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聽見程亭羽的話,步向雒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色。
邊上的愛麗絲也停下了抽泣,她看上去還不到十歲,雙目黑白分明,像是兩粒剔透的玻璃珠。
程亭羽:「即使是為了保持清潔,參觀者也只需要戴上帽子跟鞋套就好,外袍跟手套的存在更像是防止參與者被其他人觸碰,而不是避免參與者觸碰美術館的其它區域。顏色可以因為觸碰被奪走的設定,應該也是在暗示這一點。」
步向雒全力思考,他雖然無法推測出結果,但在答案被擺在明面上的時候,還是稍微研究出了一些端倪。
美術館規則中的第三條,規定了每副肖像畫之間都要間隔一定的距離,他本來以為,這就是每條走廊上至多只掛著一幅畫的緣故,然而一旦接受了參與者就是肖像畫的設定后,就有了別的意思——在當前副本中,擔任肖像畫這一角色的其實是參與者們,他們的身軀跟手腳上都裹了額外的布料,就算觸碰到彼此,也並不違反「間隔一定的距離」的設定。
步向雒疑惑:「那掛在牆上的是……」
程亭羽想了想,回答:「規則第七條,『不要觸碰肖像畫,觸碰會造成損害』,之前那麼多參與者都沒發現自己身份存在問題,證明即使是帶入到賓客的角色中,美術館規則也並不存在破綻,那麼如果我觸碰面前的肖像畫的話,自身應該會出現可以被認定為『損害』的變化,也就是丟失顏色。」又道,「賓客跟肖像畫不可以接觸彼此對雙方都成立,如果我們才是肖像畫,那牆上的肖像畫便是賓客。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側面證據,迄今為止,我們見到的肖像畫都是單人畫像,符合『在觀賞肖像畫時,請保證肖像前方有且只有一名來賓』的規則要求。」
步向雒明悟,喃喃道:「原來如此。」
他的語氣里還有一絲恍惚。
聽到對方的解釋后,步向雒忽然覺得當前副本的思路並不複雜,大部分線索都能從規則中得到,但要是換做他自己獨自研究的話,唯一能控制的地方大約就是蹲在哪個路口等待著GG出局。
程亭羽面上露出一點笑意,其實自己現在也是以猜測為主,在剛剛那刻,她腦海中又飄過一個不怎麼正經的想法:要是自己當真猜錯了,或者可以先睡上一覺,切換成造夢家版本,讓祂出手調整下當前副本的機制,不過這樣做的成功率應該不大——先別說切換的成功率不高,即使版本更新成功,造夢家那邊也未必還有理智殘存,即使祂理智尚且在線,多半也不會把困在副本中這點小事給放在心上……
想到這裡,程亭羽看著天花板,很是遺憾地嘆了口氣。
愛麗絲仰起臉:「姐姐,你怎麼了?」
程亭羽悠悠道:「在自我反省。」
步向雒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肖像觸碰彼此是違反規則的話,那之前的人為什麼可以掠奪旁人的顏色?」
程亭羽似笑非笑:「奪走旁人顏色,真的是一件好事么?」又道,「未完成的畫互相接觸,兩邊的顏色都會因此受到污染,不過這個副本還是把參與者的個人意識納入到考慮當中,所以主動接觸其它肖像的參與者,自身的顏色會被污染,被動接觸的,雖然失去了自己的顏色,卻沒有沾上別人的顏色。
「如果被污染的程度太深,大約就失去了從畫中離開的資格。」
愛麗絲好奇:「如果參與者就是肖像的話,我們又該怎麼出去呢?」
小女孩看向步向雒,後者的表情同樣茫然。
程亭羽給了小朋友一點提示:「你們想,即使站著不動,我們身上的顏色也會隨著時間流逝,這顯然跟正常畫作的情況不符。規則中提到過,『美術館中存在未完成的肖像畫』,我們還未被完成,所以自身的顏色尚未被固定下來。」
分析到這一步,副本的機制已經逐漸清晰,距離攻破似乎只差臨門一腳。
然而這一腳,步向雒卻偏偏邁不出去。
他現在已經清楚了自己真實的角色定位,也明白了規則中完成參觀並在館內員工的安排下有序離開是完全不無法實現的脫離途徑,唯一可能有效的只有第十條,就是依靠善意行為跑路。
可步向雒把規則反覆翻研讀了數十遍,也想不明白到底該怎麼完成畫作。
果然實踐跟理論的結合是非常有難度的一件事,上學期間,步向雒也曾經看過一些副本的實況記錄,當時發自內心地覺得就算換做自己過去,也能成功離開。
實在太天真。
步向雒看向愛麗絲,還好,這個十歲小姑娘的表情也十分困惑。
他不是唯一一個吊車尾的存在。
程亭羽摘下手套:「我其實有些猜想。
「顏料被塗在畫布上后,應該會慢慢凝固,參與者身上的顏色之所以會不斷丟失,其實就是在暗示,我們這些肖像壓根就還沒被畫到畫布上頭,目前還僅僅處於一團顏料的狀態。」
愛麗絲:「所以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把畫布給找到。」
程亭羽點了下頭,目光掃了眼牆壁上的肖像:「多看畫也是有幫助的,畫布的提示也在那裡。」
愛麗絲想了想,第一個開口:「賓客們在參觀的時候,應該會站在畫布前面吧?所以畫布的位置,就是賓客們的正前方?」
程亭羽溫和道:「你說得對。」
步向雒:「……」
他低下頭,認真觀察起美術館的白色地板——之前以為愛麗絲才十歲就一定跟不上討論思路,自己還是樂觀得太早了一點。
程亭羽:「不過我們得搞清楚,到底哪裡才算是賓客的『面前』,這些人會看向幕布的方向,注意他們的眼睛。」
眼睛是走廊上化作唯一特別的地方,不管肖像本身的長相有多麼隨心所欲,他們的眼睛一定清澈明亮,並閃動著純白的光芒。
