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燈光
那些深紫色的細線蔓延進他的身體,深入進他薄弱的、快要被融化掉的魂魄當中。
魔族的氣息……黎九如的氣息。
熾熱的,滾燙的,充滿侵.犯感的。她的呼吸……溫度……元神刺入進來賦予他的痛感,每一絲每一毫,都清清楚楚地沒入了他的身體。
他的身形一直在發抖,這片雪白的衣衫因為虛弱而變得不夠整潔,就像是被黎翡的元神觸角撕扯爛了一樣,變得破裂不堪。那些觸鬚像是已經延伸到他的腹腔里一樣,讓劍尊閣下痛苦地乾嘔,就好像在胃裡、臟器里塞進去一團活物。
不是什麼「活物」,那是黎九如的元神絲線。她把玩著他的殘魂里的一切……那些虛無的「內臟」,那些虛無的「疼痛」,全都作用在他敏感的腦海里,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那些東西,卻被這絲線營造出來的假象所折磨。
最善於偽裝的人被剝開皮肉、切開肺腑,被凝視得清清楚楚、窺探得沒有一絲遁藏的餘地。他覺得自己快要被她翻爛了,每一個角落都不肯輕易放過。
他的聲音被融化,於是發不出聲,只有氣管當中崩潰而急促的喘氣聲。如果這是單純對他的懲罰,無念其實不會覺得痛苦,他對黎九如造成的疼痛照單全收。可這不是懲罰,只是一種漫不經心地玩弄,她的態度隨意到令他快要發瘋,彷彿在黎九如的眼中,他的身份蛻化成了一個不重要的人、一個她拿來思念謝知寒的工具。
他排斥著那些紫色絲線,渾身抗拒地繃緊,然而越是這樣,他越被無情地撕開、被她撕開腦海,把每一根致命的觸鬚塞進他的腦子裡、他的回憶里,攪得一團混亂。
黎翡翻看著他的記憶。
兩人幾乎同時想起當時的一幕幕。
「……黎姑娘,此行山高路遠,道途荊棘叢生,讓在下陪你同行吧。」
「難道你看不出我是魔族?」
「魔族又如何。難道你看不出,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
「黎姑娘,前面很危險,退到我身後……你,你怎麼……你這麼強,怎麼不告訴我?」
「我以一劍問天下,只得到了你這麼個對手。忘知不是一把名器,只有在你的手上,它才是一把絕世之劍。」
「黎姑娘……黎九如,怎麼打雷也能睡著啊?」
「黎九如,我來給你養劍吧。……不,不難受的。它的鋒刃上劃了一道白痕,你的手傷也沒好,我……」
「九如……知己之情勝過萬千,我明白的。你不用寬慰我。」
「怎麼傷成這樣?笑得真勉強,九如……」
「九如平安否?」
無念的虛影被絲線纏著,爬都爬不起來。但與此同時,兩人的腦海里都響起一句他心裡的詰問。
難道你看不出……
難道你看不出我對你……那麼……那麼地……
如果他能嘔出血來的話,這時候已經吐盡了心頭的一兩鮮血。他極力地收縮、被動地掩藏,他蜷縮在一起,像一株被放置、被廢棄在瓶中的寒梅,一步一步地枯萎著,榨乾了最後的花期。
不要……
不要看……不要看下去了……拒絕無效。黎翡的元神觸鬚紮根得很深,一路翻到底,把他腦海里壓製得最深、最聖潔也最骯髒的東西撕扯出來,她注視著他的愛,也注視著他的欲。
「難道你看不出……」
他靜默地立在身側,心中有一場足以把人卷進海底的磅礴浪潮,但他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任何人知道。
「……我很愛你。」
難道你看不出……我很愛你……
無念的喘氣聲幾乎都停滯了,他連窒息的感覺都被阻斷,有一種很茫然的恍惚。他能清晰的感覺到這些元神絲線翻開他最後的一層皮膚,靜靜地凝視著他的心臟。
有什麼透明的水珠落下來了。
是他的眼淚。
「劍尊閣下,恕我冒昧,以您目前的狀況去封印魔族女君,恐怕有些……」
「是啊前輩,要不要再花點時間仔細布置一下?而且我不懂劍尊前輩為什麼突然會跟女君翻臉,但她確實很危險沒錯……」
時間,他沒有那麼多時間。
當初在北冥玄鳥夫婦的鏡子面前,他一句真話也無法出口,寧願用一切冒險去換個緘默的機會。可事到臨頭,她還是撕開了那些包裝,讓他纖塵不染的白衣染上了「真實」的塵埃,他被落滿身的私慾包裹,變得不像在黎翡面前偽裝出來的那個自己。
黎翡審視著他的欲.望。
想要不再克制,想要獨佔,想讓她的目光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他想讓天下人提起自己時,都不可避免地提到對方的名字,他想要只有他們兩人的那三千年,沉默、熱烈、永恆,他要隨時都能出現在她身邊,變成她神魂的一部分,她命運的二分之一。他想要黎九如濃烈的愛,但也渴望她至極的恨……
他需要這些,需要永生永世的糾纏來延續他的精神生命,他的所有克制都是瘋狂的調色盤,是一瓶被打翻了的白色顏料,在亂七八糟的慾望侵蝕得千瘡百孔。
