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二十章
帝釋天算了算時間,發現已是申時,沖著門口喊了一句「進來」。
蒹虛一身素色細綢,只衣襟袖口壓著翠綠竹花,腰間掛了一隻鴿蛋大小的碧玉葫蘆,再無其他事物,看起來素凈簡單。她的長相原本頗為艷麗,可這般一打扮倒帶了許多的清新,因著常年與藥草打交道,身上帶了淡淡的葯香,很是讓人心神安定。
帝釋天原先少病少傷,雖然知她醫術難得是自己的首席醫師卻因見得不多並沒有過多關注。只最近接觸得多了,倒十分覺得她不錯。加上之前因個人原因對她莫名撒氣心下也有些愧疚,不覺便和睦了不少。
蒹虛身形款款,步伐輕盈,搖曳生姿卻沒有半分輕佻意味。
帝釋天待得她恭敬行禮完,賜了座,略略閑聊幾句,照例進入正題。
「公主這幾日怎樣了?」
墨焰水土不服的病症緩解容易,要好卻需要長久的靜養。再加上她原本就體虛又有病根,一天下來睡著倒是比醒著的時間還多。
蒹虛搖了搖頭,語帶嘆息,「公主雖然很是配合身體卻遲遲不見大好,本來這些葯下去應當也該好大半了。」
「她還是不願意你幫她治那遺症?」蒹虛痴心藥理,對於疑難雜症很是喜好,遇著便不免有些手癢,這些日子一直在軟磨硬泡著想要幫墨焰治病。那一日,帝釋天恰好聽到了她的勸說,之後頗為關注。
雖然對於她能夠與墨焰和睦相處、溫言和談、甚至親密接觸很有些那麼不滋味,可想想若那倔強的公主能夠接受她的醫治倒也不是件壞事,便讓她繼續在四王天做動員工作。
「公主不願再提那病蒹虛也無他法,」蒹虛皺了皺眉,模樣有些躊躇,「以小臣愚見,公主心存死志,既是生無可戀身體哪裡能好?且這是常年累月下來的,如今已有那日薄之象,她看著似乎並無生命危險也不過是吊著一口氣。」
帝釋天聽到此處不禁神色一變,看起來是止不住的緊張,「竟是這般厲害?為甚不早說。」
她一直以為墨焰身體再差也不至於危急到生命,這病聽著也很是輕巧。雖知她此次病得厲害,卻也相信蒹虛能夠將她治好。哪裡想得到會有這般嚴重?
「大人莫急,」蒹虛柔聲安慰,眉目間隱有笑,「倒也不是真如這般兇險,可便是這麼個理。醫手最怕遇到的便是這般焦灼反覆的病情,好不得大好,壞又不會壞到哪裡去,便是個拖,慢慢的將人拖垮了,待得精氣耗盡那天,便是無葯可醫。」
帝釋天聽得她解釋仍是心驚,壓抑不住的一陣慌過一陣,強撐了臉僵道:「本,本王有甚好急,嗯,那,那這該如何?」
蒹虛見她一副欲蓋彌彰的模樣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抬手掩住笑意。
帝釋天實在不願意細想她在笑什麼,只覺得一陣熱浪上臉,一時有些燥熱。
蒹虛笑過一陣便漸漸收了,倘若真讓大人難堪太久指不定到時候誰吃虧,這便說道:「心病還須心藥醫,蒹虛只能說盡量幫公主調理身體。」
帝釋天雖然不懂那醫理,卻覺得最該死的便是這句「心病還須心藥醫」。此話一出,便說明那醫者是沒有辦法了。
她挑了挑眉,往椅背上靠了一靠,問道:「那蒹虛覺得這公主的心病是什麼,心藥又是什麼?」
從見著墨焰的第一眼開始,帝釋天便覺得她似是對什麼也不能感興趣,實在是難以想象那雙沉靜無波的眼會被什麼東西驚起波瀾。她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生無可戀?
蒹虛輕嘆,無奈的道:「既是心病又哪裡是醫手可以窺探的?既是窺探不到又怎知心藥為何?」她的模樣帶了許多的惋惜,言語之間兼是醫者仁心,「若誰能夠有這般本領,世間便能少許多痴人了吧。」
帝釋天隱隱覺得她的話中有深意,正想仔細咀嚼一番,她卻已然起身要告辭。
「大人,若無其他事蒹虛就先行告退了。」
「等一等,」帝釋天叫住了她,那個忖了許久的念頭如今正好問一問,「公主的身體能夠出席年末的宴會么?」
蒹虛安靜的站著,待得帝釋天問完話才柔聲道:「若是一晚問題應當不大,只是……」
帝釋天一副懵懂裝,以為她是有什麼為難,隨口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怕有人不願意呀,我的大人。
蒹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耐著性子道:「大人您邀請過公主了么?她怕是不會願意吧。」
帝釋天愣了一下,便想反駁她。
這墨焰在她須彌山,自己一介利刃天之主請她一個阿修羅戴罪的公主出席宴席,她還能拒絕不成?況且她不但邀請墨焰還幫她置辦妥當了所有的東西,她接受便好,怎麼可以拒絕呢?
這難道不是莫大的榮幸嗎?
