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欽差
除了在任上就接到新的委派旨意,明確要求擇日赴任的,任滿后入京述職的前任官員們具體什麼時候能領到新的官印,都需要等。
幸運的,轉過年來開春就能走馬上任;
不走運的,在京里一候幾年也是有的。
柴振山是年前十一月底就進了京城,先去吏部報道,又接到旨意入宮面聖。
慶貞帝親自見了他,問了幾個大小問題,誇了一回,賞了幾樣東西,又放他出宮候旨。
等候期間,柴振山協同夫人和兒子柴擒虎四處走親拜友,倒也不覺得寂寞。
官員本人在接到旨意之前不得擅自離京,所以臘月初,林夫人告別丈夫和兒子,獨自帶人前往瀝州下聘,至今未歸。
一家三口短暫地團聚了一下,然後爺兒倆巴巴湊在一處過年,大眼瞪小眼。
老婆孩子熱炕頭,如今兒子也大了,越發只剩炕頭了。
唉,家裡一個女人都沒有,過個年都冷冷清清的。
偶爾一言不發肩並肩走到南門,動作如出一轍地抄著袖子往遠處看,活脫脫兩塊晾乾了的望妻石:
這咋還不回來?
前後掐算了幾次吉日,中間又改了一回,最終大婚的日子定在今年年底,柴振山就有些唏噓。
「聽說颯颯要到下半年才入京?若不湊巧,只怕我三年五載內也見不到兒媳婦嘍!」
除夕之前,宮裡送了皇帝御筆親書的福字,柴振山有幸得了一張,也算吃了一枚定心丹。
有了這張福字,至少證明皇帝對他過去幾年的政績是滿意的,對他這個人也是滿意的,如無意外,新的任命在這幾個月就能下來了。
柴擒虎便笑道:「指不定來日怎麼著呢?保不齊她來了,您老還沒外放出去呢,又或者來日我也外放了,咱們又能一家團圓,又或她的店開到您那邊去了,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颯颯說啦,等以後全國各地到處都有師家好味的分店,那就處處是家。
柴振山點點頭,樂呵呵道:「好大的野心,有野心好啊!」
商場也好,官場也罷,都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麼直接不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好。
前些日子他在外行走時,多有人說酸話,可真正懂行的卻無一人開口,只做觀望。
想那柴擒虎背靠裴門,自己又是當今登基以來最年輕的二甲進士,如今深受寵信,有著大好的前程。
這樣一個大小夥子,即便不能尚公主,可那些郡主,縣主之類也綽綽有餘。
縱然無法尚主,京中也有著大把的豪門嫡女、大家閨秀可做賢妻。
然而他卻主動放棄了這些捷徑,「一意孤行」求取一個孤女、商女,縱然有師門的情分在,也不能不叫人深思:
這姑娘必有過人之處。
雖然柴振山現在還沒見過兒媳婦,但卻看過師雁行的畫像,也從兒子和裴遠山口中了解到不少,心中十分滿意。
自家小兔崽子倒也罷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男人慕少艾時說的話做不得准,可裴先生看人是再不會錯的!
「這姑娘倒是有些行軍打仗,排兵布陣的意思。」柴振山砸吧下嘴兒,「合該就是天生的一家人嘛!」
兵法有雲,若以弱敵強,當以點破之,若以強敵弱,則當直搗黃龍速戰速決。
擒賊先擒王。
兩國交戰,若長線推進易夜長夢多,且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能一舉攻下都城,振臂一呼,天下盡在掌握。
之前師雁行一無所有,從小村子中崛起,一路單打獨鬥,只能循序漸進,別無他法。
但現在不同了。
她有了眾多盟友,也有了相當的財力,如果再照以前那個方法換去別的地方從小做起,事倍功半不說,也很容易消磨鬥志。
地方上的齷齪,許多時候更甚於京都。
直接越過中間環節殺來京城,天子腳下,眾目睽睽,只要遵紀守法,那些人反而不敢輕舉妄動。
這麼論起來,在京城紮根,反倒比在府城容易些。
而只要師家好味拿捏住京城百姓的胃口,不用師雁行親自做什麼,下頭的一干府州郡縣便會聞風而動,迫不及待將京城的新稀罕拉回自家地界:
這可是京城來的!
