承認:手稿不在御書房,而是在啟元宮?皇上聖明,必不會放縱公主光明正大地拿走。想必,公主才是偷竊之人?」
直到現在,安陽才恍然明白自個兒被套了話,倔著性子昂起臉:「拿了又如何!本宮不過好奇想學習一二,醫術手稿並非國之機密,哪條律法規定公主看不得?」
若是皇上授意,她多半會求助父皇。可她方才一眼都沒看過去,想來皇上未曾下令。可沒有御令,她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入了御書房。
究竟是皇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這唯一的嫡公主手眼通天,江嫿無從計較、也沒法查證。
「回皇上,民女方才所言,是為了引幕後之人說出真相。為了防備有心之人,民女在家中抄錄了一份手稿,待墨痕完全乾后,灑上水珠再暴晒。如此反覆,最後揉搓生皺,看起來,便像是陳年舊書。公主所竊,正是抄本。」
周世仁身子搖搖晃晃地、跌坐到地上,額頭抹了一把汗。安陽不服氣地質問:「即便你有原稿,又如何能將之下的醫道佔為己有?周太醫,你且安心,父皇聖明,絕不會叫升斗小民誣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