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第三章
直到無念回來,帝釋天仍未找到懷夢。最後還是靠著無念自己曾取得懷夢身上的血,用羅盤找到了她。
可之後的發展完全出乎了帝釋天的預料。
那株小草確實是自己逃離的,不僅如此,之後兩人在不周山舉辦的婚宴還因她的悔婚而流產,成為了近千年六界最大的笑話。
荒唐神君再次在情之一字上重重跌了一跤——憐玉瘋了。
帝釋天從不周山回來,一路臉色難看,大家都知道她心情不好,沒人敢去打擾。墨焰也沉默著,直到兩人回到胭脂舍,氣氛仍十分凝重。
帝釋天臉色陰鬱地坐在椅子上,整整過了兩個時辰都一動未動。墨焰心中已有預感,卻只是如常地洗漱完,自顧準備上床就寢。
「墨焰。」
帝釋天用從未有過的冰冷聲音叫她,碧綠的瞳仁周圍布滿血絲。
墨焰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褻衣,神情平靜地走到她面前,低聲道:「你還不想睡嗎?」
「是你,對不對?」帝釋天抬頭望著她,緊緊握著拳頭,渾身顫抖,「是你放走懷夢的對不對?只有你才能做到,也只有你肯為她這樣做,是你……」
墨焰點了點頭,「沒錯,是我。只有我肯為她這樣做,所以我這樣做了。」
帝釋天從喉中溢出痛苦的呻·吟,「為什麼?為什麼!無念是我的朋友,也從不曾惡待過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明白嗎?因為懷夢也是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即便是犯下如此大不逆的事她也不肯嫁給憐玉,所以我願意幫她。」
「你!」帝釋天只覺得渾身猶如置身烈火之中,渾身大汗淋漓,眼前昏暗一片,周身精氣突斂,耳邊寂靜無聲,腦中神思不屬。
浴水著身、眼目數瞬、身光忽滅、樂聲不起、著境不舍,小五衰之相盡出。
帝釋天「哇」地唔出一口血來,神境之中突然響起了從未聽過的梵音。那梵音無慈悲無憐憫,是細數孽事清算因果的催命符。
墨焰雙眼通紅地看著她,卻倔強的沒有一聲關懷之語。
「墨焰,你不該……」帝釋天被鮮血染得猩紅的唇瓣微微闔動,聲音虛弱地道,「你不該……」
她欠下的債,她願用自己的全部去償還,絕沒有半句怨言。
可無念是她的朋友,從未做錯過任何事,不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墨焰露出凄涼的笑容,「用著凝歡的你究竟有什麼資格說出這樣的話?」
帝釋天聽到了熱火寂滅的聲音。
她的罪孽並不能由愛,而只能由生命來洗刷。
帝釋天明白了,自己從始至終都得不到救贖的原因。她的一切都是錯誤,遇到墨焰,愛上墨焰,也期望獲得她的愛。
愛愈濃烈,孽障也愈深厚。她毫不猶豫地一步步走向深淵,拖著墨焰一起,拖著朋友一起,拖著整個須彌山一起。
「原來你都知道了,原來你……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對不對?」帝釋天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永遠都不可能等到你的愛,對不對?」
相較於她的凄慘,墨焰剩下的只有平靜。
「你期待的究竟是怎樣的原諒,又是怎樣的愛呢?我沒有原諒人的資格,也不擁有愛那樣純粹的感情。帝釋天,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早就已經死了。」
人生種種皆為虛妄。
帝釋天的目光徹底黯淡下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如同行屍走肉般禹禹而行。
墨焰既然早就已經死了,那她活著又還有什麼意思呢?