不怕說句不中聽的,哪怕京城的達官顯貴們放個屁,飄到地方上也多的是人喊香。
柴振山現在還挺期待的,期待那些跟他不對付的政敵們發現自家兒媳婦是塊瑰寶之後的臉色。
瞧瞧!
那麼老大一個兒媳婦,我家的!
有錢!
能掙錢!
二月初,柴擒虎爺兒倆還在琢磨當爹的會被派往何處時,就突然體驗了一把何謂聖心難測。
柴擒虎是工部上下官員中最年小的,便經常做些跑腿兒的活計,二月初五這日,他正例行去正心殿送摺子,就被王中王公公留下了。
「小柴大人且慢,陛下有請。」
之前好歹還能混一句「柴大人」,因如今柴振山返京述職,直接降為小柴大人,弄得柴擒虎沒脾氣。
慶貞帝開門見山道:「朕欲派你去地方上徹查工程水利。」
去哪兒,具體查什麼,多早晚走,沒說。
柴擒虎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他嗅到了不尋常的氣味。
「微臣領旨!」沒有一絲猶豫。
慶貞帝滿意地擺擺手,「去吧,等旨意。」
一直到下衙回家,柴擒虎還能捕捉到自己體內瘋狂顫動的亢奮。
張閣老可能要被清算了!
之前張閣老不是沒被彈劾過,但慶貞帝卻像沒聽見沒看見那些摺子一樣,最嚴重的一次也不過罰俸。
可這次不同了。
如果慶貞帝還只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話,完全沒必要這樣費事。
那麼,如果張閣老倒下,內閣缺人,會是誰補上?
回家的路上,柴擒虎看著道路兩側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覺得一切都如虛幻泡影,有些不真切。
會是師父嗎?
平心而論,他是很希望裴遠山入閣的,畢竟是自家師父,哪怕不謀私利,也能免了被人陷害。
之前他曾和師雁行暗中討論過這個問題,但理智卻告訴他們,不太可能。
內閣直屬皇帝,總管各地各部各衙門,都是結結實實的實幹派,之前都在六部任職。
或者說,王朝的操刀手。
政治是非常殘酷的,當一位官員入閣,就站在了這具龐大國家機器的核心處,他看到的東西,所要負責的對象,會從一個人,一地百姓,上升到整個國家。
任何繁華背後都蘊藏著血淋淋的事實,維持王朝穩定,統治者需要做出許多在下面的人看來非常殘酷和殘忍的決定。
在很多時候,人命不過一個數字罷了。
比如打仗,王朝需要一場勝利,而這勝利是用無數將士和百姓的血肉鋪成的。
比如泄洪,為儘可能多得保證糧食產量,勢必要有一些地方作為泄洪區,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數不盡的房舍天地被淹沒……
這些事情放在任何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具體的家庭身上都是滅頂之災。
但報到朝廷上時,卻只會是一組輕飄飄的數字。
大捷!
洪水退了!
世人只會記得最後的勝利,至於那些妻離子散、滅頂之災,沒人知道。
如果一位閣員良心太過,柔軟太多,那麼他就會想很多事,想做出這條決策的背後意味著什麼。
想得太多太細,也就做不成官了。
裴遠山就是這種人。
他身上有種非常執拗的浪漫主義氣息,像一塊美麗而脆弱的碧玉,易碎。
慶貞帝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欣賞卻也遺憾,所以這次重新召回,直接將裴遠山安排在遠離爭鬥漩渦中心的國子監。
清貴,沒有危險。
裴遠山不能入閣,那麼退而求其次,柴擒虎又在認識的官員中划拉一遍,鎖定了兩位。
這兩位都跟裴門沒有直接關聯,但其中一位是裴遠山的好友的好友,平時往來雖不多,但他對裴門的印象很不錯。
當初裴遠山被貶黜離京時,也曾隨大流跟著上過摺子。
如果此人入閣……
回家后,柴擒虎將自己可能近日離京的消息告訴了兩位師兄,又讓阿發收拾行囊。
「天氣漸熱,我不大畏寒,只撿兩件薄襖裝上,另幾件應急的春衫即可。若天熱起來,就地買夏衫也就是了。」
宋雲鷺忙問:「怎麼這麼急?什麼時候走?我得告訴師父一聲,柴大人知道了么?哎呀怎麼偏偏是今年?年底能回來么?回頭颯颯來了可怎麼好?你能趕回來成親嗎?」
越急事兒越大。
一大串問題丟出來,宋雲鷺先就把自己問懵了。
不行,不能亂,我是大師兄,得穩住!