黎翡把他腦海最深的想法翻得混亂,她聆聽每一道心聲。她的絲線掏盡了他的腦子,連最後一點點隱私都清空。
他的眼淚掉下來。
黎翡一點兒也沒有見過他這樣。他捂著喉嚨,但聲音已經被融化,發不出一絲哭聲。可這種失控又無法制止,只剩下匯聚成渦的眼淚,只剩下快要佔據他身體內部每一寸的神魂絲線。
比起那隻布娃娃,眼前的劍尊閣下更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玩偶。他指尖發抖地擦去眼淚,那些冰冷的淚珠卻透過指縫。他的長發從肩頭滑落下來,額角冷汗密布,連呼吸都帶著令人氣管痙攣的劇痛,像是被活活蹂.躪過一樣。
黎翡依舊看著他。
他沒有抬頭,也無法與她的目光對視。被她此刻的目光籠罩,似乎成為了一種可怕的酷刑,他完全不敢從她的目光中看到抗拒——他不敢看到示愛的後果,看到她眼底的嘲弄與輕視。
元神絲線停頓在他身體里。
黎翡抽取出所有回憶中在他心裡出現最多次的那句話,她操控著、強迫無念的腦海里也只想到這一句。他瑟縮地躲避,但還是渾身顫抖,胸口劇烈的起伏,腦海里只剩下這一句話……
「過來。」她說。
無念不願意。他居然有不願意去到她身邊的時候。但那些充斥在身體內部的絲線卻牽引著他,就像操縱一具傀儡。
她一直都很擅長傀儡術的。他也知道。
於是,這一身白衣覆上灰塵,他艱難地爬到她面前,每一縷力氣都被抽乾的快要徹底消散。但在此刻他還是爬了過來,就在她的面前。
黎翡伸手觸摸他,紫色絲線纏住他凌亂的頭髮。元神觸鬚能對一抹孱弱的殘魂做任何事,他被強迫地拽起來,抬起頭,觸及她的目光。
九如……
他們的並肩永遠只是一段錯覺。有太多時候,他只能望著她的背影。
黎翡看著他道:「說出來。」
有一根探入到胸腔里的絲線蔓延上來,彷彿穿過了咽喉,操控著他的舌。他的精神被掠奪得不成樣子,唇齒被掰開,露出最鮮嫩也最脆弱的舌根,他甚至不能發出一聲嗚.咽。
絲線擺弄著他,令他做出腦海里那句話的口型。黎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代他複述著這句話。
「難道你看不出,」她慢慢地說,「我很愛你。」
難道你看不出……我很愛你。
他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說這句話的表情——黎九如其實沒有什麼表情,她連恨都消散了,只是用目光籠罩著他的瞳孔。
所有絲線都在這一刻撤了回去。
但他沒有再迴避,他已經被掏空攪爛,所有的秘密都被曬得毫無痕迹。他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也失去判斷和控制自己的能力。
他抓住黎翡的衣擺,爬進她的懷裡。殘魂當然沒有什麼重量,連風都能吹起她的髮絲,他卻沒有辦法。
他伸手抱住了黎翡,用力地、把自己碾得粉碎的那種擁抱。他保留了一生的眼淚都狼狽地掉下來,埋在她的肩上,抓住她的衣衫、手臂,不斷地重複那句話。
那個有一千次一萬次可以問她,卻在發不出聲音時才能出口的那句話。
黎翡已經收回了那些絲線,但她卻彷彿有所感應似的,她知道無念想說什麼。
「你真是……」她低低地嘆息。
她伸手摸到他顫抖的脊背,這感覺就像是捉住一隻蒼白的蝴蝶。
「我知道了。」黎九如說,「現在,我知道了。」
在光線圓融的陣法當中,在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地下宮殿里。她看著他虛化、碎散的身形,看著他的發梢失去顏色,化成一絲一縷的淡光,融入北冥鎮魂珠裡面。
她看著他的唇形,猜出他說的每一句話。他說對不起,說我沒想傷到你的眼睛,他說把病治好、不要任性,九如歲歲平安……
黎翡幾乎從這些話里找到了謝知寒的影子。但她沒有一句回應,看著他在懷裡化成微弱的白光,然後消散。
每一縷白光都融入陣法中央的珠子里。
北冥鎮魂珠里蘊藏著一道完整的神魂。如果按正常情況來說,裡面的意識可能會是無念,也可能是謝知寒。但現在,黎翡確定那是謝知寒,因為無念不會再那麼做了。
她拿起珠子,走向了桌案上穿著紅色婚服的布偶。
……
一片混沌。
謝知寒睜開眼時,感覺強烈的光線折入眼眶,他被刺得疼痛,但很快那股光線就柔和了下來。
這是什麼光?……燈光?……這盞燈……
……琉璃燈?
他昏沉茫然的大腦瞬間被劈開了,猛然清醒過來。這盞燈應該在黎翡的心口裡才對?他怎麼還活著?煉製失敗了?……不對……不,冷靜一點,想點好的……燈都造出來了,怎麼會……
「你醒了。」
他聽到黎翡的聲音,腦海有點麻木地發了下呆,然後率先看見的,是垂落下來的銀色耳墜,璀璨漂亮地晃動著。