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次日午時,裴玄卿帶來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經司飾查驗,那顆暗藍色寶珠並非宮中用品。其質地色澤看似與尋常琉璃無異,然置於瞳前,有光源照射時,珠內似有幾百架鏡面構成蜂巢狀,幽光粼粼。非人力所能造,乃是天成。
江嫿持著珠子走到窗前,試驗過後,很難不驚艷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瞭然於心,此物外素內巧,若流傳於中州市面,定不會岌岌無名。西召多原野,游牧民族不喜珠飾。
幾乎可以斷定,此珠來自南楚。
「你說,莞美人妝奩里都沒有簪子與它顏色相襯,會是怎麼帶來的呢?這麼小,一不留神就滾到莫名的地方去了。總不會拿個布包著,日日揣在身上吧……」
「揣在身上」四個字,讓裴玄卿思忖了片刻,食指摩梭著上頭小小的線孔,猶疑道:「或許咱們思路有誤,誰說珠玉一定在釵環上。衣衫、鞋面,都可以。那日她獻胡璇舞,身著的正是藍色舞衣。只是隔太遠,我看不清上頭有無裝飾。」
他自說自話,半晌,江嫿都沒回應。詫異地轉過身去,才發覺她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圓圓的杏眼微眯,活像一隻吹鬍子瞪眼的貓。
江嫿下頜輕微左右動了動,正契合了「咬牙切齒」一詞。
「連人家跳的是何舞都能辯得,裴大人平日里沒少評賞吧?」
中州舞姬甚多,有不少舞種與南楚相似,便是叫她來看,也不大認得出。
虧得她還以為此人當真不近女色!
「啊?」
裴玄卿指尖輕點太陽穴,滿臉無辜:「獻舞前,大監就站在離我三步處報舞名。這、這是不能聽的嗎?」
江嫿:「……」
丟大人了。
她咽了口茶,緩解尷尬,凝神道:「那便去桐華院找一找衣櫃,看究竟是她身上掉落,還是外來者的。」
轉身欲查,一隻手臂忽地摟在她腹前,將江嫿鎖到懷裡。耳邊喃喃,帶著暗涌的暖意,他竊喜著問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不知羞!」
*
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將衣櫃翻找完畢。好消息是,舞裙上的珠飾與她手上這顆如出一轍,搜索範圍減小了;壞消息么……
整件衣裙,沒有綉線斷裂之處。她怕是自己眼花看不清,讓紫蘇和裴玄卿幫著看,二人皆是確認,此裙完整無損。
既然衣服沒丟珠子,那便是鞋上脫落。詭異的是,整個桐華院,都沒找著那雙藍色的舞鞋。
裴玄卿不喜這衣衫上的濃厚香氣,忍著厭惡拿帕子擦了好幾回手,問道:「奇怪了,難道她穿在身上了?」
宮妃屍身畢竟與義莊裡頭的不同,他是男子,看不得,只有江嫿才能查。而她昨日粗略掃過了莞美人的雙足,是光著的,沒穿鞋。
她忽地皺起眉,腦中有什麼異樣之處閃過。她的屍身,似乎哪裡有問題……
為了確認,江嫿又去了趟靈堂。皇上下令厚葬,因而今日,宮女正在給莞美人換上符合規制的禮服。
「江姑娘,奴婢們現下實在騰不出手,您先自個兒稍坐,恕罪了。」
江嫿點點頭,來的時候,兩個人扶起莞美人的上身,兩個人換衣服梳發。真讓宮女現在拿手給她斟茶,她也喝不下啊……
緩步走到棺槨附近時,宮女們有意地看向她,眼神似乎在問,她們的活是否不得當。江嫿擺擺手,語氣寬和道:「無妨,我自己轉轉,你們繼續。」
「是。」
白綾後頭的活結因受重太久變成死結,丫鬟們實在解不開,只好上剪刀剪。
有些懸樑之人臂力大,不想去了還能撐起身子挪開下巴。只有抱著必死的心踏上凳子,才會事先打結。絕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白綾從頸間揭下,江嫿忽地屏息靠近,伸手將莞美人的長發抬起些,嚇了宮女們一跳,忙阻攔道:「江姑娘,這恐怕不吉利。您要看什麼,吩咐奴婢們就成的。」
她默然,命人去金盞花來洗手,盯著她環頸的紅痕,眉梢緊擰。
白綾覆在上頭時,跟障眼法似的,叫人覺得紅痕就該跟白綾路徑一致。可揭下來,她便發覺蹊蹺:
上吊之人,吊痕怎麼可能是水平的呢。
*
裴玄卿正在屋裡看摺子時,江嫿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雙手拍在桌上,氣喘吁吁:「快,讓我上吊看看。」
眼神懇切,不像開玩笑。故而裴玄卿將手背覆在她額上,擔憂道:「你中暑熱壞了腦子?」
江嫿:「……」
聽起來是,但她能解釋。
說完她的猜測,裴玄卿果斷決定,讓紫蘇來當這個實驗品。江嫿大驚:「不行,這太危險了。」
「既知危險,我怎會讓你親試?」
江嫿萎了氣,忽地,眼珠子咕嚕嚕一轉,癟嘴不悅道:「我是抱不動她的,難不成到時候,五郎抱她下來?那可不成,我會吃好大的醋,醋得接連幾月都不搭理你!」