冷靜片刻,宋雲鷺再次開口,然後:
「怎麼這麼急?什麼時候走?我得告訴師父一聲,柴大人知道了么?哎呀怎麼偏偏是今年?年底能回來么?回頭颯颯來了可怎麼好?你能趕回來成親嗎?」
柴擒虎:「……」
田頃:「……」
大師兄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柴擒虎一把按住宋雲鷺,「暫時不要聲張,師父在城外,我爹在驛館,往來動靜太大,等我走了再說也不遲。」
慶貞帝雖未言明,但直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要去哪裡,可見防守之嚴苛。
柴擒虎和其他入京述職的官員們都住在驛館,裴遠山則在數十裡外的城郊國子監,出入都需要驗明正身,太遠也太不便。
田頃也有點慌,掙扎半日,轉身去自己屋裡摸了一沓銀票出來,二話不說塞到柴擒虎包裹里。
「窮家富路,有錢能使鬼推磨,帶上,都帶上!」
當官的犯法大多為財,如果真遇上關口,保不齊就能救命的。
到了這份兒上,柴擒虎自己都不知道要面臨什麼,便沒拒絕,只道了謝,又把自己琢磨的入閣一事說了。
宋雲鷺和田頃對視一眼,就都明白了:
事關張閣老!
想明白之後,哥兒倆更擔心了!
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呀!
柴擒虎緩緩吐了口氣,恍惚間覺得有種異樣的興奮在血脈中奔騰。
富貴險中求,在官場上,想陞官就得立功,要立功就沒有不險的。
他還想給小師妹掙誥命呢,不趁年輕拼一把怎麼成?
若此番退縮不前,陛下必然大失所望,日後……就沒有日後了。
「雖是年底成婚,但颯颯必然提前來預備開店事宜,」柴擒虎抓著宋雲鷺和田頃一一叮囑,「屆時我未必趕得回來,你們幫我多費心。」
田頃將胸脯拍得砰砰響,「放心!」
宋雲鷺坐立難安,「唉!」
說的這都什麼話,聽起來怪不吉利的!
第二天,柴擒虎照例與父親見面,並沒說自己要離京的事。
但知子莫若父,柴振山一眼就覺察出不對,隱晦地試探一句,柴擒虎就點了頭。
柴振山沉默半晌,抬手用力捏了捏兒子的肩膀,「萬事當心,颯颯還等你回來成親呢。」
不知不覺中,兒子的肩膀也這樣厚重了,果然像是能擔得起事兒的爺們兒啦。
真是歲月不饒人,想當初,夫人和兒子眼巴巴等自己回家,如今,他也要等兒子回家嘍!
柴擒虎笑笑,「好。」
當天夜裡,柴擒虎就接到密信,次日凌晨帶著阿發趕到城門口。
城門未開,內側沿街停了一溜兒青布篷子馬車,從選材用料到做工,甚至連拉車的馬的毛色都幾乎一模一樣。
整條街都戒了嚴,往日已經開始活動的鋪麵攤子都一絲人氣兒也無,道路兩側站著精銳士兵,身著鎧甲手持長/槍,神情肅穆。
鴉雀無聲,只有火把燃燒間發出的細微噼啪聲。
二月初的清晨還很冷,柴擒虎看著自己鼻腔里呼出來的白汽,飛快地數了一遍,大約是十七輛。
也就是說,至少有十七人,甚至更多人如自己這般接了密旨,要在同一日同時同地出發。
而在這之前,朝中竟無人知曉!
