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許小賀相信,這是一個由景德鎮陶瓷人所共同輸出的愛與和平的奇迹。在以知名傳媒人汪毅為代表,多家媒體雜誌連續多日的新聞攻勢下,輿論發酵至白熱化。顧言在實名舉報中提到自己是一個年近四旬平庸還不努力的設計師,在整個青春歲月里依靠旁門左道奔向她以為更加快捷的錦繡前程,直到最後一無所有。
她說,這是她的報應。
這段舉報是音頻,不是視頻。長達五分鐘的對話中,她的聲音始終透著股冷意。
「五年前,我曾經是陶瓷圈殺豬盤裡的受害人,為此我失去了很愛我的丈夫。這些年來,每每午夜夢回我都感覺非常難堪,非常煎熬,說不清的負罪感深深地席捲了我。我不停地想,究竟是什麼將我帶入了深淵?應該是貪婪吧?如果不是貪婪,我又怎會陷入殺豬盤的名利浮華?怎會在失去丈夫后,再次掉入同樣的陷阱。」
「年紀小的時候看不清很多東西,以為普世價值就一定正確,人就是要成功,不成功就會被看不起,於是拼了命往前沖。別人都可以,我為什麼不行?別人有的,我為什麼不能有?可是我忽略了一點,當我作為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來到這個吃人的社會,我首先沒能理解,一個普通人很可能一輩子到頭仍舊是普通人,只有當努力大過於慾望時,我才會一點點變得不再普通,不再平庸,可顯然我並沒有理解這一點。我第一眼看到的,永遠是花花世界的慾望。」
「我也不是一個好的設計師,坦白講,陶瓷是什麼我不太理解,我只是機械化地做一些設計,把產品包裝得儘可能好看一點,華麗一點,然後讓那些同樣不理解的傻瓜買單。我記得曾經有個前輩說,他希望我們身處任何一個行業,都可以有愛地看待自己的事業。他不會將其視作為打工,他認為,即便是沒有太多成就感的機械行為,也可以從一個健康的、有愛的、開心的態度中得到溫度,他說情緒是可以傳遞和感染的,是可以帶來力量的。他希望說,人生的每個階段,最終都會回歸自身的安足。我不能理解,雖然我把這段話一直記在心裡。」
她提到朱榮,「我們一直保持著不被道德允許的關係。我知道他有妻子,他也說不會離婚,他的妻子是個病秧子,等她死了,白玉蘭公館會名正言順成為他的資產。多年以來,他利用純元瓷協會長的身份,向上賄賂,向下輸送利益,以權謀私,進行非法活動,騙了許多人的血汗錢。」
這裡頭有像她一樣的普通人,為了成就普通人的成功,承受著不可預知的傷害。
「我一直懷疑他和當年的殺豬盤有關係,但我不敢問,也不敢追查。我怕最終崩潰的只有我自己。」
她詳細地說了每一宗每一樁,最後她說,「我知道我做錯很多,已經沒法回頭,也沒有勇氣站出來指正他,很多時候想著就這麼腐爛下去有什麼關係?反正我生來也不是為了當一個正義的人,也沒有人傳遞過我什麼有愛的、溫暖的情緒。我很平庸,平庸到無法擺脫世俗的慾望和引誘,我無數次決定,不要成為偉大的人。好像只要這麼想,我就能活下去。只是,當我意外發現肚子里有了一個新生命后,我改變了這個想法。如果讓他在這樣一個前提下出生,那我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好母親,對嗎?」
顧言沒有證據,可她的勇敢,讓許多上當受騙的人都站了出來。
網友們群情激奮。
「太骯髒了,那些蛆就應該下地獄。」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很可憐,聽得很難受。」
「她說,我無數次決定,不要成為偉大的人。我真的太有感觸了,小時候我也期望成為偉大的人,為這個社會做一些貢獻,可最後卻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景德鎮的大小瓷協幾百個,也不知道哪些正規,哪些不正規,奇怪的是你不管進到哪個瓷協,他們都用鼻孔看人。這種環境到底能不能有點改變?就不能徵集民意,成立群眾組織展開監督嗎?」
「我覺得管制只是輔佐手段,還是得從根源處解決問題,提高認知,多做文化宣傳,讓更多陶瓷人走到一起。」
「我算看明白了,景德鎮陶瓷現在就是一盤散沙,都是幫廢物。」
「不能這麼想,也許教學試驗是好的開端。」
「萬一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還能比現在更差嗎?」
……
程逾白在返回市區的路上收到王昴回信。她說,「一白,我知道相信他會改過自新是自欺欺人,可我不救他一次,到底良心有愧。你可以忘記上一次我們的對話嗎?王姨雖然要死了,但心裡還有一點點火,白玉蘭公館你拿去吧,謝謝你一白。」
發這條信息時,朱榮就在門外。王昴沒有見他,再也沒有見過他。朱榮這才發現,如果王昴想做什麼,他是無法掌控她的。
他忽而感到一陣悲涼。這種悲涼在他去求高雯的時候,愈發明顯。高雯沒有迴避他,只是用一種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我以為你至少單身。」
朱榮想解釋什麼,高雯打斷了他:「已經不重要了。我承認曾經對你有過一點幻想,可能吞金獸的名聲實在太臭了吧?作為他的對手,我以為你是個正直的人。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愛看武俠片,最愛楚留香盜亦有道,做什麼都光明磊落,可我現在發現,我看男人的眼光挺爛的。」
「高雯,你能不能……別這麼天真。」
這種時候還在跟他講什麼原則,不覺得荒謬嗎?「這世上哪有什麼正義的人?你們都瘋了嗎?」
高雯卻覺得他很殘忍,風花雪月的時候要女人天真純潔,火燒眉毛了又要女人世故堅強。男人怎麼可以這麼輕易擊垮一個女人的天真?