探案未果,任何情節不得輕易叫其他宮人參與。若說漏了,便會驚擾真兇。
裴玄卿嘴角動了動,臉上表情轉變像冬雪裡升起一股暖陽,只是,離融化還差那麼一把火。
她繼續發力,撒嬌道:「五郎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五郎,莫說是抱其他女子了,就算看一眼,我都吃醋得難過死了。五郎,你聽聽看,我的心都要碎掉啦。嗚嗚嗚,是不是,嗯?」
江嫿拉著他的手假意放到胸口,那手卻用力將她反扣著,唇齒間都是隱忍的慾念。他眼尾憋得微紅,警告道:「你說太多了!」
再嬌下去,他會難以自抑。
江嫿抿著唇,看起來委屈巴巴,美目盯著他眨巴了兩下:「那五郎是答應了?」
一身沉沉的嘆息自他喉間飄出,裴玄卿微微搖頭,笑意怎麼也掩不住,無奈道:「我還能如何?」
看起來是搞定了,江嫿心裡卻暗暗嘀咕,這人真是越來越難滿足啦!從前撒撒嬌就成事,如今還得加上「五郎」這把溫柔刀,才能把他的底線戳得全線崩潰。
萬事俱備后,江嫿站在凳子上,把腦袋套進一模一樣的活結,微微屈膝。頸部有了墜力,活結逐漸收緊。說好要慢慢來,可這見效太慢。江嫿一狠心,叮囑句「五郎,看好白綾走向」,便閉眼伸腿踹凳子一氣呵成。
裴玄卿猝不及防,只一瞬,氣惱地抱住她的腰身舉高。頸后結一時解不開,江嫿憋得臉通紅。耳邊「刺啦」聲一響,樑上白綾應聲斷裂。他將江嫿放在地上,又小心地將手指塞進綾里。
脖子上最後一條綾被扯裂,江嫿終於能自在地喘氣。剛想伸手要茶呢,下頜就被死死捏住,強迫著她對視上那雙猩紅的眼。
哦嚯,糟了。
裴玄卿的聲音又沉又陰,暴怒下藏匿著翻湧不盡的心疼,責問道:「你說了只會屈膝,誰許你踹凳子?」
食言在先,江嫿腦子裡的示好之詞像風暴一樣卷席著。還未想出應答,就被他緊緊揉進懷裡,聲音都帶著顫抖。
「你知道自己的臉有多紅嗎?江嫿,你就這麼喜歡出其不意,非得嚇死我才開心!」
紅不紅的不清楚,她只知道,現在自己的的確確要死了,要被他抱死了!精神緊繃的狀態下,他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手下力氣有多重。
「五……五……」
「少來這套,不管用了!」
江嫿欲哭無淚,不能不管用呀,她還不想英年早逝呢。
沒招,她壯著膽子,朝裴玄卿鎖骨重重啃了一口。
呸呸呸,好硬,真費牙!
偏執怪吃了疼,手下微微鬆動,江嫿磨了磨牙,抓緊機會求饒:「方才千鈞一髮之際,我突然想到。以五郎的身手,休說是在你面前懸樑,就算被人五花大綁吊在城牆前頭,五郎也能單槍匹馬地把我救下來。對不對?」
即便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一萬次,絕不再聽她嬌纏,江嫿總有能耐,叫他破防第一萬零一次。
他冷著臉,默不作聲,江嫿坐起身子捶問道:「是不是嘛?」
裴玄卿仍保持沉默,以他的經驗,最好不要輕易接這無賴的話茬子。
「五郎。」江嫿一臉嚴肅:「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
裴玄卿:?
「是,就算你被困在千軍萬馬裡頭,我也會心甘情願入陣。窮盡心力,護你生,替你死。」
江嫿倏地發笑,他傻不傻呀。逗著玩兒呢,好端端在盛京,國泰民安,何來亂世血陣。
好在,剛才踹凳子的仇是掩蓋過去了。在那一瞬,他到底是沒忘了自己的囑託,看得清清楚楚。
懸在樑上,即便打了結,白綾也是往上走的。繼而,勒出的紅痕,也該是斜著向上。
莞美人頸間,勒痕與鎖骨平行,可見,她的直接死因絕不是懸樑自盡。這世上,更沒有死者詐屍把自己再吊在樑上的事。
江嫿可以斷定,有人勒死她,再將屍首布置成自盡的模樣,並讓良貴妃背下這口翻不了身的黑鍋。
只是,殺她的人為何獨獨拿走鞋子……江嫿不想以惡意揣測一個喪命者,但這看起來真的很像情殺。無法帶走她的遺體,便拿了貼身物件留作紀念。
個中原由,偏執又陰鷙,活像個變態。
她拉拉裴玄卿的袖子,想問問從男性的角度,若心愛之人死了又帶不走遺體,該怎麼辦。
裴玄卿目光寒涼如冰,似乎很不喜歡聽到她不好的消息,哪怕只是假設。
耐不住江嫿纏著問,他認真思索一番,答道:
「殺盡傷你之人,而後將你焚成灰裝進香囊,時時帶在身上。」
……
要論偏執變態,真是天外有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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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此刻,作者心裡有名其妙地難受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