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風雪夜裡路不好走,程逾白到達郊區外療養院時已經半夜。車熄火后,他在外頭站了一會兒,等煙味散去才進門。
王昴上了歲數,睡眠很淺,聽到外面有人說話便睜開眼睛,擰開床頭燈。護工依稀說了什麼,沒一會兒程逾白摘下手套,脫下大衣,帶著一身寒意大步走進來。
王昴靠在床頭細細端詳他,好一會兒笑了:「一白長大了,差點沒認出來。」
程逾白面上也有些笑意:「事情多,忙到這會兒才來看您,打擾您休息了吧?」
「不要緊的,就是睡也睡不了多久,我的身體我知道,平白捱日子罷了。」
程逾白拿了張椅子坐到床邊。
王昴老了,只音容相貌與記憶里沒有太大區別,眉眼還是溫和,說話徐徐,很有自己的節奏。原來程敏還在時,常讓他學王昴的沉穩,行卧坐談都有章法,那是刻在骨子裡的修養。
他思忖著說:「回頭我給您聯繫醫生。」
王昴忍不住笑了:「你呀,腦瓜靈,還跟小時候一樣聰明。」
估計是怕問起病情,徒勞惹得她難過,便說給他找醫生,這種智慧就和小時候在窯廠區玩,為了打跑其他窯廠來偷師的競爭對手,拉扯中撕爛了衣服,怕家長擔心,便說體育課拔河摔跤了一樣,總有種恰到好處的分寸和體貼。
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沒變。王昴感到一種熟悉的親切,自也沒有什麼隔閡,直言道:「傻孩子,你不要多想,他對我很好,能找的醫生都找過了。」
「那您為什麼……」
「是啊,對我很好的人,怎麼會把我困在療養院,不讓我和外界聯繫?」
王昴搖頭一笑,到了她這年紀,半截身子入黃土,可以說遇見什麼事,都能做到寵辱不驚。一開始,朱榮借她的財勢在外走動,把白玉蘭公館用作遮羞布,幹些不能見人的勾當,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只她實在沒想到,他的手竟要伸到天上去。
從私人拍賣到仿古造假,他越做越大。她怕再這麼下去,作為王昴的丈夫,他會毀掉王家的聲譽,不得不出面阻攔,可朱榮已經剎不住了。他非但不聽勸,還將她控制了,總歸她常年在療養院,也不愛出去走動,生活和以前沒什麼變化,只平時和人聯繫都要被身邊的小護工一一彙報給朱榮。
前陣子朱榮來看她,她聽到他和人打電話,說起十八號拍賣,仿品數量驚人,她心生膽寒,只好求護工幫忙送邀請函出去。
「那小丫頭也是個實心眼,我說我日子不長了,想再見見老朋友,她磨不住我的請求就答應了。好在白玉蘭公館的邀請函都是手繪,卡片封面的設計也是我想的,造兩個一樣的也不難。」
她能想到的並且放心的也只程逾白和當初電話聯繫過的建築師的朋友吳奕。
「我知道他是你老師,對你如今的改革實踐影響很大。」
說到這裡,程逾白大致了解了王昴的處境。所謂控制,並沒有切斷她對外界的了解,所以她可以讓小護工準確地把邀請函發給吳奕和他。王昴也說,她的本意是想引起他們對白玉蘭公館拍賣的注意,最好能對朱榮起到威嚇作用。
只她沒想到,程逾白會拿到實證。
「一白,對不起,三年前回來沒有聯繫你,現在需要幫助就拉你下水,這件事是王姨做得不厚道。」
「別這麼說,畢竟外頭都知道我和朱榮不對付,就算沒有以前的交情,您也該找我。」
王昴指指他:「你呀,還是一樣調皮。」
程逾白亦是笑:「再說您以前幫過我很多,您有任何事,我都不會袖手旁觀。」
他找到趙亓,得知朱榮與許正南所為後,就也猜到邀請函的端倪。那天在戲樓,他特地等到許正南離開才和朱榮說想要見她一面。
朱榮見事情敗露,沒再阻攔。只他過於放心的態度,還是讓程逾白多了個心眼。他一直等到提案通過,才敢來見王昴。
王昴由衷道:「一白,謝謝你,你和你爸爸一樣善良。」
「善良?真是個稀罕詞。王姨,不瞞您說,您是這麼多年唯一說我善良的人。」
王昴愣了一下,隨即猜到始末:「你呀,懸崖上走鋼絲,已勝過千萬人,外界的評價不必放在心上。」
想當年程敏開辦百采瓷廠,堅持教學實踐,拿書本知識來指導廠辦,何嘗不是力排眾議?後來多少次體制改革,要把私人廠子合併收編,他頂著多大的壓力才保住百采?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屬於那個時代的先鋒者。
譬若程敏。
譬若楊國盛。
「你那時還小,大概是不知道的,楊老心腸很好,十大瓷廠沒落後,有很多下崗工人成了純元瓷協的幹事。程敏去世后,楊老還常常感慨人走茶涼,憑你爸爸生前做了那麼多好事,里裡外外都是好名聲,可要債的人仍是踏破你家門檻,也不見誰伸手接濟一把。他比程敏年長不少,兩人交情不錯,只他經營瓷協也有諸多困難,加上經濟不景氣,手頭緊,能給的幫助不多。」
即便如此,在她曾經帶去的信封里,也有楊國盛的心意。
王昴說,那時瓷協的組織大多沒有細化分類,做瓷的,書法的,畫畫的,藝術門類一鍋燉,都在裡頭,她和另外幾個畫畫的女孩也加入了瓷協,這才認識楊老,繼而認識楊老的徒弟朱榮。
只她也沒想到,楊國勝晚年會栽在女畫家手裡頭。
而她和朱榮,也因此有了隔閡。
「我知道他是不滿我的,只一個人要扛起瓷協勢單力薄,需要我家裡的扶持。後來我出國發展,他留在國內,我們雖是夫妻,但長年聚少離多,要說感情有多深厚那是騙人,只我選他,也有我的道理。在楊老出事之前,他一直是個很好的人。」
程逾白聽到這裡,略正了正色。
王昴說:「一白,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壞人,看在楊老曾幫扶過你家的情分上,拉他一把,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好不好?」
程逾白就說朱榮怎麼會這麼放心讓他來見王昴,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難怪王昴夜裡見他也沒什麼意外,想必朱榮早來透過風了。他料定王昴不會害他,自把王昴推出來當說客,只程逾白是任人拿捏的泥人嗎?