「帝釋天……」
墨焰看著她佝僂的背影,死去的心再次痛了起來。無論生或死,她似乎都只為這個人有感覺。
帝釋天微微停住了腳步,沒聽到她的后話,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墨焰,我大限將至,至多再有幾年。你陪過我這段時間,我便放你自由。紅蓮業火再過不久就能盡數還你,至於孩子……孩子你可以帶走也可以留下,我會囑託人好好照顧她的。」
墨焰露出勉強的笑容,「你在說什麼?」
「諸天眾最勝最樂,非世所有,本王卻已然厭居本座。」
不樂本座是謂大五衰之相,只出現在天人福盡壽終之時。
帝釋天回頭看她,神情似有一絲釋然。
「人間有句話,將死之人其言也善。墨焰,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這業障無論如何都無法償還。我既不該奢求你的原諒,更不該執著你的情愛。是我厚顏無恥,偏要勉強,最終釀下大禍……」
墨焰聽不懂帝釋天在說什麼。
她強迫自己不去在意她,不去關注她,不去在乎她。她知道帝釋天近些年身體每況愈下,可只以為那是因為她執意要把業火還給自己造成的。
禍害遺千年,這個人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死去呢?她看到的,並非是這樣的未來。
「你休想騙我。」
「墨焰,對不起。」
對不起,她終究沒能贏過命運。
淺蓮的蓮子也沒能讓她多撐幾年,逆天改命原本就是萬中無一之事。
她不該強求。
帝釋天在一月之後召集了各部族長,二十四諸天以及各天要員宣布自己即將殞身的消息。
這是有前例可循的狀況,須彌山很快進入了懸位以待的狀態。
星見們開始占卜預測下一位帝釋可能出現的方位,帝釋的葬禮也需要開始準備起來。
天人五衰絕非名譽的身隕方式,但本屆帝釋過去功績非凡,有濃墨重彩大書特書之處。筆官為她洋洋洒洒寫了好幾版幾百頁的悼詞,卻被帝釋天一一駁回。
這一年須彌山沒有舉行年末宴會,最後一天下了好大一場長生雨。
帝釋天自你之後就很少去看墨焰,倒是偶爾去看看無念。兩人同病相憐,憐玉也是時日不多。守世一族為這少主月月舉行會議,想要挽救她的性命,倒是她自己不甚在意。
帝釋天明白她,她自己也不甚在意,所以沒將這件事告訴無念。
大五衰既起,大羅金仙也難救,她已不再執著不再強求,只想平靜地過完這最後的幾年。
唯一不放心的是這幾年妖界鬼界形勢動蕩,她好不容易鋪下的那些網都還未來得及回收。她即將隕落的消息雖未大張旗鼓地宣傳,但也沒有特地隱瞞,對方若真想知道並非什麼難事。
屆時若是趁此發難,恐怕須彌山必要一番苦戰。有乾達婆、蘇摩和青箏在她本也不用過分擔心,怕只怕新上任的帝釋不循舊曆想要大刀闊斧地改革,到時候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在所難免。
可那也是她死後的事了,帝釋天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杞人憂天。
帝釋將逝,須彌山的氛圍自然十分壓抑。
婉璃剛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幾乎天天都要偷偷哭一會兒,見到帝釋大人便心中無比難過。但她還有照顧王妃的職責在身,只得努力打起精神。
「業火已盡數歸還到王妃身上,從今日開始您再不必拘於這小小的胭脂舍了。」
蒹虛為墨焰診斷完,送上恭喜之詞。這兩年時間,帝釋天每一次見她都是為了雙修歸還業火之事,今日夙願終於達成,除了她卻沒有一人顯出欣喜之意。
「太好了,焰兒。」
帝釋天容資依舊,只是周身再不見一絲光華。與其說是天人,她如今更像凡人。
墨焰垂著眼像是聽不到幾人的聲音,好一會兒才輕輕問道:「我真的不必再拘於這小小的胭脂舍了?」
蒹虛沒敢答話,帝釋天則點頭道:「是的,你自由了。」
「哪裡都可以去?」
「哪裡都可以去。」仟韆仦哾
「不再是這須彌山的王妃?」
「沒有帝釋,自然不再有王妃。」
墨焰倏然抬起頭看向帝釋天,眼中光彩奪目,神情似笑非笑。
「帝釋天,你是不是也解脫了?」
帝釋天看了蒹虛一眼,見她乖覺地和女官們一起退下,這才回答道:「如果死是解脫,我想是吧。」
「那我呢?」
帝釋天看著她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勉強笑道:「你可以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對不起你,也沒什麼能為你做的,如果你還有什麼要求,我一定盡數滿足你。」
墨焰覺得自己這兩年——不,這麼多年都猶如生活在夢中。而今天,在業火終於徹底回歸到體內的今日,她重新回到了現實,重新活了過來。
冰冷的身體重新獲得了熱量,空虛麻木的心口也再次跳動起來。
她記起來了,自己還有事情沒有完成,她向帝釋天的復仇明明才剛剛開始,又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結束呢?
墨焰露出了她從不可能露出的妖冶笑容,「這是你說的,你可不要後悔。」
「除了對你,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
是啊,原來是這樣。
帝釋天是她生命中的劫難,她又何嘗不是帝釋天的劫難呢?
她們生來註定互相吸引,也註定互相傷害,至死方休。
可句號不能總由一個人來劃下,那對另一個人來說太不公平。
這一次,輪到她來做個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