帝釋天這般想當然爾的思考卻不其然間憶起墨焰冷然的模樣,一時竟有些心虛起來。看了一眼在等待自己發話的蒹虛,她終於只能頹唐的發現,那位公主還真做得出來。
「大人?」
「你去吧。」
帝釋天頗為煩心,一時想不到其他的事,揮了揮手便讓蒹虛自己去了。方才的對話讓她原本便亂糟糟的心更加混亂,只腦中反反覆復的現著墨焰那張臉,冷漠的,嘲諷的,最後卻是那轉瞬即逝的笑容。
那笑容彷彿是個幻覺,卻在她不斷回想的時候越來越真實,可那真實也帶著一絲蒼白,如她的人一般。
墨焰。
帝釋天想著她的模樣,便忍不住在口中輾轉她的名字。
墨焰,墨是最沉靜的顏色,焰是最火熱的精靈,墨色火焰跳動之時又是怎樣一個妖冶至極又凄清悲涼的景象呢?
這個女子,便真這般人如其名的用冷然的溫度,將人灼傷。
她想起她,止不住的悶澀。胸口處酸楚一點一滴的累積,想逃開又流連,欲罷不能。
沉似靜夜,粲若紅蓮,毒如罌粟,是為墨焰。
望了望窗外將要入夜的天色,帝釋天突然瘋了似的開始想念那個,在銀輝月色之下一襲素衣長發及腰的身影。她闔著的眼,抿著的唇,僵直的身體,緊握的手掌,此刻想來,竟沒有一樣不是帶著痛楚的。
「來人!」她一起了念頭,只覺得如藤蔓一般將自己纏繞,揮也揮不去。
蘇摩在監工此刻並不在她身邊,進來的是侯在外面的琉秀。
「大人。」
「備輦,去四王天。」
琉秀一直跟著蘇摩,脾性也學了個七八分,輕柔應了一聲,躬身退了。
當帝釋天到得皖西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阿修羅的親衛自從上次遣走後便沒再讓他們回來,反正在她看來這位公主也不是很在意。
那麼,究竟什麼能讓墨焰在意呢?
帝釋天見那房裡一片漆黑,門掩著卻沒有關實,便暗忖著是蒹虛走後她便一直睡著入了夜,故而這門就沒鎖上。
她小心推了門,就著銀白的月光打量房內,只看到一副冷清清的模樣。東面未關的窗檯旁放著一株三尺高的血珊瑚,被碎銀打出艷麗又寂寞的斑駁影子。
她吐了一口氣,緩步繞過屏風。
屏風上近海遠山,蜃樓一般雲煙霧繞,幾點蹁躚不知是何飛禽。青墨寥寥勾勒,栩栩如生,在門外透進來的清冷柔光里,彷彿要從青瓷屏風上飛出來出來一般。
帝釋天從不曾在意過房內裝飾,今夜卻不知為何偏偏要就著這月色去細細打量。她的心跳得極快,心思卻莫名很是沉澱。仿若這般於理不合的行徑本該如此,無需心虛。
夜裡不請自來,擅闖閨房,真真是端得好風流。
她這般一想竟連那最後的慌張也沒有了,穩步走到床邊。
帝釋天聽蒹虛說過,墨焰睡得極沉,每每都需要在門外叫上許久。她便放下心來,大膽的去瞧她的模樣。
墨焰修長的身子蜷曲著向外側躺著,錦被掖在手臂下,雙手握拳揪著被角。她的臉被髮絲鬆鬆掩著,如綢緞一般柔順的青絲掠過秀挺的鼻樑和蒼白的唇。
帝釋天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帶著冷意與一絲顫抖,小心的挑開了那掩著美景的綢幕。
墨焰的眼閉著,安靜的,流淚。
她從沒有看到過這般平靜的哭泣場景。
不,這或許連哭泣也算不上。她的面容這般冰涼冷靜,即便是睡去了也無法融化。眉目舒展,薄唇未抿,少了一絲醒著時的緊繃多了一分遺世獨立的淡然。可這般模樣的她卻在流淚,純粹的,掉眼淚。
那淚順著眼角流下,沾濕了被她壓在臉側的發。月影照進房內已有些暗淡,那麼柔和的打在她的臉上,透出了瑩然的水色。
帝釋天只是望著她,待能感受到知覺的時候,已然口鼻酸楚。她不可置信的伸手,在低頭的剎那,分分明的見到了自己落在掌心的水滴。
她,竟然因著別人的淚水而哭泣。
帝釋天能覺到自己腳步的凌亂,帶著不知從何而起的慌張出了門。
她不該來的。
她不該來見墨焰,不該想她,更不該將她帶回須彌山。
每見她一次,帝釋天便覺得自己又丟了一些東西。身體、心口、腦海一點點的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酸澀與痛楚。
墨焰果然是個咒,而她,也果然中了這毒。
「琉秀,」坐在輦車中,帝釋天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之前讓你用鮫族獻上來的墨銀錦制衣裳,可曾做好了?」
三日之後,是年末的慶典,她本已想好來見墨焰的理由了。
「是,已然按照您的吩咐製備妥當,要試衣么?」
「嗯,你明日直接送到墨焰公主那邊,讓她試試合不合身。順便,請她出席三日後的宴席,你按制式辦妥當即可。」
帝釋天將身體靠到軟墊之上,口上清楚的吩咐著,腦中那團絲卻更加混亂。
「這個……」琉秀的聲音有些躊躇。
「有什麼問題?」
「宴請賓客的名單早已定下,席位業已通知下去,如今加席恐怕……」
琉秀果然還是不如蘇摩穩當啊。
帝釋天沉默半晌,一聲嘆息。
「將席位加在本王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