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報復
他的身形凝滯在面前,沒有從她這句話里回過神來。
她在說什麼……
誰才是替身,誰才是遺物?
他的腦海里跟著一片眩暈,但最後,他還是伸出手慢慢觸碰到她的肩膀,像是把淹沒到喉嚨里、混著冰的一口血咽下去似的,他說:「你稍微……冷靜一點,好嗎?」
她目光無波地看著他:「我冷靜得還不夠么。」
無念覺得自己有點不能呼吸了,但他本來只是一抹殘魂,在搖搖欲墜、消散的邊緣。他從未在黎翡身邊感覺到這種被當成影子的痛感,就像是一把非常精細的刀切開他的胸膛,把裡面的臟器劃得血肉模糊,傷口太精細,連痛都達不到讓人發泄的界限。
他只能忍下去,但在忍耐當中,卻彷彿能聽到刀刃劃開肌膚的聲音和質感。
「我是他殘缺的一魂一魄。」他說,「只要擁有完整的元神,九如,你應該有辦法讓他死而復生。是真正的死而復生,不是轉世。」
「這世上借屍還魂的方法我起碼知道一萬種。」黎翡面無表情地道,「但分割這麼久的殘魂聚合在一起的方法,我一個也不知道。不過……無念,我累了,我沒有再詢問你、跟你做交易的耐心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他怎麼會不知道。
時至今日,黎翡才算是真的開始發瘋了。她放棄思考、不計後果,她已經不在乎是否恢復理智,在這種情況下,她自然也能毫不在乎地把他的心扔到地上去踩,踩得粉碎軟爛、血肉模糊,她甚至都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一種陣法。」他沉默了很久,才艱澀地開口,「給我幾天時間,給我……一點時間。」
「我可以給你。」黎翡抬頭看了一眼天際,紛亂的雨還沒有停下,星辰隕落的光華朦朧的劃過雲層,「但拖延太久,六界會毀滅到什麼程度,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九如……」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伸手抓住了那盞溫和柔亮的琉璃燈。
……
無念的殘魂不能維持太久,這道陣法布置得非常快,就布置魔宮下方的地下宮殿里,在不被外界打擾的地方。
周遭點著幽藍色的火焰,各種珍稀材料不要錢地堆在旁邊,只要用得上,根本不計損耗。陣法啟動的最中央放置著北冥鎮魂珠,裡面凝聚著一抹乳白色的光暈。
這曾經是無念藉以還魂的用具。但現在不是了,兩人都知道這不是一場談判或者一場交易。這座地下宮殿里沒有其他人,陣法內只有一顆冰寒刺骨的玉珠和殘缺不全的魂魄,陣法之外,只有黎翡。
她坐在椅子上,琉璃燈靜靜地放置在桌面上。只要她把這盞燈融入心口,外面的天下異變就會當即停止,但她沒去管。黎翡低頭縫著一個小布偶,針腳有點粗糙,她其實不太擅長做這種事。
「傀儡術……」無念一眼看出,「我忘了你很擅長這個。」
就算黎翡知道無數方法,但她最擅長的還是這個。當初把晉玉平封進小布偶里時,那個布偶是她四歲時學傀儡術縫的,做得很隨心所欲,一直扔在魔宮裡沒人動。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傀儡術精湛無比,可在縫製布偶這方面,還是沒有長進。
黎翡沒回答。
陣法的壁障就在兩人之間,是一層非常微薄的光暈。這道聚合魂魄的陣法其實並不難,只是生僻,要說世上有誰能知道,也不過就是這位劍尊大人了。
他不能步出陣法範圍,但黎翡卻可以進入其中,這道陣沒什麼殺傷力,只不過消耗些時間而已。
可是時間,如今最缺的就是時間。
「為什麼不把燈融進去。」他問,「費盡辛苦煉製琉璃燈,不就是讓你驅除幻覺、重歸自由嗎?它就在你面前,何必捨近求遠。」
他步入陣法,已經跟黎翡的幻覺完全失去了聯繫,如今只是一道孤孤單單的殘魂而已。
「懶。」她說。
「你……」無念還沒被這麼頻繁地刺激到疼痛過,他調整氣息,道,「要我求你嗎?」
黎翡勾起一點微笑,瞥了他一眼:「你?——要他求我。」
無念:「……」
那是他的轉世,他留下的遺物。他憑什麼——不,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黎九如任性的後果誰能承擔?要是她選擇拋棄一切,那不光這個波瀾動蕩的六界,連同他們兩人的回憶、那些消除異種所付出的代價,都會變得像笑話一樣。
太可笑了。他陪伴了黎翡半生,到頭來,居然連這個都不能計較。
黎翡低下頭繼續縫布娃娃。
這小布娃娃也就巴掌那麼大,用銀色晶石代替它的眼睛。髮絲是黎翡一針一針接上去的,脊背上的縫線吻合在一起,裡面填充了足夠豐盈的棉絮。她把縫合線穿過去最後一道,咬斷線頭。
布偶坐在桌子上,貼在琉璃燈旁邊。獃獃地看著黎翡隨意地從衣擺扯下塊布來,給它縫衣服。
兩人就在這種情況下渡過著時間,無念的身影從搖搖欲墜地虛化,逐漸變得融化一般失去邊界,他對這「宿命的消失」心知肚明。
但沒有選擇,他想要阻攔黎翡,這就是代價。
一日半后,陣法的作用發揮出來,他的嗓音有點說不出話來了,連神識的傳遞似乎都失去反應。那道白衣沉淪地時隱時現,衣擺委頓落地,像是一株被從樹榦上扯落下來的藤蔓,上面一切的果實和花朵都跌個粉碎、摔得狼狽不堪。
黎翡有時候會看著他。
但又不是看著他。
她在這張臉上找到了另一個名字。她用那種滿含愛意——蝕骨的愛意,那種纏綿、可怕、滿是食慾的眼神看著他,如果他從前能得到這其中萬分之一的愛,他都會欣喜萬分。
可是現在呢?
