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窮處

行到水窮處

不是爆仗,也不是煙花,是打炮!桑姐兒心揪起來,她聽過,當初海灣那邊大毛子們就是這樣放炮的!

大家擠在衚衕口張望,有在炮兵營的兵勇解釋,「這可不是爆仗,打炮呢,聽這聲響兒,隔的好似很近呢!不過啊,這炮聲向來是聽著厲害,實際還隔的老遠呢,跟咱們打雷一樣,天上下來的,落不到自己身上去!大傢伙且睡去吧!」

他說的幽默風趣,又通俗易懂,大家也覺得小題大做了些。人人都有許多的見識,在這座古老的城池裡看遍繁華,歌盡國威,這點炮聲屬實不算什麼。

當年祖宗的雄風依舊在每個人心中,松錦一戰稱霸關外,從山海關跨過長城,掃榆林而得山西,經略中原,得山西掠盡天下之財,得山東糧秣供給圖謀西北,檄文中亞,祖輩的無上榮光依舊輝煌。

舒充和少有湊熱鬧的,緊促著眉頭囑咐家裡人不要出門,「我得去營里了,候著軍令。」

緊閉好門戶,要起步,突然看見月色瑩瑩下的草環,喟嘆一聲,「真是個好孩子!」

四處打量,人已經走了,他便戴上帽子,匆匆去城門去了。

城牆亂糟糟的,個個無頭蒼蠅一樣的,上面架起來炮台,運炮彈上去,下面的堆沙包。

「爺們,你們打炮的?」他拉住人問。

那人忙的滿頭大汗,「哪裡是我們,咱們的炮台這不還在搭呢。快,搭把手,幫我搬一下這炮彈。」

搗鼓半天,也裝不進去,幾個人圍著,才發現不對勁兒,「這對不上啊,炮彈小了,怎麼卡都不對,不對啊!」

急得跺腳,這仗怎麼打?

「瞧瞧,瞧瞧,人家都打到直隸了,咱們炮台還沒架起來呢,到時候真兵臨池下了,炮都打不響!」

有人放狠話,「怕什麼,咱們的騎兵出去,大刀一樣砍了他們,幾十萬人,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他們。咱們就在這裡守著,保管這南城門,不能進去一個洋鬼子!」

舒充和吃了一驚,「直隸——」

他趴在樓垛子上張望,竟然真的是直隸,一聲一聲地炮響,放了半宿。

城門不斷地加固,緊接著點兵,所有登記在冊的四祁子弟都上,全部到九門四城拱衛守護。

形勢便一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前面宋眺谷一夥子人,把德國人想要貫通整個山東的鐵路拆了,也沒影響他們掠取的腳步。

強盜們眼看著脅迫朝廷無法,又惱火朝廷腰杆子直起來一些,竟然想要借著民間力量來反抗他們,更要擰成一股繩子對付他們,便一下惱羞成怒,密謀直接聯合搶劫了。

英美德法密令,兵分兩路,一路水軍艦隊從大沽口取直隸,一路陸軍從渤海登錄直入山東。兩路人馬匯合,像是一把尖刀刺向帝國的心臟中樞,讓這個龐然大物沉重地倒下,好瓜分它的血肉。

狠狠地打斷所有人的脊梁骨,把它強有力的筋脈挑斷,讓它再也站不起來,屈辱地躺在這裡,成為一堆白骨,給這些野狗們啃食殆盡。

不過一夜之間,各處告急,力戰不敵!

整個山東沿海不過炮台四五架,朝廷海軍四千餘人早已在光寧十八年戰死,大小艦艇共計百餘艇全部沉海,諾大一個朝廷,竟然找不出一艘戰艦應敵驅逐。

是日,魯東島城失守,山東巡撫梁士典痛哭,「先有光寧十八年,我六十萬大軍敗退,失我威州,賠款倭寇白銀數以億計。后光寧二十二年,強盜叩我東國門,失我登州,現如今又失島城。」

一一曆數,觸目驚心,「他們用的是我們的雪花銀,買船買炮,買最先進的武器,訓練他們的士兵,再轉過頭來打我們,我百萬國土只怕要成焦土啊!」

在場諸公,無一不涕淚橫流,哀哀垂泣。

強盜闖進來,都是手裡舉著刀的,血脈裡面的貪婪跟粗魯肆意地宣洩,在這片錦繡大地上踐踏。

見村即焚,百姓流離失所四處躲避,經過之處,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倖免。見人即殺,狠毒勝過豺狼虎豹,島城棧道屍橫遍野,海水染紅連片三日不散。