「王姨,想來在你眼裡,我確實是個很善良的人了,不然你怎會在怕他錯得回不了頭時向我求助?只我雖是程敏的兒子,卻不是程敏,他性子敦厚,心慈手軟,我不會的。」程逾白說,「王姨,對不起,看來要讓你失望了。」
王昴並不生氣,只輕輕笑著:「我說你沒變過,你還不承認嗎?你這性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鐵打的骨頭,輕易彎不下去。」
「王姨,您和我說這麼多,無非讓我念著舊情放他一馬。可我今日放過他,他可會放過我?」
他拿捏著朱榮的七寸,才得以讓改革往前走一步。為這一步,他籌謀數年,費盡多少思量,日日夜夜,難以言訴。王昴雖沒有明說,但他知道,他們想要他手上的證據。
他不知道朱榮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他也不想多問,他只知道一旦交出去,無疑自斷後路。
他絕不可能妥協。
朱榮約莫也猜到了,早早給王昴出了主意。王昴呢,和朱榮夫妻一場,從沒見過他伏低做小的軟性兒,想必這次受到了教訓。既他說了會改過自新,信他一回又何妨?
「九號地開始教學試驗,場地還在建吧?按照工期至少要三個月才完工。一白,你要乾等三個月等施工完成再展開教學嗎?不怕等著等著,計劃趕不上變化?」
程逾白假裝沒聽見,起身穿衣,戴上手套:「今天太晚了,我就先走了。王姨,我改天再來看您。」
「你覺得白玉蘭公館如何?」
程逾白腳步略頓,還是拉開門。
「我原先就打算等他收手,把白玉蘭公館捐出去。現在想想,與其捐給相關機構讓公館落灰,不如給你開展陶瓷教學,如何?這座公館始於百年前,最早時程家曾祖就在公館前的草地上教學,不僅將畢生心血投注於瓷業改革,還培養了一大批有先進陶瓷科學知識和高度技巧的學生,那些學生後來遍布陶瓷各行各業,開創了一個盛世。程家先祖為此散盡家財,積勞成疾,逝世時甚至沒有錢辦理身後事,幸得同鄉會收斂為其書寫墓志銘,因此美名遠播,桃李天下。」
王昴說,公館裡頭至今還保存著古陶院,百年前的教學資料也沒有丟掉,全都在公館藏書樓里。這個曾經在他陰暗人生里投射一束光的長輩,用著溫柔的語調說道:「一白,時隔百年,程家子弟在同樣的地方進行古陶瓷教學,光是這個名頭,你的教學實踐就已經成功一半了吧?有了這些寶貴的文書資料,對你新舊教學的創新與權衡也會有指導性作用……你推行百采改革的意義,不正在於此嗎?」
程逾白放下手,暗自捏緊拳頭。
「小時候你不是說,希望我能把百采瓷廠發揚光大嗎?」
「一白,我很欣慰你和小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化,只是時移世易,世道在變,我們也要向前看。到目前為止,朱榮還是我的丈夫。」
程逾白閉上眼,腦海里浮現雪地那一幕,劉鴻的背影,徐清的吶喊,愛與和平的奇迹……那些備受煎熬的時刻,永遠也不肯放過他了,是嗎?
飛雲街一帶依舊熱鬧,程逾白不想回家,開著車遊盪,不知不覺來到胖子以前的店,店面還在,只換了人來經營,變作麵館。此時已經凌晨兩點,他窗邊還亮著燈,猶豫了一下,下車去叩門。
沒一會兒,老闆急匆匆從后廚跑過來,拉開門道:「吃面?」
「打烊了嗎?」
「我們不打烊的。」
程逾白微感詫異,在老闆熱心的接待下進了店裡。麵店不光有面,還做小炒,將收銀台從裡面挪到了門口,除此以外桌椅都是胖子剩下的,格局也沒大動。
程逾白打眼一瞧,還是原來的味道,人也跟著松泛下來。
老闆給他拿來菜單,介紹說:「想吃辣還是清淡點的?我們這裡都有,不知道吃什麼也行,我也可以替你想。」
程逾白笑一笑:「那就隨便來點吧。」
「好咧。」老闆看他時不時環顧店裡,可能是這兒的熟客,便說道,「我們跟上家簽合同的時候,答應了人家要做24小時不歇業的麵館,上家也是好人,看我們手頭緊,就給我們砍了一筆錢。」
老闆說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想把店盤下來賣燒烤,滿足24小時不歇業的要求,只格局要變,上家一聽就不同意,說希望這裡頭能一切照舊。
程逾白本在翻菜單,聽到這裡動作一頓。
「我就問他為什麼啊,他說他在這個城市有幾個好朋友,總是在深夜來找他。他希望自己離開后,這些朋友還能有個歇腳的地兒,停下來喘口氣。」
老闆說,「多有心啊,肯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程逾白眼睛一眨,眼淚滑落。他立刻起身奪門而去,老闆在後面問他不吃面了嗎?他腳步匆匆,向著雪夜深處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