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還是老張先開了口:「其實做不成這單生意我挺高興的,我還要感謝阿風替我做了這個決定。原本那幅畫我畫了五年,就不想賣,有人看中它出高價買,他們都勸我賣,我想著如果對方真心欣賞,賣就賣了吧,結果對方又說畫太大太長,沒地方掛,要我按照同等比例縮小燒個瓷板畫。」
先不說原畫有多少細節是他嘔心瀝血一筆筆描繪出來的,這種東西根本沒辦法復刻,更不用說按照比例縮小,巴掌大的圖你可以畫牛毛,指甲蓋大你怎麼畫?這麼一來,細碎的閃光點都沒了。
這些年他經歷了太多起起落落,落的時候永遠比起的時候多,習慣了落的姿態,早就苦中作樂,從中尋到安然。
他常常想,安然也是一種出口。
你看胖子,本來挺安然的,為了一個學區房搞得心力交瘁,最後回到老家,放下了也就安然了。趙亓也是,兩生花的開始如果是他一生的結束,就連老張都要為他鳴不平,幸而他兜兜轉轉走錯很多年,還是回到原點,釋懷了也是一種安然。
他們的安然給了他靈感,他終於知道自己要的出口是什麼,是他心目中一片赤誠的光。
他把光永久地留存下來,為的就是銘記這一刻,可他轉個頭,又為了商品交易而頭疼。他知道生活與理想有距離,為了生活他妥協了,可他依舊矛盾。現在好了,秦風一把火點了窯,他又暈倒在家裡,可見老天爺不想他矛盾。
既然如此,那就去他媽的生活吧!
「我真的很高興,一白,我不怪阿風,希望你也能夠原諒他。」老張說,秦風做錯了事,要受到該有的懲罰,可他並非不值得原諒。就像當初趙亓失蹤時,秦風發動關係幫助他們一起找趙亓,那時,他何嘗沒有想到仿古調查的背後,會是一次席捲黑市交易的災難?
可他二話沒說就幫了。
他只是錯估了自己抵抗風險的能力。
程逾白何嘗不明白?這幾天秦風冷靜下來也很後悔,干不下去頂多不幹,點那把火幹什麼?窯倒了,生意垮了,情分也沒了,說到底他那股子氣性就是衝程逾白髮的,氣程逾白對他的處境置之不理,氣程逾白飛黃騰達,氣自己非要打腫臉充胖子。
氣的太多太多,一直壓著,就爆發了。程逾白了解他,他就是不能憋,憋了才要出事,說出來就沒事了。
只程逾白的問題還是老問題,他需要時間,但是他沒有時間。
輿論也好,資本也罷,都沒有給他時間。
就在他為窯廠安全事故奔走在各部門之間時,今天白天許正南聯合張碩洋等相關投資人,針對九號地的項目規劃開了一場臨時大會,表面上他們都在擔心九號地是否能夠如期開展基建,實際上,他們擔心的是百采改革能否持久地為他們盈利。
就目前形勢而言,程逾白個人在市場上的影響力已經大於教學試驗本身,早期轟轟烈烈的試驗焦點,現在都轉移到了程逾白個人官非上。
商人們不高興了,覺得商品價值遭到了高估。
現在他們要重新估算「百采改革」這個商品的價值,於是,在所謂九號地的規劃大會上,他們提出要在試驗階段就增加盈利項目,譬如在展開第二期教學項目時,不再免費提供師資、資源而要收取學費;再譬如,既然教學試驗是為了讓大眾相信改革方向是正確的,那就要為大眾提供一個可以實時觀察的平台,於是直播被推到台前。既然有直播,那麼相關廣告和贊助,在不影響公信力的前提下,是否也值得納入考慮範圍?