步向雒遲疑:「他們的眼睛里,好像什麼都沒有?」
程亭羽:「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有顏料被塗在了幕布上,他們在觀賞的時候,眼睛里應該會映出點什麼才對,現在卻沒有半點白色以外的色彩——這意味著,所有參與者,都沒處在正確的位置上,所以觀光者才什麼也瞧不見。」
她一面說,一面脫下了身上裹著的白色外袍以及手套跟鞋套。
程亭羽緩緩道:「我之前就在想,為什麼美術館是白色的,參與者就得穿著白色防污染袍,這其實就是為了保證,如果肖像畫的位置不對,賓客的眼睛里的顏色就必然是純白的。」
在失去外套帶來的顏色防護后,程亭羽的顏色流失速度瞬間變快,可她卻一點也不著急,反而開始耐心地解釋起來。
她的精神中也浮現出一種遙遠的熟悉感,似乎在某個時刻,也曾經這樣跟師長與同學討論過有關副本的問題。
那些感受很快就消失了,猶如退潮般,走得乾乾淨淨,程亭羽將紛雜的思緒壓下,隱藏在精神世界中的小箱子,再一次被完全合攏。
「賓客們的視線並不是從兩側牆壁的位置投來的,否則他們的眼睛里多半可以映照出參與者們的臉,現在換位思考一下,整個美術館內最不可能看到我們臉的角度在哪裡?」
講述的同時,程亭羽已然利落地躺在了地上,不緊不慢地給出了答案:「當然在天花板上。」
賓客們的視線從天花板投來,因為肖像們穿著白色的外袍,甚至連腦袋上的頭髮也被帽子給兜住,所以他們能看見的,就只是一片空白。
幫助肖像畫完成的行為是善意的,妨礙肖像畫完成的行為自然是非善意的,這也是為什麼站在肖像前,自身顏色流失速度就會變快的原因,並非是因為看畫,而是因為參與者們保持了靜止的狀態,外面的參觀者能看到的,就只剩一個白色的頭頂,距離一副完工的肖像畫,還有一整個面孔跟軀幹的距離。
步向雒注意到,自從躺到地上開始,那個年輕人身上顏色流逝的速度就開始明顯變緩。
賓客能看到的部分越多,參與者們身上顏色流失的速度就越慢,這才是潛藏在美術館內的規則。
很顯然,她已經找到了幫助肖像畫完成的正確方法。
*
月桂樹美術館是一棟潔白無瑕的建築。
它的造型,哪怕是在精神正常的人眼裡,也能被稱一句漂亮,一直有傳言稱,當初那些提燈人之所以把美術館建造成如今的模樣,是為了紀念城市主人曾經的進學場所。
今日,一個個外形或跟人類一樣、或是已經出現了夢境生物徵兆的居民正在沿著提燈人的指引,有序入場參觀。
美術館內畫像的數量極多,每一幅都生動鮮明,令人懷疑這些畫作是不是夢境之主從自己的記憶中截取的片段,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根羽毛,那是當初大賢者遺蛻的一部分,如今同樣被算作了一幅肖像,是造夢家的貴重藏品之一。
場地最中間的位置,掛著自然是城市主人的畫像:濃釅的黃昏深處,不斷翻湧著雲海一樣隱約而模糊的龐然之物,但凡有資格進來參觀的居民,誰都不捨得不過來見見市面,可惜就算他們願意冒著精神陷入瘋狂的風險,也無法瞧清楚畫中的細節。
當然除了那些有價值的肖像外,館內也存在著諸多並未完工的空白畫布。
此時此刻,其中一副空白畫布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逐步清晰的人形,大約三四秒后,畫中栩栩如生的肖像動了一動,隨後直接從牆上摔了下來。
程亭羽不等落地,就及時調整身形,好讓自己站穩,畢竟按照之前的推測情況看,外面多半是有賓客在的,她倒是不介意當眾摔上一跤,但造夢家在自家美術館內栽了個馬趴的消息要是傳出去,肯定無益於無盡城的城市形象。
她的出現並未引起騷亂,有居民注意到了程亭羽,卻沒露出任何詫異的神色,僅僅是自顧自地從人邊上走開,錯過了參觀造夢家當前版本的珍貴機會。
又過了一分鐘左右,步向雒也跟著摔了出來,他不怎麼利索地翻身爬起來,艱難地往旁邊挪了兩步,給後面的人留出空位。
愛麗絲在自己的要求下,被排在了第三個,她的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個相當聰明的小姑娘,在身邊人接連做出示範后,必然能通過相同的方式,從走廊中離開。
果然,畫布上很快就出現了那個小姑娘的身影,等她掉下來的時候,程亭羽順手接了對方一把,又將人輕輕放到了地上。
步向雒一直留心畫布的變化,此刻忽然倒退了兩步,神色微微駭然:「等等,那幅畫……」
愛麗絲掉下來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蠕動的影子。
與之前的生動到直接變成真人的肖像不同,那道影子一直模模糊糊的,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它在畫布上變得清晰。
程亭羽輕聲:「閉館現象沒被結束,代表竊賊一直沒被抓住,走廊上的肖像會出現跟消失,意味著一直有賓客正常進入跟離開美術館,想想看,如果竊賊沒有混在賓客內,那麼會在哪裡?」
那名竊賊躲在了肖像畫的世界里,躲在了參與者們的身邊。
程亭羽記得,規則第十條提到過,幫助肖像畫完成的行為是善意的,這裡面其實藏了句未曾言明的話——如果來人心懷惡意,那麼副本根本不會允許對方所代表的那副肖像畫被繪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