他好像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只是,他也只能一路錯下去。
直到他完全說不出話之後,黎翡才從給小布偶挑選鈴鐺的事情里分出神。她還是一身紅衣,長長的銀色耳墜發出令人骨髓震顫的輕響,她坐在了陣法的邊緣,隔著一層非常朦朧的光暈看著他。
他們挨得其實非常近,如果無念不是一道被陣法融化的殘魂的話,他幾乎都能感覺到黎翡身體的溫度了。
她伸出手,手指穿過光幕,觸摸他的臉,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說:「你沒想過用自己的意識代替他,對吧?」
無念的呼吸陡然一緊。
「你沒想過扮演另一個人,沒想過反過來利用他的魂魄重生,也從沒打算再騙我一次。」黎翡字句清晰、語調如初地道,「你已經無法騙到我了,如果連最後回頭的機會都錯過,那我們相識的那段曾經,只會讓我覺得……臟。」
他的瞳孔輕微地震顫,下意識地脫離她的撫摸。但黎翡反而追逐過去,手指觸碰著這片近似虛無的幻影,她像從前那樣撫摸他的髮絲、只不過這是對待謝知寒的,也像從前似的握住他的手,以謝知寒最熟悉的方式。
「你以前總說我太過愛恨分明,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但我現在不是了,我現在好像被你們改變了。」黎翡說,「恭喜你達成目的。你長得太像他,我看你的時候沒辦法不泄露心裡的喜歡,劍尊大人,你不介意的吧?你想得到的從沒消失過啊,我恨你,也愛你,至於是對誰的恨、對誰的愛,那根本就不重要。」
他覺得這是黎翡的報復——他永遠平靜鎮定的每一縷思緒都被燙得蜷縮起來了。無念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想要嘔吐的感覺,他得到了她的愛,也嘗到了她的報復,那種令人窒息的疼痛在這具瀕臨消融的身軀里捲動起來……這是刑罰嗎?
是刑罰。也是她的吻。
她揪住了他的衣領,貼上來親吻他。他狼狽地想要躲開……但無濟於事,他被她攥在手裡,每一縷溢散的魂靈都在發顫。無念從來沒有設想過這樣的場景,他居然會懼怕黎翡的親昵,她把他捧在手心上,然後把他徹底捏碎……這是遲到了太久的報復。
他說不出話,抓著黎翡的手腕連一點力量都沒有。喉嚨里溢滿了她的氣息,她的愛意,她幾乎侵.犯到喉腔裡面去,連脆弱的黏膜都被玩弄了徹底。
他極力地抗拒,但黎九如沒有停手,她像是要把他徹底吃掉,撕爛成一團足以飽腹的食物。她侵入他的唇舌,這愛人之間的接觸,竟然讓無念虛無的五臟都扭痛了起來,直到她鬆開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謝知寒,早點回來,別惹我生氣。」
他徹底碎掉了。
這團白色身影蜷縮在一起,手心捂著額頭,他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雪白的衣角跟著輕顫,他想封住自己的聽覺……但這是做不到的事情,連同她之前所說的那個設想,他都完全無法做到了。
黎九如坐在他旁邊,捧著臉看他本能似地發抖,她道:「你說得對。你們是一個人,你看,連害怕的樣子都這麼相似。」
他墨黑的長發散亂下來,早就被她捉弄得一片狼藉。
「我說的像,是你比較像他。」她露出一點笑意,「我以為你這麼想得到我,會高興地接受我吻你,怎麼連一點肚量都沒有,我叫別人的名字而已,又沒要一邊上你,一邊叫你謝知寒。」
他用一隻手捂住了臉頰。
他倉促地喘氣,喉嚨里殘餘著那種幾乎被吃掉的觸感。但這並不是他恐懼的根源,他恐懼的是黎九如把對別人的愛施加在他身上,光是這麼一點點,他就寧願去死掉了。
「你看,你也接受不了在我面前扮演謝知寒。」黎翡慢悠悠地道,「我不過用你的臉想念一下他,劍尊大人,沒必要這個反應吧?」
他捏住了喉嚨。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你說話的語氣跟他太不一樣了,我不愛聽。這個陣法很快就能把你融進那顆珠子里,在這期間,就勉為其難地用你當一下我發泄壓力的工具吧……應該還能用,對嗎?」
黎翡靠近了他,而對方卻抽了口氣,剋制不住地往後縮了半寸。
「你這麼愛我,不會有意見的。」她說,「放心,謝道長回來之後,我也有一筆帳要跟他算,欺騙我,永遠都是有代價的。」
她進入了光幕當中,在那顆懸浮在半空的北冥鎮魂珠之前,伸手扣住了白衣劍修的喉嚨。他已經不足以作為「玩具」來滿足她的身體,但總還有另一種方式能使她得到樂趣。
在黎翡的身後,蔓延出了無數深紫色的絲線,用於搜魂的細密觸角伸入殘魂當中,把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攪出混亂的微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