程逾白冷冷旁觀了那場足有三個小時的會議,在最後決議階段他說道:「我不同意。」
許正南拍著桌子就要跳腳,張碩洋止住了他,含笑道:「讓一白先說完。」
「我曾經公開表態過,教學試驗階段不會收一分錢。不管以什麼名義,什麼原因,什麼困難,只要開始收費,它的公信力就會蕩然無存。我不會背叛自己。」
許正南立刻說:「公信力這種東西官方說有那就是有,你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
程逾白笑了:「你的意思是讓我欺騙大眾?」
「那怎麼能叫欺騙呢?投資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回報,不然你以為我做慈善?你拿著我們這些投資人的錢,在搞你程逾白個人的名譽經營,你心裡不虧得慌嗎?」
程逾白懶得跟他多費口舌,張碩洋也攔住了喋喋不休的許正南。他認為一幫有頭有臉的人物,在任何場合吵得面紅耳赤都是丟人的行為。
成年人的博弈不要刀光劍影。
很多事都可以徐徐圖之。
「一白,前幾天我和你老師談過,他說改革要有初期成效,時間至少要一年往上,如果最終的效果沒有達到預期,你有想過解決辦法嗎?」
程逾白看向張碩洋。
「首先,百采改革的細化方案是在多年調研的前提下完成的,我有信心它能夠實現我和在座各位共同的目標。其次,就算中途遇見了一些不可控的因素,譬如災難疫情等等,它也能夠在長期發展中得到回報。」
細化方案幾乎囊括了每一個階段的預期與目標,完全可以根據每一個小階段的成果來進行調整。
他不覺得張碩洋需要杞人憂天。
張碩洋笑著說:「你是行家,我們是投資人,本質上我們不如你懂項目內容,只評估風險是我們的要務。現在來看,風險確實很大。一白,我需要你考慮清楚,百采改革的終極目標是為誰服務,畢竟它不是你一個人的項目,在為大眾負責的前提下,你也需要為我們投資人負責。」
張碩洋說,投資人需要多一點的信心。
這是四兩撥千斤的手段,本來還有不少人覺得許正南不講理,一如既往相信和支持程逾白,結果張碩洋一說完,他們的信心就開始動搖了。程逾白被推到與投資人完完全全對立的局面,這就是張碩洋的體面。
程逾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張談判桌的,他和高雯打電話,希望宣傳部可以出面施壓,畢竟程逾白作為主建設官,代表的是景德鎮的顏面。當初許正南願意拿九號地跟他談,看的也是後期資源投放等優勢。
如今他被左右裹挾,只能請上頭出馬,高雯卻說為難。
「如果朱榮沒有倒台,大家利益共同化,說不定還能幫你說幾句話,總歸就是攢個局,一起坐下來商量個折中法子而已,可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是不想幫你,是真的騰不出手來。你要是再搞砸了,多少人得受牽連。程逾白,我工作也不好做。」
「是不想還是不能幫我?」
「程逾白,你別讓我為難。領導非常肯定你的付出,但萬事的前提是,你自己要先經得起考驗。」
程逾白給氣笑了,掐著煙狠吸了一口。
高雯也覺得這麼做挺無情的,程逾白肯定沒有想到他們也不幫他。不是不能向資本施壓,而是這個時期,他們的一言一行也正被盯著,必須謹慎。
她問他:「你後悔嗎?」
「後悔不是萬能葯。」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現在收網?停止你那邊的調查和推進,相應的或許……」
「不行。」
程逾白沒有給高雯說完的機會。他鐵了心要辦朱榮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天。抄襲、模仿、倒賣贗品,非法交易,高額代理等,種種亂象啃噬景德鎮數十年,早就破壞它良好的生態,好不容易借著朱榮撕開一道口子,可以深入徹查,怎麼可能半途而廢?
程逾白說:「你不用為難,我會自己想辦法。」
高雯還想再勸,電話已經掛斷了。她不得已聯繫徐清,希望徐清勸勸程逾白,凡事不要太激進了,偶爾也要給人留點退路。
徐清本來想勸勸程逾白,可看著老張說「我很高興」時的樣子,話到嘴邊什麼也說不出了。老張不想幹了,可以一腳把買家踹了讓他滾蛋,而程逾白呢?
他除了嚮往,只能忍受。
她不在他的位置,如何隨隨便便就讓他妥協?他們離開醫院時,老張和她說,「徐清,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突然想起老師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太和殿上一浮白,最是照水清。你看一白,他站在那裡,像不像一面鏡子?」
什麼人都能從他身上窺見黑與白。連徐稚柳也說,程逾白不像個好人。他確實不是完美的人,他的好鋒利又尖銳。
程逾白問徐清:「是不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怎會妄想資本跟我一條心?」
在他們眼裡,他不過也就是個商品罷了。
許正南多少次耍滑頭,左右橫跳,不就是打量他的價值待價而沽?徐清安慰他:「現在很好啊,你這麼值錢,更有談判籌碼。」
程逾白眼睛一亮,咬著煙過來親她:「你怎麼這麼聰明!」
徐清不喜歡煙味,不過也沒阻止他。他已經沒時間玩泥巴了,總要抽點煙冷靜冷靜。徐清還問他:「你鎖起來的拳擊房能不能借我?」
「嗯?」
「我想練練打拳。」
程逾白要笑不笑:「不是對付我吧?」
徐清給他逗笑了:「放心,早晚有你受不住的時候。」
換季的時候她總是感冒,覺得自己缺乏鍛煉,更缺乏力量,或許打拳可以幫她多分泌一點多巴胺,鍛煉心腦功能。她一個人在黑夜裡不停出擊的時候,腦海中不斷回閃程逾白往牆上砸拳的畫面。
那一晚,當消防離開后,人群哄散后,經過焚燒的舊窯廠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砂礫中有瓷土和顏料混雜的塞鼻感,白白的廢煙還飄在磚牆上方。
程逾白站在一堆廢墟前,一直沉默無言。
窯廠的幫工在收拾殘局,試圖從倒窯里找出些還能賣的瓷片,程逾白就在那黑與灰交界處,抿著唇,面目如刀削般凌冽。
徐清無法忘記那個畫面。
她不停地揮灑汗水。
到天明時,許小賀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說:「我想好了,《大國重器》第六期節目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