柴擒虎暗自心驚,慶貞帝竟防備張閣老一黨到如此境地了么?
早有衛兵上前,核查了柴擒虎的腰牌后引著他到了馬車上。
從外面看時,馬車其貌不揚,進來之後才發現內有乾坤,極其寬敞,極其平穩,兩個成年男人上來都沒有一絲晃動。
中間甚至有張狹長的小桌,上下多有抽屜和文房四寶,並許多銅扣,後期可以用來固定火爐、油燈等。
阿發早年就跟著柴擒虎天南海北的走,心性堅定,饒是如此,也不覺毛髮悚立,大氣不敢出。
又過了會兒,外面陸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應該是其他欽差到了,期間竟無一人出聲。
不多時,柴擒虎所在的車簾被挑開,又鑽進來一個不認識的官員和隨從。
對方也沒想到車裡已經有了人,眼睛微微睜大,迅速收斂心神,朝柴擒虎拱手示意。
柴擒虎還禮,趁著車簾尚未完全落下,飛快地往外看了眼。
還在源源不斷有人來,都如自己這般輕裝簡行。
看不清正臉,可瞧著背影和步態,年紀大約都不大。
想也是,官做久了,牽絆難免就多,出去奉旨辦事時便會瞻前顧後……
帘子才落下,馬上又被人掀開,一個內侍挑著燈籠朝柴擒虎和同車那位官員臉上照了照,低頭核對名單和畫像,然後對外頭點點頭,「到齊了,對上了!」
緊接著便有一人丟進來一包東西,「出城再看。」
說罷,自己跳上馬車,竟抬手一鞭,催馬走了。
遠近馬蹄聲,車輪轉動聲,「塔塔」響成一片,在這寂靜的清晨分外清晰。
似乎另有騎兵跟在馬車兩側護送。
想來也是,這次撒出去辦大事的多是文官,總不能真叫他們死在外頭……
柴擒虎和臨時戰友對視一眼,相互謙讓一回,先一起取了包袱,再一人掌燈,一人翻開,兩人一起看。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轉眼出了城,月色下的十七輛馬車像螞蟻一樣,沿著官道各岔路口分開,駛向遙遠的各地。
柴擒虎二月初離京,師雁行二月中就得到消息了,只除了當事人本人之外,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師雁行既高興又擔心。
高興的是能被派出去干這樣隱秘的活兒,足可見慶貞帝對柴擒虎的信任和厚望,他還這樣年輕呢!
擔心的是,這樣的活兒就沒有好乾的。
怕江茴和林夫人擔心,師雁行暫時沒告訴她們,能瞞多久是多久吧。
聽田頃說,這次朝廷派了好些戶部和工部的官員出去,非常突然,也非常隱秘,誰都不知道誰去了那兒,倒是能最大程度保證欽差們的安全。
師雁行強迫自己冷靜了兩天,就開始著手準備進京事宜。
今年杜泉和周斌都不走,哪怕看在裴門的面上,也必然會全力保障師家好味的生意。
這倆人私底下都拿著分紅呢!
如此一來,倒是可以直接將江茴和魚陣帶過去。
盤賬的事,這兩年江茴帶的兩個財務小姑娘也已可以獨當一面了,賣身契都抓在師雁行手裡,上頭又有杜泉和周斌兩位大人坐鎮,再叫心腹兩個月匯總送一次賬本子,就出不了大問題。
林夫人自然也跟著走,大家一起上路,還能蹭官道呢。
京城那邊的酒樓早就定好,倒不必臨時著急忙慌找地方,可前任房東留下的底盤少不得收拾,又要去衙門報備,招募人手等,說不得也要一兩個月。
天熱不便趕路,儘早不盡晚,出發時間便定在六月十六。
進京的消息傳開后,鄭家自不必說,杜泉和周斌等人也各有表示,師雁行母女三人四處赴宴、見人,忙得不可開交。
六月十六,吉,宜喬遷。
一大早,車隊就從師家緩緩駛出,一路出了瀝州北門,化作一條蜿蜒的長線往京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