山東巡撫梁士典脫帽謝罪,為山東幾十萬百姓,列十狀罪向聯軍檢討,「我罪不可恕,然山東百姓無辜,多受拳民蠱惑,心地純良,對傳教士愛戴擁護,對諸國軍隊歡迎非常……,現願按照諸國商議,自清門戶,全力絞殺亂民!請務必約束軍隊,民眾不擾!」

歷史很多時候不是哪個人想寫成這個樣子的,或者他想要成為什麼樣子,更不是個別人內心最真實的剖析,不是對國對民的真情表白。

歷史,不過是在左右夾縫中,在不可抗拒的洪流之中,在眾多選擇中的最佳選擇!

是歷史選擇了你,由你口述紙寫罷了。

薄薄一紙文書,幾多血淚。舒充和南城門也沒有守住,諾大的京城好似成了一個屠宰場,城門失守整個京城都成了人家的。帝后倉促西幸避難,城門口屍山成喇叭狀的,從下往上堆砌,死戰的人倒掛在城牆垛子上,不肯教人爬上來一步。

拳民們揮舞大刀,血戰到底,胳膊腿都斷了,還向前竭力一刺,悍勇非常。桑姐兒躲在草堆裡面,看著火光映著天際,她從沒見過這樣讓人蒼涼又心碎的橘色。

她親眼看著洋人把人趕到小巷子里,全部槍擊掃射,血水順著淌到巷尾,把她的鞋底都濕透。

她擋在大奶奶跟元熊的前面,大奶奶閉著眼,捂著元熊的眼睛,桑姐兒卻不敢閉眼,怎麼敢閉眼呢。

她抓著胸口硬邦邦的金鎖片,想錢財到底算什麼呢?不算什麼,一點也不算什麼,外面的那些人搶過她的錢,可是現在扛著大刀拚命的,也是他們。

都是她的骨肉同胞,她的兄弟姊妹!

她要記住這些,永遠不會忘記。

她想如果有幸還活著,一定要成為一個跟現在不一樣的人,拼盡全力,再不要受這樣的屈辱,再也不要。

胸口鼓著一口氣,窩囊的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悶的要發瘋一樣的。

她記住他們的模樣,絡腮鬍子高大地像是狼,鬼一樣的眼睛裡面冒著綠光,她看著他們拿著槍把子砸門,砸開的就把人殺了搶了,沒砸開的就連門上的銅環都給他們拆卸走。

遇見大戶人家,必定進去掃蕩,有不堪屈辱的大戶,男女皆投寰自盡,不堪受辱!

元熊躺在那裡悶咳,眼巴巴地問,「這是山西嗎?」

他病了,他沒吃過苦頭,也沒出過門,舟車勞頓又落雨著涼,熱水都喝不上一口,前幾天就燒熱,後面又延伸到了五臟六腑,咳嗽不止。

大奶奶更瘦了,她就這麼兩個孩子,看著桑姐兒,「山西遠嗎?」

以前覺得不遠,現在覺得天高水遠,好像成了元熊到不了的地方。

桑姐兒摸著弟弟的頭,他的腿開始抽搐,躲著苦熬了一個星期,街面上的洋人漸漸地消失。

據說朝廷派人議和了,她走出來,看見街面上零星的人,個個跟驚弓之鳥一樣。

「葯已經吃了,都是按照您的要求下的猛葯,可是哪裡能速成了,必要好好保養,再吃個十天半個月才好,像是咳嗽這樣的,養一兩個月也是有的。」

藥店的夥計還在扒拉葯裝匣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治病哪裡有速成的,跟那些西醫一樣的,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倒是快,可是病灶是什麼也說不清楚,「不過他們有一種藥粉,磺胺粉,據說專門治療消炎咳嗽,有奇效。」

可是自古以來,治病抓藥都是耗資太費,桑姐兒站在那裡,她的金鎖片已經當了,現在醫藥奇缺,多少人家要買都買不到,價格貴的出奇,錢已經都填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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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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