她想到顧言那一句,就這麼腐爛下去有什麼關係?反正我生來也不是為了當一個正義的人。恰恰是這樣的男人,未曾真正給過她什麼真心。
「你覺得我也瘋了?」
「難道不是?高雯,我來找你不是想談這些無聊的話題。」
「那什麼才是不無聊的話題?關於你的犯罪行為嗎?」
朱榮看出她眼底的譏諷,攥緊了拳頭。高雯想說那不是譏諷,而是可憐,可看著朱榮,她把話收了回去,只說:「你走吧,原則性的問題我不會退讓。」
「高雯……」
「上面的調令已經下來了,我會正式接手對純元瓷協內部腐敗的調查。我為你能做到的極限,就是盡量爭取不讓瓷協解體,從而保住楊老的心血。」
「真的不能幫幫我?」
「要我幫你也可以,你師父的心血和你自己,只能選一個。」
如果朱榮選擇瓷協,高雯看在他有點血性的份上,或許會對他高看一眼。可惜,他最終的答案無非是將男人的殘忍更深一層。
這一年隱藏在朱榮被捕風波后的調查開展得無聲無息,並且持續了很久。整個過程並不容易。朱榮的人脈遠遠超出想象,程逾白比任何人都清楚朱榮的落網並不意味犯罪的終結,而如何在盤根錯節的關係中找到值得信任的人,並儘可能在避免對手察覺的前提下,保護無辜的人免受傷害和報復,才是裡頭的難點所在。
他和高雯溝通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強調保護好舉證者的身份,不要影響他們的生活。後來高雯問他,「為什麼不告訴徐清?你從沒打算放過朱榮。就算沒有顧言,你的舉報材料也已經遞交到省里了,不是嗎?」
「我需要時間,她也需要,其實無所謂誰來做。」事實上,他更希望暴露在陽光下的是他,那麼躲在暗處的敵人,就會集中火力對向他。
可他無法大男子主義地將她攬到身後,既沒有立場,也無從抹殺她的意志。她和趙亓、和老張,和許多人一樣有自己的精神。
在這個世界,她有自己的話語權。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冒著失去白玉蘭公館教學的機會也要懲治朱榮嗎?不要告訴我是因為正義。」
「成年人整天把正義放在嘴邊的確很虛偽,但我確實有不能突破的底線。」程逾白說:「高雯,如果你像我一樣經歷過漫長的、只有一個人的時光,就會明白我有多珍惜現在這段有同路人的時光。」
當胖子離開景德鎮,鬧市中心仍有一盞燈為他常亮時,他就決定要擺脫那該死的煎熬又屈辱的命運。
「徐清也是同路人?」
「她一直都是。」
只她受傷,是他沒有想到的。
程逾白趕到醫院時許小賀還在,和他在門口打了個照面,朝裡頭努努嘴,就問一句:「我家老頭子會出事嗎?」
「據我所知他才剛剛和朱榮搭上線,僅有一次運輸合作,沒有參與實際經營,朱榮那邊的款項也還沒到他賬戶上,情節不算嚴重。」
許小賀鬆了口氣。
程逾白點點頭,進了病房。徐清一直撐到直播結束后才脫力暈過去,中途醒過一次,現在睡著了,床頭燈還亮著。程逾白脫下大衣,在門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上前。看清她的樣子后,他眼睛里蒙上一層難忍的水汽。
她睡著的時候呼吸很淺,失去血色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尤其當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時,這種蒼白輕而易舉就能調動起一個人的同情與憐憫。
何況他對她遠不止同情。
來的路上何東給他打電話,他盯著內部監控里渾身是血的徐清,問他這就是你說的完璧歸趙?
何東直嘆氣:「是她讓我不要告訴你。她一定很了解你的臭脾氣,你看,這不就跟我氣上了?不過說實在的,她挺能忍,真能忍,我一直留神觀察她,她應該很疼,可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丫頭有股韌性。」
徐清的韌性是認死理,不撞南牆不回頭。吳奕以前說過,她這種性子容易走彎路,不過再怎麼走,總會回到正道。
可他寧願她不要有這種韌性。這種韌性讓他心裡很痛,密密的,參天大樹一樣的痛。
這麼多天,他問過許多次她的進展,有沒有問題,需不需要幫忙,她始終沒有提到顧言,沒有透露一點風聲,哪怕節目開場,也不讓他知道她真實的情況。他知道她不柔弱,只是她的忍耐與剋制,讓他覺得自己很混蛋。
他一直知道她喜歡他。她對他一定會有心軟的、無法攻擊的時候。他利用過這一點,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